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天上凝视着我们,而古老的祖母在森林里等待着。
这是很小很小的时候,阿拉贡被伊姆拉缀斯的精灵领主抱在怀里,埃尔隆德指着天上闪耀的星辰给他讲故事时所说的话。这简短的话语似乎有什么魔力,那一刻,在阿拉贡小小的心灵当中,幽蓝天幕上的星光,遥远的、围绕着山谷的树木黑影,以及瀑布的水声,突然都变得清晰、明亮、通透和冰冷起来,仿佛舞台幕布的最高处,有人打开了一盏极大、极亮的,毫无温度的探照灯,洞察着地上的一切。
这个场景每次让小阿拉贡回忆起来,内心都觉得一阵难以名状的空洞的恐怖,仿佛那冰冷的光明洞彻了他的皮肤、骨骼、思想和灵魂。时至今日,只要想起那一幕,他依然能感觉到它明亮的注视。
在之后的数十年间,他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埃尔隆德。但他的父亲只感到诧异。活过了六千岁的精灵记忆力依然优秀,埃尔隆德清晰地记得小埃斯泰尔从两岁到二十岁的每一个生日晚宴上吃了些什么,但他说,我从不记得我曾说过那样的话。
父亲在天上穿行,而古老的祖母等候在森林里。
她用慈爱的、无机质的目光凝视着他。
森林手拉手围在他们身边,让出来中间的一块空地。波洛米尔就躺在那块空地上,身上的衣服被箭矢撕裂成破布,被鲜血染红。他的双眼紧闭,牙齿也紧紧咬着,失血的面色冷如青灰。
我尽力了。阿拉贡大口喘着气,他想要起身,却双腿一软,朝后跪坐在地上。他的手上拿着草药,拿着被鲜血一层层浸透了的布条。我已经用尽了一个医师的所有办法。他想。我止住了他的流血,我像一条看门狗一样守在外面,凶狠地驱逐所有想要侵袭他灵魂的黑暗。我把力量通过我们血脉之中那一点微弱得可怜的共同的联结分享给他。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失血太多了,肉体的虚弱以至于死亡,已经无可逆转。
除非……
阿拉贡抬起头,注视着那些在他面前弯下腰来的树叶,侧耳倾听,试图从风声、远处的砍杀声、兽人的喊叫、和林间小鸟们惊恐躲避的扑翅声中,寻觅到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歌谣。太阳金色的光芒透过头顶的树枝,洒在活人和即将死去的人冰冷的身躯上。他握着波洛米尔的手,将它举到自己的心口,阳光将刚铎人惨白的手指晒得有点热乎乎的,让那张快要凝固下来的,面具一样的脸看上去也不再那么像个死人了。这似乎给了阿拉贡一些勇气。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忆那个明亮而冰冷的夜晚,想起那从高天上投下的洞彻眼光。它看到了他。它开始追逐着他。她慢慢地转到这边来了,带着祖母的,慈爱的微笑。森林、树木、藤蔓和草花,它们朝他弯下腰来,伸出手来,走向他——
“阿拉贡!”
精灵在他耳边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要捏碎骨头一样的力气拼命地将他朝后一拉,草木的触角在接触到人类衣衫的前一瞬间,迅速地远去了。“你在干什么!”莱戈拉斯怒视着他。
阿拉贡睁开眼睛,他从未见过小精灵被吓成这个样子。莱戈拉斯的嘴唇颤抖着,面色发青,额头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滴。“你……你……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我要救他。”
阿拉贡回头看了一眼波洛米尔,他面色依然青白如死,胸口起伏轻微几不可见,但还活着。刚铎之子还活着,那些刚才围拢上来的草木们,此刻绕着人类和精灵围成一圈,兴奋地观察着这一幕,阿拉贡能听到它们的窃窃私语。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个人类还活着!”
“哪个人类呀?”
“就是那个人类,这里不是只有一个人类嘛。”
“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类嘛。”
波洛米尔还活着,阿拉贡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了,也随之坚定起来。“我要救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平静地对莱戈拉斯说。“我要救波洛米尔。”
“你想用那个?”
年轻的精灵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严厉地盯着阿拉贡,他目光炯炯,却微微咬住了嘴唇。“你知道那是……”
“我知道。”阿拉贡说。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又用昆雅语重复了一遍。“Melyanna。爱的礼物。她爱我们。我想她也会明白,我的所爱。”
“可你只是个人类!”莱戈拉斯咬牙。“就算你的精神足够强大,或许可以承接她的力量而不疯掉,但你的肉体毕竟只是个人类!哪怕只是迈雅能力暂居的躯壳,也绝不是次生子的身体可以承受的!”
阿拉贡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又扭头看了波洛米尔一眼。“但他快死了。”
“波洛米尔快死了。我总得试一试。”
母亲啊,祖母啊,想要将自己伪装成伊露维塔的儿女的神明啊。至今也在此徘徊的森林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希望的那样,从高天上降落而下,成为了爱意的礼物的话,就请倾听我的,来自你血脉的呼声吧。我也有一个所爱的人,我不希望他死去。让夜莺歌唱的迈雅啊,治愈一切创伤的,恢复万物生机的,掌管所有生长之物的维拉啊,至高的一如啊!请不要让他死去,请不要让我所爱的人死去!
