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暮浅夜一分为二,将吉尔干城占侵。
埃索伦平原,王国最优沃的土地,此时正迎来牧月最后一场微风。风轻缓、雾漫溢,逐渐拥暗整片丛林。树叶簌簌瑟瑟,几经摇弋,林间便降下一场黛色雨。牧人穿越零落的雨声,吹奏呼羊的哨笛——归暮了,回家吧!于是羊群借着霞烧,自浮光掠影,径入昏甜黑静。劳作一天的耕民渐次收工,丰盛魔法,堪堪止息。门扉一合,便冒起炊烟烛味,果香、奶香、汤香四溢。在食神的加持下,万物兼具奇迹之美。天如炼乳,云似橘络。湖泊暮光闪闪,浑然一静,宛如蜂蜜。
大卫,牧羊人。工作是清点羊群,巡视边境。吉尔干作为白魔法师的要地,哨戒疏而不漏——天空,陆地,都布满了“眼睛”。大卫牧着一百头羊,每一头都是他的骄傲。只是,他迷惑地打量羊群,不知为何,今天少了一只。
“薇雅!”他招手呼唤带队的灵缇犬。后者梭梭跑来,嗅了一圈草地,显然没发现什么踪迹。大卫蹲身,揉着毛脑袋:“刚才有人来么?”
与此同时,一道扫帚,从天空俯冲而下!
“着火了,着火了!”新兵扶着扫帚蹦跳,袍尾还夹着一串火焰。“哦,老天!发生了什么?”大卫连忙施咒,将衣服恢复如新。“小鬼,别在天空扔火球玩了!”
“黑、黑魔法——”新兵退后,战战兢兢,声音颤抖。“是黑魔法师来了!”
“开什么玩笑?”大卫撼然。“条约才刚刚签署,他们怎么可能——”
“汪、汪!”灵缇站起,仰脖狂吠。丛林中,噔噔跑出一团黑羊来。第一百只——可惜,大卫并未露出失而复得的笑容,而是转身大喊:“快逃!”
——来不及了。
羊群一哄而散,往城内奔逃。黑羊顷刻化身成人。年轻的巫师,一身黑纱,似来参加夕阳的殓葬。微风轻拂,携来一丝枯颓气味。尽管只有一丝,已让大卫意识到,强劲的魔力差距。
“操!”大卫骂了声,抓住抖作一团的新兵。“快跑!”
新兵颤颤应声,重新跨上扫帚。未及一半,却被紫火劈了下来!草地上,瞬间爆开痛苦的尖叫。灵缇连忙跑去,前爪搭膝,治愈同伴。可是,火烫得灵缇也呜咽起来、吃痛跳开。
“这是凤凰火,不会熄灭。”黑魔法师提醒。
“这里有结界!”大卫吼。“你是怎么过来的!?”
黑魔法师乜了眼羊群,轻飘示意。模仿一只羊很困难,但他现在学会了。
“这里的牧者,不是拉普森了么?”
拉普森……是的,这的确是前任牧者的名字、为人敬重的名字。不过,马洛的信徒可不配听这个!大卫眼神一厉,魔杖出手:“无可奉告!滚开!”
对方续问:“他在哪里?”
“擅自越界,将视为‘开战’!离开这里,魔鬼,这是最后的警告!”
答非所问,又是答非所问。黑魔法师幽幽笑了:“战争……希尔达只在书里读过,亲历很荣幸呢。尽管,这并非希尔达的本意。”
大卫警惕望他。他伸高魔杖,水晶光芒微烁。“——所罗门之匙,寄宿于阿古隆的亡灵啊、以马洛的名义,我命令你……”
……
野原的暮色是广的,间或有些冷。日薄西山,大陆落满彩天的余烬。只是,那伴城的村落,已浓烟滚滚,悉数烧穿。哭声和喊声直逼天际,尤为刺耳。方才美景,惟余一滩血色。
“嘿!”
听闻呼喝,希尔达回头。烟气中,几乎望不清脸。
“你是?”
“小角色啦。”对方的语音语调,全然陌生,估计只是来搭讪。“多亏了‘蜂’,这帮混蛋终于玩完了!你们真有一手啊!”
“谢谢。”
“嘿,嘿嘿……你不带走战利品么?”
“——希尔达带走了。”希尔达扬了扬手,声量很轻,似山谷中弥散的雾水。
对方瞪大双眼,吞咽唾沫。他看见了,那是一种植物。
植物。竟有植物,经以黑魔法师之手,不会枯萎。一荏白花,近乎掌大。重瓣、姹柔、雪丽,似芭蕾舞裙。他努力回忆,在《草本学》中,这种植物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何本事,被最伟大的魔法师尊崇爱戴?芍药,他仓皇忆起,它叫芍药。至于寓意,是“开路”与“誓言”。
“为什么?”他干巴问。“这不能……补充魔力吧?”
“嗯。”希尔达低笑:“这能创造历史。”
对人呼吸一滞,低头咀嚼语义。抬头时,希尔达已经离开了。长袍微摆,掩住一行脚印,似销金的注写。
历史正在被创造,而事实难以捉摸。
譬如,恶名昭著的黑魔法师,正离开战场;这是历史。
但,事实的疑窦在于:
——芍药是献给谁的?
热浅海。
潮风咸涩。
拉普森赤脚踩在沙滩上,负手,眺一块水蓝浅晶。天如蓝旌,无穷无际。绵白的云朵飘在水面,蔚然生姿。一切温和,平静。突然,拉普森移开视线,瞥向一边——果不其然,此处织起符文。使者撕破裂口,匆匆走出,震声道:“——吉尔干沦陷了!”
“怎么会……”拉普森喃喃,微惚。衣袍飘动,卷过浪腥细沙。
“魔法司已经乱套了。”那人低声。“这是宣战,风早先生!防御术不起效了!黑魔法师进攻了城外,污染了所有植物,除了……”
“除了?”
使者抖开袍袖,呈出一朵白花。
——芍药。
拉普森记得这个名字。连同昏寂回忆、甜蜜情语,以及……融入骨血的隐秘灵魂。
“希……”只此一声,很快止住。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早已锁链加封。数年前,那是一张熟谙于心的脸。后来,脸渐渐变成名字,名字再变成身份——无恶不作的黑魔法师,不经意间,迷惑世人。人们提起他,不再冠以名姓,而是说,“你所知道的恶人、最聪明的毒蜂”。
“——他指名带走您的灵魂。”
拉普森轻愣:“什么?”
“希尔达,要带走您的灵魂。”使者重复一遍,声线浓惧。“黑魔法师会吸取逝者的亡魂,填充魔力。这次,希尔达只带走了一株芍药。但他放话:‘下次带走的,是拉普森的灵魂’。”
拉普森岑默:“……这是挑衅。”
使者躬身:“请接受魔法司的庇佑,风早先生。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足以和希尔达抗衡。”
“庇佑那些平民吧。”拉普森从容蹲身,杖尖点地,画出阵心。“我不会袖手旁观。”
“等一下!”使者脸色一变。“您要去哪里?”
“吉尔干。”绿光隐没。朗润嗓音,钻入风里。“——战争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