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天，没有发生任何怪异，奇怪的猫咪仿佛真的只是拉莫斯的幻觉，不论是梦中还是醒来，整个祭祀场遗迹周边都只有塞尔吉奥·拉莫斯一个活物，伏在古老却不生硬的土地上汲汲复营营，区别在于他此时此刻经营追寻的并非名利，而是更实际的东西，也就是考古学者都一定会追寻的真相——即便如果问起来，拉莫斯本人并不一定会承认，并且会做出苍蝇搓手的动作，瞪大水牛一般的圆眼睛，装模作样地搜寻着委托人说好的献与神明的古代至宝。事实证明，哪怕他表现得再离经叛道、再如何如何像个非典型考古学者，对待专业领域的态度，依然只能用“真香”二字来概括。拉莫斯在山顶洞窟中正式安营扎寨，他和莫德里奇互相留了手机和无线电通讯频道号，就各自分头做自己的工作。莫德里奇在拉莫斯再一次的邀约中依然摇头拒绝，西班牙人便也不好说些什么，他只是嘱咐卢卡一定记得在下一次回镇子上购置补给时叫上他，无论是通过哪种联系方式都可以，当然他私心更希望他才认识两天的热心肠的朋友能移步到他得意的宫殿来，这样也好让他尽一些“地主之谊”。
尽管交流的结果显示，卢卡·莫德里奇要比塞尔吉奥·拉莫斯年长，大概是某些奇妙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所致，拉莫斯还是愿意在莫德里奇面前摆出一副更加热情和主动的面孔，仿佛他才是应该付出更多的那一个，当然，这样的想法在被卢卡一肘子放倒拖进帐篷之后有所收敛，却也没完全消散。塞尔吉奥一个人独力清理着整个遗迹，往常可能需要三四个实习生助手一起干才能保证挖掘进度的项目，不知是不是因为扎达尔当地的美食有奇妙的魔力，竟然比以往的工作都要高效，回过神来时他甚至要撸起袖子看看满臂花花绿绿的纹身，才能确定他还是那个西班牙人、安达卢西亚人塞尔吉奥·拉莫斯，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山顶洞窟深处寂静而明亮，偶尔能听见岩壁顶部的滴水声，他按照之前考古队的工作思路继续下去，将几个较为集中的殉葬坑划分清楚，甚至还找到了位于洞窟石壁下部位置的古代壁画，虽然意义不明、上面绘制的图案看上去也并不像灵长类哺乳动物，但是很显然，这些壁画还有内容尚未出土，拉莫斯得极其小心谨慎，才能将壁画彻底清理出来，得以观其全貌。
他在山洞中潜心工作已经是第三天，期间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封电子邮件往来，虽然信号极差，但是能接收邮件便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委托人对壁画的兴趣倒是没有拉莫斯那么大，毕竟无论如何，拉莫斯的委托内容中依然包括查明联合考古队覆灭真相这个听上去由侦探来完成更合适的任务，他只能拜托更熟悉古代欧洲史的朋友帮忙查询当时的本地信仰状况，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继续挖掘清理作业。第三天没见莫德里奇，也并没有接到任何联络，拉莫斯的心里从一开始的期盼焦虑渐渐转化为平静，最终演化为些许愤怒，要知道他和卢卡唯一可能存在的交集便是共用共饮月亮河中水，有几次他去河边，甚至大有带着孩子气的赌气行为在，非得暗搓搓地希望能恶心到克罗地亚人一把，怎么说，就算是因为这种可笑之极的理由能让卢卡暴跳如雷地跑来山顶找他算账也好啊。
尽管就算是塞尔吉奥·拉莫斯也深知，这段水域的水流湍急，水体本身的自净能力要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他与其陷入无尽的等待地狱自寻烦恼，倒不如主动些，非得跟早已习惯长期独自野外生活工作的天文学者较这种毫无意义的劲一点意思都没有，便决定在工作告一段落的当口，回到距洞窟入口较近的帐篷里取私人电话跟他小个子的新朋友联系。
大概是一天前，莫德里奇发了消息，问他要不要下山去参加镇子里的祭典，是只有这座山中小镇才特有的节日，通话记录上还留着十四个未接来电。拉莫斯挠挠头，心中莫名的那股愠怒之情淡了很多，是他太沉迷又太疲劳，忘记查看手机，卢卡没有收到他的回复，也不知是在何种担惊受怕中度过一天时光，虽然他最后也没等到莫德里奇来山洞里拜访有些奇怪，但是塞尔吉奥·拉莫斯还是满怀欣喜。至少卢卡也把他当朋友，虽然嘴上从来没这么承认过。