“嘿,阿拉贡。”波洛米尔在营地外围截住了他。“你要去哪里?去拾柴火吗,我和你一起去。”刚铎人拍了拍挎在他胳膊上的盾。“放心吧,我有带着我的盾牌。”他咧嘴一笑,旅途中干枯毛糙的金发看上去蓬松松的,更像是某种大型犬了。
但这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和故作轻松的话语并没有达到波洛米尔所希望的效果,阿拉贡不置可否,自从在帕斯嘉兰遭受奥克突袭,与霍比特人们失散之后游侠一直显得心事重重,寡言少语。明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是我,波洛米尔摸摸鼻尖,尴尬地想到。
“我和他一起去。”金发的精灵移动的时候悄无声息,突然插入到了他们之间,挡在阿拉贡前面,好像波洛米尔提出的是什么危险的要求。那双蔚蓝的眼睛无感情地看了一眼波洛米尔,然后转头望向游侠。“阿拉贡,你要进入森林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阿拉贡嗯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波洛米尔,你和吉姆利一起搭建营地吧,今晚可能会有暴风雨。”游侠说,没有看向波洛米尔的眼睛。然后他转身向森林里走去,精灵紧随其后。
“……就好像他们要去单杀三十个奥克。”
波洛米尔望着他们的背影,重重地用鼻腔哼了一声。他转身回到营地,把胳膊上的盾牌粗暴地扔到行李堆上,盾牌和他们的睡袋、皮毛的斗篷撞击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去吧,去吧,但愿精灵不会像我一样拖你的后腿。”他不满地嘟哝着。
“你在嫉妒精灵吗?”
坐在大树根下的矮人突然问道。吉姆利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拴好了他们的马匹和行李,平整堆砌起来一块小小的宿营地,并且挖好了篝火坑,现在他将斧头立在身边,开始准备享受他的烟斗了。波洛米尔诧异地看了他的矮人同伴一眼,过分浓密的胡须让人类很难分辨出矮人脸上的细微表情。
“我并不是——”他有些烦躁地在篝火坑边上兜了两圈,没有想到自己竟表现得如此明显。“好吧,或许我是有一点嫉妒。但我只是觉得阿拉贡真的很奇怪。自从在阿蒙汉山脚下的那一战之后,自从我醒来之后……虽然他尽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但他好像……”波洛米尔也在树根旁边坐了下来,用力抓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波洛米尔不记得自己受伤期间发生的事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多少还记得在阿拉贡赶来之前,自己身上中了多少箭,又被奥克砍了几刀。他抬手按住胸口,离开阿蒙汉山之后他们在大河边上宿营,洗澡的时候波洛米尔仔仔细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皮肤完整无暇,甚至没有了一些从少年时期就伴随着他的熟悉的伤疤。
“我们矮人坚忍,不像人类和精灵那样容易受到魔力的影响,相对而言也对魔法更加不敏感。”吉姆利终于点燃了他的烟斗,从棕红色的长胡须当中升腾起袅袅的烟雾。“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感觉得到,阿拉贡一定为你做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你们之前已经结合过了吧。”
连这个都如此明显吗?波洛米尔一时失语。这豪爽的人类难得狼狈地低下头去,困窘地用靴尖摩擦着泥土。“这个……我们……嗯,是的。”好吧,其实要说出来也不算那么难。
“那你为什么不追上去呢?”吉姆利敲了敲他的烟杆,建议道。“或许阿拉贡有什么理由,不能直接告诉你答案。但既然你们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为什么你不直接追上去问问他呢?”
要追上去吗?
波洛米尔半夜在营地里睁开眼睛,看见了天空中硕大的、近在咫尺的银色花朵,从花心当中生出长长的摇摆的蕊,银白的花瓣边缘染着不规则的黑点,花朵对他低下头来,像是一副笑脸。
背上的冷汗让他惊醒过来,意识到那不过是遥远的月亮。
森林的黑影在夜色里闪烁着,植物都注视着同一个方向。风和水穿过树木,发出古老的缥缈歌声。
有人在森林里低声唱歌。
不知道为什么,波洛米尔就是觉得那回响在脑海深处的,低不可闻、难以捉摸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歌声,是阿拉贡在唱歌。
他翻身看了一眼,篝火已经熄灭,矮人仍在熟睡,原本应该守上半夜的阿拉贡,和应该在睡觉的莱戈拉斯,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要追上去吗?
如果我还有理智的话就不会这么做,波洛米尔想。
他朝着森林的深处走去。夜风指引着他,古老的藤蔓弯下身来,谦恭地为他让开道路,夜来香在草丛当中低声絮语,在他背后发出窃笑的声音。波洛米尔穿着他的战靴,沉重的皮革和铁踏足在泥泞的道路和树叶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帮帮我……”
从他脑海里的歌声当中,传来了阿拉贡的声音。
“……莱戈拉斯,帮帮我……!”
波洛米尔一把推开面前的黑暗,低下头飞跑起来,像一头咬牙切齿的斗牛。“阿拉贡!”无人指引,他朝着那个方向直冲冲地撞了过去,吼叫着他的恋人的名字。“阿拉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