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梦中惊醒,那是奥尔佳回家的第十天。睡眠向来很难,何况连梦也是支离破碎。睡衣在五月的燥热里被汗水浸湿,急促又干涩的心跳让呼吸变得异常困难。夜色让房子还是漆黑一片,她看着窗子,随后意识到她并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惊醒。油灯没剩多少,它立在桌上,悄无声息,等待着。奥尔佳在黑暗中看向安娅,她躺在她身边,睡得很深,还嘟着嘴。
安娅的头发和奥尔佳很像,柔软,暖和,简直一模一样,除了那一缕红色。奥尔佳一直喜欢那颜色,那是一种充斥着激情与热烈的颜色。在烈日下泛起金光,在月光中散发力量。那是一种久违了的颜色,在很久以前就不复存在了,可那颜色到底是来自哪里奥尔佳总是想不起来。
虫鸣很快吵醒了太阳,飞向高处的蓝鹭也在鸣叫。安娅醒了,牛奶与鸡蛋香填满了小屋。
当安娅来到厨房时,她还在揉眼睛。耸耸肩,奥尔佳继续盯着牛奶。奥尔佳向来不擅表演,越是隐藏越是明显。她总是这样,在过去的日子中,那些挫败的瞬间总是能人轻易察觉。虽然她从不为挫败而止步不前,即使直面绝对的权利也不会。但这毫无疑问是她的弱点。尤其当她面对安娅时,所有疲倦与哀伤根本无处可藏。
“奥尔佳又没有睡觉吗?”安娅问。
奥尔佳没有谈及太多,她用轻松的语句鼓励自己,又用严肃的语句掩盖事实。安娅全都看在眼里,那些话不过是借口。她清楚奥尔佳没有睡,只是那双眼睛就败露了。她同样清楚奥尔佳的担忧,在她眼里她不过是个孩子。她没有揭穿她,更不会去这么做。她不过是轻轻抱住了奥尔佳,什么也没有说。
借口失去了意义,找补没有了目标。她觉得可笑,觉得幼稚。安娅早就长大了,只是奥尔佳没有发现,是回忆让她没有注意到。她提议去给丈夫扫墓,她知道这么做非常危险。她还在被监视,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又要回到从前。可即便如此,她也必须这么做,那位丈夫无论对她还是安娅都太过重要。
她告诉安娅不必担心,她不会被抓,更不可能回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不会放过她。只是扫墓这件事情太过重要,重要到连她都无法向安娅解释。她只是笑了笑,那自信让安娅相信她们一定会回来。于是当下午来临,在五月的炎热下,他们进了山。
山林错综复杂的路很容易让人迷失,尤其在那盛夏的午后。空气中的躁动与夏日树丛里野草莓的香气一同填满了山腰。山腰的一侧有一处草坪,那是奥尔佳与导师在一次失败的登山计划中发现的,那时它们正因为没了太阳而迷失在山中。缺乏太阳指点,他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等待一次糗态十足的摔倒。那一次跌倒让奥尔佳以为她要完蛋了,那山坡看上危险极了,上面全是碎石而且异常陡峭。
她闭上了眼,恐惧填满了她。可那之后什么也没发生,连疼痛都没有。奥尔佳以为是导师接住了她,只能是这样,不然滚下山坡不可能不疼。可她错了,当她睁开眼她发现了那悬在夜空中的星河。那是一片长有凌霄与米兰花的草坪,它就突兀的出现在了半山腰,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耳鸣很快就散了,她望着夜空,倾听夏夜,宁静是她所唯一能感受到的情感。
那之后奥尔佳在不远处找到了导师,那时他正急得焦头烂额,全然没有发现奥尔佳所跌落的草坪。奥尔佳没有告诉导师那块地方,她把它藏在了心里,视作了秘密基地,即使说导师早就在奥尔佳的梦里去过了那里,但那片草坪究竟在哪终究只有奥尔佳知道。
推开灌木,迎接她们的是盛开的凌霄与米兰花。草坪依旧是当初的草坪,唯一的区别只有在中央矗立的那座无名石碑。那是奥尔佳丈夫的墓碑。奥尔佳向来不相信什么安葬仪式,死了就是死了,那冰冷躯壳所剩的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想象,它被埋在那里,怎么埋地对于奥尔佳而言根本无所谓。
但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内心的冰冷或残酷,她只是更愿意相信,在人死后它们会更加愿意去到那些真正拥有意义的地方,就像这里,这片草坪,这片她们共同且永恒的秘密基地。她在被捕前立了一座石碑,上面没有名字,没有墓志铭,甚至算不上起眼。但她知道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不是那个什么墓地,更不是什么教堂又或者丧钟,就是这里,在这片星星闪烁的草坪上。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米兰花几乎要把石碑遮住了,奥尔佳摘下它们然后做成花束。过去她就喜欢这么干,只有这里才有那么多花让她这么做。她只要抱着他们,任由风吹过,花香就治愈忧伤。可她并不喜欢五月,尤其是午后的燥热,连风都热了。
安娅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奥尔佳的行为是什么。她疑惑地向奥尔佳发问,而奥尔佳只是笑了笑。“嗯,这是哪里呢?应该就是一片草坪而已。”
奥尔佳躺了下来,草坪一直是那么柔软,就像多年以前一样。她望着天空,云飘得很慢。她感觉回到了过去,在那里好像时间从来没有动过。“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爸爸与妈妈的秘密基地,谁都上不来,谁都不知道。”她说的很慢,仿佛是在话语间感受过去。
“连那位导师都不知道?”
