麦娜尔,这个名字的含义是灯塔。
那天哈里抬起头,看到圣墓山如往常一般被耀眼的圣火笼罩,他在心底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他被所有人认定是下一任族长,连他自己也暗自笃定。
麦娜尔出生的那一夜,圣墓山的光芒和往常一般耀眼,但山下只有一盏烛光被点亮,那是哈里的家。不间断的祝福祈祷声混杂着女人的痛呼,然后一瞬间归于寂静,紧接着是哭喊,连绵不绝的哭喊。
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哈里的家,圣墓山下,各家的烛火又被一盏盏点亮,哭喊声依旧,但圣墓山沉默得像一片坟地。哈里走出家门,他抬头望向山顶,却一时被晃得望不见前方。
麦娜尔是异类,她的身体有缺陷,那是恶魔埋下的种子,必须除去。
连同麦娜尔的生命吗?
哈里不需要问也知道答案,麦娜尔还那么小,切下一块皮肉,她注定会死。
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没有用。
麦娜尔的尸体在圣墓山顶被封进了棺材,紧挨着上任族长的尸体。
那是上任族长留给哈里最后的慰藉——族长的位置。
哈里想说,族长的位置和麦娜尔幼小的生命相比分文不值,也许上任族长知道他的想法,但是依旧没有用。
哈里开始憎恶他脚下的这座山的一切。无论是山上的神明,还是山下的百姓。所以他毁掉了圣母明王的供奉,用神谕的名义把族人禁锢在山下的寸土之地。
哈里的目的很简单,他想看着圣墓山因为对神明的盲从走向毁灭,就像麦娜尔幼小的生命一样。
“你为什么要允许拉希木的父亲出入往生涧?”阿萨辛问道。
“在麦娜尔活着的时候,只有他会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你说所有族民的生死都由圣母明王裁决,其实只是你选择性地只对那些曾经向麦娜尔施以援手的人报以善意。”
“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哈里笑着摇头,“一切都是为了纪念麦娜尔。”
“在你眼里,她变成了神明的化身吗?”阿萨辛走上前,他凝视着哈里背后的棺材,神情中有一丝哀伤,“你用她的方式,去裁判一切。”
“不。”陆危楼站在哈里面前,他看起来像在愤怒,紧盯着对方,“这不过是你报复的手段,强加在死去的女儿身上。”
“穆萨。”阿萨辛回过头,打断对方,“仇恨比你想象中要来得轻易。”
陆危楼的视线转移到阿萨辛身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意想不到的异议让他变得冷静,神情里多了一丝犹豫,“霍桑,你不要过分地去共情他人。”
“陆危楼,那你又在共情谁呢?”
陆危楼没有回答,他突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不止是因为阿萨辛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他。阿萨辛的问题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幕,盖在了他们两人中间,暴露出那道横绝在中间的隐形的鸿沟。
陆危楼转过身,拉希木站在门口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是茫然和恐惧。
“把你爹叫来。”陆危楼用尽他所能,以和善的语气说道。
拉希木如释重负一般转身跑走了。
陆危楼没有再犹豫,他抬起手,背后刀光只闪过了一瞬。
哈里的尸体倒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在只剩下他和阿萨辛两人的房子里四散开来,血腥和腐败缠绕在一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老人在拉希木的搀扶下踏进这座死寂的庙宇,他没有惊讶于看到的一切,只是沉沉地说道:“你们要知道,我活不过几年了。”
陆危楼走到老人面前,握住他扶着拐杖的手,“三年之内,我会再回来。”
“但愿如此吧。”老人的语气仍旧淡漠,好像面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阿齐兹并不惊讶于看到回到绿洲的陆危楼此时站在他面前,连带着难以忽视的戾气。海娜躺在不远处休息,他一个人在隐蔽的地方煎药,想到陆危楼是发现他独自一人才单独找来的。
阿齐兹不知道陆危楼愤怒的缘由,但是又感到寻常。他们多年来被教化出的顽固和愚昧被陆危楼深恶痛绝,可是他无法理解陆危楼的想法,也不想去了解。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越是迂腐的人们越懂得这个道理。
“你知道麦娜尔是怎么死的吗?”陆危楼开门见山地问道。
阿齐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手中煎药的工作并未停下。
“当然知道,在你的眼里,她应该是被我们害死的。”
“当时支持处死那个女孩的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今天的遭遇,和未来你可能出世的孩子?”