那当然要去。不仅是要买剃须刀、补充生活物资这些，去镇子里的图书馆和博物馆中查找线索，通过本地独特的祭典了解当地民俗，梳理当地传说故事的脉络，都是民俗学者和考古学者惯用的调查手段。拉莫斯手上第一步的挖掘清理工作姑且算是暂告一段落，几个大型殉葬坑中的残骨形状怪异，相互堆叠挤压，且骨头上大多数都有让人不解的酸蚀痕迹和抓痕，另一个距离坑洞中心稍远的尸坑中倒是只有一具尸骨，身首分离，后脑上有个巨大的洞，看上去像是先用钝器砸破了脑袋，再干净利落地斩首了事。他对古代斯拉夫人的祭祀仪式并不是特别深入了解，更别提一些被本地独有的文化赋予更加独特的要素的行为了，无论如何他总觉得这个祭祀场有些怪异。他给卢卡打了电话，说了自己太阳落山前会赶到天文学者的工作站，便回到洞窟最深处收拾保护挖掘现场。
喵。
猫叫声又一次响起了。拉莫斯恼怒地吼叫出来，他现在可不是行动不便的蚕宝宝，考古学者的工具箱里随便拿出一件就能使作乱的小动物铭记一生，他虽然不讨厌猫，却也绝对没喜欢到被莫名其妙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缠上却不发怒的地步，更何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是怎样的猫咪才会抛弃温暖安全而又有食物的住家，选择在野外的石山上徘徊，更别提他遇到的那两只猫看上去都体态丰满毛色水亮，丝毫不发愁食物来源。他挥着一把小锤子冲进洞窟深处，学着野狼大声呼号，试图以此来吓走在他的工作场所嬉皮笑脸的小家伙。他看到那只通体黑色，四蹄却是极为罕见的深红色，就连弯折的耳朵都是深红色的肥硕黑色卷耳猫，正将一只蹄子踩在他尚未来得及盖上防水布的人骨堆上，好奇地拨拉着，嗅闻着。看见拉莫斯冲到近前，乌梅一般圆润的黑猫仅仅甩了甩深红色的尾巴，像是让这一点都不平稳优雅的二足兽安静些，塞尔吉奥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捉那尾巴上系着的格外平整的玫红色蝴蝶结缎带，却扑了个空，黑猫从骨堆中拨拉出一截指骨，用前爪逗玩了一会儿，便在拉莫斯的骂声中叼起骨头跑了，身段之灵活，和它的体态截然不同，倒是能让塞尔吉奥瞠目结舌。在巨大的失落和震惊中，塞尔吉奥只能多在防水布的边缘钉下钉子，把自己的工作成果遮得密不透风，这么耽搁着，就折腾到了月亮升起，月光照进洞窟，才算是彻底搞定。
他在洞口洒了好几遍防止野生动物靠近的药粉，又搬了好些石头堵在洞口做路障，莫德里奇的声音从下方传过来。塞尔吉奥·拉莫斯回过头，卢卡提着应急照明灯，静静地站在月下的山坡上，金棕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某种神秘而遥不可及的美丽动物。
“你迟到了，Churu。”
拉莫斯高声笑着跳到卢卡面前，在后者惊讶的神情中紧紧地拥抱了他，又不顾这位体格比他小了整整一圈的朋友口头和肢体语言上的双重抗拒，非要在对方的额头上印下几个唇印、再用毛扎扎的胡子摩擦了卢卡的脸颊才心满意足。
“……你不会，还要问我猫咪的事吧。”莫德里奇到底是没挣开拉莫斯的怀抱，西班牙人又闻到了那股令他感到平静和喜悦的草药香，像是沉醉了，也像是三年都没见到活人的情难自禁，宛如必须通过气味确认对方身份的兽类一般，非得嗅闻着天文学者的颈部，略有些出格的亲昵行为令卢卡僵在原地，想要抬起推拒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绕到了安达卢西亚人的脑后，轻轻地拍了拍，“你好像总是遇见猫，怪怪的。还有，我可好几天没洗澡了。”
“是吗？我也是啊。”塞尔吉奥又在卢卡的面颊上叭了一口，才放开了抖抖索索着整理头发和衣服，神经质般拿出了银质香薰球看一眼又放回去的天文学家，“这一点上咱们都是一样的。怎么了，你终于相信我了吗？这座山上真的有很奇怪的猫咪在。”
“猫的部分依然暂时存疑。认真的，你们西班牙人最近流行用猫咪作为谈话的开端吗？下次聊聊狗狗怎么样。不过你是对的，你好臭。”卢卡嫌弃地皱眉，在塞尔吉奥装模作样地露出受伤的表情之前调皮而又得意地笑起来，“所以摩德西还是有好事发生的，至少给了你能洗热水澡、睡一张安稳软和的床的借口。”
小镇的雾气依然浓重，入了夜，只有卢卡的铁马目光炯炯，刺破乳白色的雾团，从山上颠簸下来，拉莫斯隐隐约约觉得莫德里奇带他走的是另一条道，他向身前的小个子朋友确认，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只是这边的主路晚上走相对安全一些。卢卡指了指头顶时不时划过的橙黄色路灯，白天的话走小路倒是无所谓。塞尔吉奥只负责充分动用好奇心东张西望，心里也还带着些许今夜终于不用露宿的甜蜜，在这种心境下，就连卢卡·莫德里奇本人看上去也格外地讨人喜欢，虽然拉莫斯已经很喜欢这位尽职尽责又彬彬有礼的天文学家了，但是在拉莫斯心中，这个分数可以打得更高些。
