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吉奥在从左往右数第四个车位上停好，掂着一顶帽舌略长的灰白色贝雷帽走向有着红色木制屋顶的小馆子，门上方悬着一块摇摇欲坠的金属招牌，在迷蒙的乳白色雾气中锈蚀的痕迹尤为明显，一只略显肥胖的达尔马提亚犬的正脸画在上面，应该是舌头的部分被铁锈涂成了深色，像极病变的舌苔。他来摩德西之前，有人告诉他这是整个山谷小镇上最好的旅馆，包食宿，热水24小时供应，可租车，甚至还能投递快件。他叉腰站在三层建筑前打量停车场上缝隙间疯长野草的地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相信这个说法。
毕竟上一批考古队来到这里，也是选择投宿于此，距离他们事故地点直线距离五英里远，平和的小镇跟那桩惨事看上去并无直接关系，只不过是那帮学者的运气差到极点，在并不复杂的山顶洞窟中迷了路，最终酿成惨剧，是概率问题。塞尔吉奥·拉莫斯接到电话时正好是他一向无所事事的夏天，瘫在伊比萨岛度假，他举着电话看四周，隐隐约约觉得看到了死敌球队的球星路过，盘算着要拿自家球队的主场球衣去求签名合影，非得捣了这回乱才算完，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听委托人在电话那头焦急得几乎嘴角燎泡，对这桩工作倒是真的没太大兴趣。他在明面上的主攻方向是日本飞鸟时代阿伊努民俗，对于一个他从未听过名字的山中发掘出7世纪古代斯拉夫人的祭祀遗迹的消息兴致缺缺；直到对方咬牙切齿地许诺祭祀用的财宝他可以拿走高价倒卖，塞尔吉奥·拉莫斯才伸了个懒腰，决定接了这单委托，来位于扎达尔南部四十公里外的无名小镇一探究竟。
塞尔吉奥·拉莫斯是个独自设立个人研究所的考古学家，曾经也有在马德里当地的某个大学挂名，不过很少去上课，这份甜蜜而又若即若离的合作研究关系持续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不过，至少在他一脚踹翻埃及吉萨省的某个金字塔中的黄金棺椁找寻镶着宝石的圣甲虫饰物却因此损坏了有史以来发掘出的状态最完美的木乃伊（木乃伊翻倒在地压坏了鼻梁，拉莫斯至今认为不是他的错）之后，这段恋情就结束了，他得自己筹备经费，自己招募帮手，用尽他无赖而又好用的所有本事，在这个世界上站稳脚跟，恣意地活。不过也正因为此，他能在海岛上度过整个夏天，甚至后来又飞到札幌，去了旭川泡能够直接观赏到雪山的露天黑曜岩私汤，拖到九月底十月初，才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来巴尔干半岛。
喵。
塞尔吉奥抬起头，伸出去推那旅馆大门的手停在半空，和一只毛乎乎的，毛色怎么看都不是猫科生物的自然色系的，似乎是布偶猫的生物四目相对。桃色的看上去是布偶猫的玩意儿灵巧而又轻盈地抓住了挂着狗头招牌的铁杆攒紧四蹄站着，对上拉莫斯的眼睛时，又喵喵地叫，伸出舌头舔了舔胸前蓬松异常的雪白围脖毛被，便翘起如鸡毛掸子般粗细的大尾巴，跃过拉莫斯的脑袋，向白茫茫的，愈发涌动的雾气中去了。拉莫斯的目光不自觉地追过去，雾气中浮现出一只漆黑折耳猫的轮廓，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只有那肥硕丰满的体型值得一提。两只猫碰在一起相互嗅嗅，又同时回头看了拉莫斯一眼，这才彻底消失在大雾之中。塞尔吉奥·拉莫斯只能若有所思地站在旅馆前，根据布偶猫尾巴上不知何人编出的麻花辫以及坠在辫尾的黑色蝴蝶结，猜测这附近住着位格外少女心的猫饲主。
他摆出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进到旅馆里，在前台办好了手续，腰围赶得上1.5个他那么粗的老板得知他是考古学家，是接之前出了事故的考古队的工作继续下去的，顿时摆出了热情的笑容，替拉莫斯张罗了旅馆中最安静、且wifi信号最好的一间房，告诉拉莫斯晚饭供应截止十点，但是之后可以另外提供夜宵，本周的主材是本地产的羊肉肠。拉莫斯其实也清楚老板的用意。