阿齐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的视线挪到陆危楼身上,半晌没有出声,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药味逐渐蔓延开,阿齐兹将药壶提起,和陆危楼擦身而过。陆危楼没有再说什么,任由阿齐兹走远,然后他的脚步声停下了。
“从三生树下取出来的包裹,其实是麦娜尔的东西?”
“是的。”阿齐兹回答道,“曾经有过一个晚上,她的母亲想要将她装进包裹里一起逃亡。”
阿齐兹又叹了一口气。
“大人,我们也希望真的有神能指引我们走向真正的救赎。”
阿萨辛站在三生树下。
无论在波斯,还是他曾经周游过的国度,都很少有这样的参天巨树。听闻中原有不少留有传说的古树,但听其描述,似乎都比不上面前的景致。
宝石蓝的枝叶摇曳在阿萨辛火红色的长袍边,他靠坐在树干旁,忽然想起阿齐兹提过这里被称作不归之海,旅人会在迷失之中窥见不寻常的幻象。
如果不是触手可及又有所依靠,这种景象怕才是真的宛如幻境。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奇景,才会让人轻易地相信眼前的幻觉。阿萨辛此时觉得格外宁静,他长久地被一团无形的火焰困阻,只要闭上眼就置身其中,却无法同任何人分享,即使是陆危楼。他想起今天和陆危楼的冲突,他们在波斯很少出现分歧和争执,无论是他人或彼此都当他们是难得一遇的知己,只有阿萨辛自己知道,他对陆危楼一直有所隐瞒,在他们更年幼的时候,阿萨辛只把它当作一个简单的,没必要徒添麻烦的秘密。
而后来,他成为寒日长老,自身的困惑让阿萨辛的信仰崩于旦夕,但他在这片废墟中拾到宝藏将其重塑。
陆危楼亦是。
所以他们一起逃离了波斯,为了新的梦想,他们共同的梦想——可这只是陆危楼的想法,阿萨辛在心底知道,总有一天,陆危楼会意识到他的欺骗。
阿萨辛不希望那一天来临,但是这是必然,他也做不到向陆危楼坦白,因为陆危楼注定无法理解。
阿萨辛想起来那声叹息,自从他们离开波斯,就长久萦绕在他现实与梦境中的叹息,他不愿意去细想,但是他心底明白,那是他望着陆危楼时发出的叹息,为了终有一日会被揭开的假象。
阿萨辛睁开眼,他看见了陆危楼。
陆危楼站在阿萨辛面前,低头俯视着他,三生树的柔光透过陆危楼的面容散落在他的周围,让他本来严肃的眉眼柔和了许多,又或许这是陆危楼自己在克制的结果。
阿萨辛轻笑,看着陆危楼坐在他身边,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波斯久远的时光里。
“你还记得我们在你家宅院外的湖边,我念的那句诗吗?”
“在我进祆教那天,你问过了。”陆危楼转过头,发现阿萨辛也面对着他,“我说我忘记了。”
“你连我上次问你是什么时候都记得,却不记得一首诗?”
“因为那时才过去短短几年。”陆危楼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看似值得铭记的东西,如果年份尚短,那无论记住或遗忘,都稍显低廉。”
“那现在呢?”
“霍桑。”陆危楼没有直接回答阿萨辛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们到了中原以后做些什么。”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讨论过这个问题,在他们的畅想里,他们要发扬全新的信仰,招揽无数教众,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帮派,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的去说过该去做什么。
“先看看中原山水吧。”阿萨辛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