他注意到一条岔路，和一个歪歪斜斜的招牌，用克语写着什么，只是雾气太重，他也看不懂克语，只能在远处看到一栋占地面积十分可观的建筑，有零星的灯光闪亮，活像是恐怖故事里会生出吸血鬼的古堡。卢卡察觉到他的僵直和异常，摆摆脑袋，发丝甩起来，有几绺刮到他的鼻尖，惹得他大声地打了个喷嚏，在静谧的夜晚，竟然在一瞬间压过了摩托的引擎轰鸣。
“是马卡姆疗养院。”卢卡压低了声音，“精神类的那种。”
“你直接说是疯人院不就好了。你们镇子上总共才多少人啊，怎么就修那么大一个……”
“嘘，嘘。”卢卡继续用那种像是在给三岁孩子讲睡前恐怖故事的口吻说话，被拉莫斯挠了咯吱窝，摩托车在夜间的路上扭出了一条蛇形，最后在两个人不成样子的尖叫声中勉勉强强稳住，终于冲进了雾气最浓的小镇，“大概是这个小镇人口流动性一直都不高，近亲结婚的人家特别多，说不定是先祖有相关的致病基因，于是后代们也要深受其苦。”
“那么你呢，你也是吗？”
“我呀？”摩托车停在拉莫斯熟悉的旅店门口，“那可不好说。所以你要离我远一些，嘻嘻。小心我哪天冲到你的帐篷里，用古人的大腿骨敲你的脑袋。你看过电影勺子杀人狂吗？就是那种的。每天敲你脑袋两万下。”
“天哪，Lukita，你可真是个天才，连自己将来怎么疯都能预见到，而且你居然要对我这么执着吗？我可做不到每天对着同一件物品敲击两万下！我好感动，你可真是最忠实亲密的朋友了。”
“谢谢。我喜欢听别人夸我，你可以多夸一夸。”莫德里奇整个人都活泼生动了起来，看得出来他是十分受用于拉莫斯的话语，哪怕他知道这只是毫无营养的垃圾话，但这也不能阻止沉静的天文学家像只兔子似的蹦跶着上了台阶，又蹦跶着跳进旅馆里，拉莫斯在他和老板互相问候拥抱时跟着走进去，点了两份宵夜，先在餐厅中坐下等卢卡。
“好了，小兄弟。”旅店的胖老板趁着卢卡还没坐下，搓着手满怀歉意地把塞尔吉奥挤到了靠墙的椅子上，考古学家甚至不得不侧着身体，才能让老板把肥胖的屁股完全安放，他想要放声向莫德里奇呼救，而很显然莫德里奇还在跟旅馆的一个小伙计说话，看神态和手势，是让小伙计去帮他把摩托车加满油，顺便检查一下车辆的状况，要交代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拉莫斯只能对着老板咧嘴傻笑。
“晚上好啊老板？”
“您的房间……”
老板期期艾艾地开口。
塞尔吉奥·拉莫斯忍住了立刻掏出手机，上缤客吐槽打差评的欲望。这些小镇上的奸商刁民啊，他又看了眼老板端上来说是免费送他的燕麦啤酒，最后还是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只等卢卡过来接受这个坏消息。小镇摩德西每年此时都会举办森之祭与炎之祭，祈愿生生世世顺遂平安，也算是当地一个说大不大说小说小的旅游项目，周边地区也有不少游客拖家带口地来参加，于是镇上的旅馆都被高价订满了，塞尔吉奥包下的那间客房最后也被其他旅客补了差价住进去，服务生能记得把他的行李都打包妥善保管已经是万幸万幸。老板可惹不起卢卡，毕竟天文学家小时候可是拥有旅馆玻璃克星的称号的，被顽皮的少年用足球打碎的玻璃不计其数，现在这间旅馆里拉莫斯除了和卢卡同住一间之外，大概也就只能考虑住住楼梯下的储藏室。
“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卢卡嚼着煎羊肉肠，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啤酒，白沫在他嘴唇周围留下一圈白，看上去像是个世界上最无辜哀愁又可怜的圣诞老人，“不应该今天回来的。”
拉莫斯当然知道这个局面也是他自己的责任。如果他不在山洞里磨蹭，早一步回到镇子上，便不至于面临如此窘境，就算卢卡用什么荒诞的理由拒绝帮助他，那也绝对不是卢卡的错，毕竟仅仅是作为认识不到一周的朋友来说，卢卡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叹了口气，默默祈祷这座小旅馆里有员工更衣室，员工更衣室中有洗澡间——好吧，应该说，他只希望能彻彻底底洗个舒服的热水澡，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我睡楼梯间就好啦。”
“得了吧，Churu，跟我走就是了。”卢卡·莫德里奇果断而又快速地打断了他，“你除了鼾声有点响之外，也算是个不错的室友了……咳，松手，松手，别亲了！”
旅馆的胖老板心满意足地离开，他确信这天晚上，所有人都会睡得格外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