这座交通不便利、路况不算理想的小镇摩德西，唯二的收入来源是主要饲养山羊的畜牧业和旅游业，近年寻找古建筑保存完好的小镇的风潮遍布全球，老板的座驾刚从一辆八十年代产的五十铃换成沃尔沃，车载音响有USB接口，胖男人看向窗外那辆车的表情跟下一秒铁疙瘩就会变身成大黄蜂似的，前一阵子国际联合考古队出事，小布尔乔亚为主的青年游客对真实死了人的景点避之不及，老板为收入来源的减少心痛不已，正翘首盼着来个靠谱的大救星替小镇正名。
“你要到月亮河上游的那座山上去，我知道一个最合适的向导。他是本地出生的，后来搞天文研究，有时会回到这里去山上看星星，具体搞什么我也不懂，反正他对路很熟。比我熟。我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他还在那片山坡上放羊呢。”老板带着拉莫斯熟悉旅馆环境，路过用餐的厅堂，朝屋里看了眼，便指着角落里的人影大声喊，“卢卡！卢卡！你一会儿就要回山里了吗？”
拉莫斯看着卢卡·莫德里奇（这座小镇中姓莫德里奇的大概占总人口的九成，所以他猜这个卢卡也是一个莫德里奇）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嘴，又把吃剩的食物统统倒进一个碗中，捧着用过的餐具走向回收窗口，这才一边整理着双肩包的背带，一面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回答老板的话，“嗯，补给都买好了，我要走了。”
“帮忙带个客人上山呗！”老板砰地一声拍在拉莫斯肩膀上，让他总有一种胳膊脱臼的错觉，卢卡·莫德里奇站在他面前，挑起淡色的眉毛上下打量，像是在审视、评估，那种看麻烦的小孩一般的眼神让拉莫斯顿时不服气起来，这小个子矮他一个头，有什么底气用他老妈的那种眼神看他，说不定还是个故意装老成的毛孩子呢！更何况，拉莫斯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移动到跟随着卢卡歪头而晃动的金色长卷发上，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掌，放在卢卡的发顶，来回揉搓摩挲起来。
“手感不错。发质挺好。”拉莫斯享受着卢卡突然涨红的脸上堆积的窘迫，在老板的吆喝声中都那么从容不迫地遵循自己行事节奏的卢卡·莫德里奇，不得不如同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双手护住脑袋，微微蜷缩起身体，这才甩开了拉莫斯的手，安达卢西亚人倒是毫无自觉地把感想全都倒了出来，卢卡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你行吗，小兔子？”
“……小……兔……子……”卢卡呆滞地、喃喃地重复着拉莫斯的奇怪称呼，“小、小兔子？！”
“嗯，小兔子。”塞尔吉奥笃定而又得意，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有创意了，居然福至心灵地，瞬间就找到了最适合卢卡的外号，他甚至能在脑内回忆起上一次看到萌宠垂耳兔图片的样子，跟忙不迭地梳理被弄乱的长发的莫德里奇完全一致。
“真是的，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大叔！”卢卡又嘟嘟囔囔地抱怨了起来，是旅馆老板搂着他的脖子吩咐着把拉莫斯带到山顶的什么地方去才算完，在吩咐他记得晚上也要把拉莫斯载回来、旅馆里一定会留他们两人份的夜宵，又揉乱了他的脑袋之后，不够愉快的表情才彻底消散，正色说道，“我今晚不打算回来啦，拉莫斯先生得自己想办法下山。”
“我有车。”
“车？”卢卡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好啦外地来的愣头青，那座山上全是石头，除非你的四驱越野车能变山羊，否则还是别逞强了。”他拍开拉莫斯的魔爪，又整理了一次头发，拉莫斯恍然间甚至觉得那副情态跟早些时候看到的、舔毛的桃色布偶猫有些相像，“看在你是刚来的份上，给你两个小时倒时差，下午三点我们上山。”
“嘿！我可以现在就出发的。”塞尔吉奥忙不迭地示意，“野外过夜我也很习惯，但是您得给我留点儿阳光好扎营吧！三点才上山，什么时候我才能到地方啊？”
莫德里奇挠了挠头皮，又用指尖来回揉搓鼻尖，挤开门口堆着的两个人，往通往楼上客房的楼梯方向走，直到踏上台阶，才回过头，“我设在山顶附近的工作站还挺大的，你要是来不及搭帐篷，我不介意先借个睡袋给你。只要你记得还。”
拉莫斯“哦”了一声，在惊讶和感动中不自觉地问出声来，“你养猫吗？喜欢粉红色吗？”
“……这是什么最新最流行的西班牙式搭讪法吗？”卢卡耸了耸肩，哒哒地上楼去了。
拉莫斯举着手电筒摸到莫德里奇口中的工作站的时候，卢卡·莫德里奇正坐在火边就着光亮翻看一本笔记，白天载着拉莫斯上山来的越野摩托车停在一顶军绿色的大帐篷边上，那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让拉莫斯吃尽了苦头。
他，塞尔吉奥·拉莫斯，自认是西班牙的印第安纳·琼斯，如有必要，他甚至能勇猛得如同约翰·兰博，居然不得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乖乖戴着一顶外壳上还贴着卡通贴纸（大概是小马宝莉，见鬼！）的头盔，坐在小个子的克罗地亚骑手身后，一路颠簸着沿当地人称月亮河的水道逆行而上，碾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并且在莫德里奇面前把午餐吐得干干净净。从山上俯瞰山脚的小镇，依然被雾气笼罩，但是卢卡设立的工作站视野确实上佳，在城市生活中已经难以寻觅的璀璨星空此时竟然也不再是奢侈品。
“洞窟里的状况如何？”卢卡察觉到拉莫斯的到来，从篝火上挂了不知多久的铁锅中舀出一勺滚热的汤汁，拉莫斯闻到调过味的熟肉香味，才发觉自己在遗迹现场忙活了两三个钟头，肚子早就饿了。
他摇摇头，显然前一批考古队出事之后，警方的入场救援乃至调查最后撤场对考古现场造成了不可扭转的破坏，他忙活了一下午，也只修好了发电机、恢复整个洞窟的照明线路，草草地巡视了那个古老的献祭殉葬坑洞，担心莫德里奇等太久不愉快便先撤退了，要开始正式的调查只能等明日太阳升起。卢卡见他那副表情，便也挥手不再多问。
很显然，卢卡·莫德里奇是个对于这类颇有些猎奇色彩的话题没太大兴致的人，考古队意外全灭也并没有让这位邻居沉醉于天体观测的学术之心有丝毫动摇。拉莫斯喝着肉汤，便和莫德里奇没话找话地闲聊，问了半天才知道卢卡在追寻一颗至今运动轨迹仍未被完整精确测算的星星，即便是NASA的超级计算机，也在模拟其运动轨迹的研究项目中铩羽而归。卢卡坚称这颗星星存在，并且认为这是一颗可以通过肉眼观测到的运行于太阳系之外的行星。
“我看到过它。”在拉莫斯的注视中，莫德里奇抬起头，望着漫天的星河，死死地盯着其中的某一点，“我坚信还能再一次看到它。它会回来的。”
当天晚上，塞尔吉奥·拉莫斯做了个梦。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桃色的长毛猫，和体态圆滚滚得如同乌梅的黑色卷耳猫变成了比他大几十倍的洪荒巨兽，每踏在地上一步，都能让他整个人都被震得脱离地心引力的控制半秒。巨猫远去，一切尘埃落定，他依然抱着头伏在地上，从指间中向外窥探，对上一只比超大猫咪还要巨大的、圆溜溜的、淡金色的人类的眼睛。
那是卢卡·莫德里奇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