“嗯,连罗德里格斯先生都不知道。安娅不如躺下来试试。”
安娅照做。
“奥尔佳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觉得爸爸更喜欢这里,就算我们下葬他的地方在教堂,在墓地,他也一定会回到这里。”奥尔佳测过脸看向安娅。“他特别喜欢凌霄,在每个五月都要种在窗前。他就这样天天照顾它,一直到它凋谢,到了花期结束,他就换上米兰。而在这,凌霄总是盛开,所以他总来这儿。”
阳光洒在奥尔佳的侧脸,她抱着米兰,然后闭上了眼。风凉爽了一些,安娅学着她闭上了眼。“安娅要为我保密啊。”奥尔佳松开米兰花,然后她举起那有些粗糙的小指。
安娅先是犹豫,直到她看见了奥尔佳那被阳光填满的笑容,那是一个纯真的,灿烂的笑容。它将心里所有的柔软都暴露了出来,毫无顾虑的将一切交给了安娅。那一刻安娅发现,原来在奥尔佳那成熟外衣下的是从未长大的孩子。她同样会疑惑,会悲伤,会不安,她们简直一模一样,就连对抗悲剧的方式也一样。于是安娅伸出了手,她拉住了奥尔佳的小指,她说。“一言为定,妈妈。”
烟囱里袅袅升起白烟,太阳终于倦了。奥尔佳在窗前坐了很久,直至太阳落下。她向来不是个迷恋夕阳的人,在过往的旅途中她几乎没有为日出停留过一秒,下山了就睡觉,升起了就前进。太阳与钟表无异,日夜轮回不过是作息规律,仅此而已。
然而当她日复一日的坐在窗前,尤其是在监狱时,她坐在床上,幻想着看不见的夕阳,她迷恋上了夕阳。那些反复的轮回像是回忆,永远甩不开,永远走不掉。那之后每当她看到夕阳她都会回想起过去,那些研究的日子,相爱的日子,以及失落的日子。是它们构筑了奥尔佳,所以她总花费大把时间追溯自己,因为只有在回忆里她才不会迷茫。可就在最近,她感到了力不从心,她觉得夕阳在远去,时间变得缓慢,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不见。
她开始有些健忘,琐碎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无法忘记的事情,她们似乎都在不知不觉间溜走了,剩下的只有空壳,一具名叫奥尔佳的空壳。她原本想把这件事情怪罪给时间,是时间的终点与起点害得她这样的。但就在早上,当她回想不起丈夫的名字那一刻起她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她错怪了时间,即使说她还暂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已经在心中默默得出了结论。
她已经不在乎夕阳了,她只是坐在窗边,看着那里。她在等夜幕降临,等梦的开始。
夜晚如期而至,黑暗让奥尔佳回想起了梦中的利沃夫。残垣断壁划分出的道路指向那迷雾之中的钟楼。她听见安娅的鼾声,声响若有似无,这让她渴求入眠。她躺下,闭上眼,然后坐起。她去厨房热了些牛奶,随后就着月光在屋外散步。夏夜向来吵闹,在虫鸣声中奥尔佳感到沉闷。她觉得胸口像是有块巨石,树丛里全是毒蛇,野草莓变成了蝎子,米兰花在窃窃私语。
烦躁涌上心头,她想要呐喊,却又害怕吵醒安娅。失眠糟透了,尤其是在本就没有睡够的一天。
她深入森林,踩过毒蛇,蝎子还在伪装,米兰花没有停止低语。她走在漆黑一片的森林里,月光根本无法穿透茂密的枝叶。森林在逼近,无止境的树像是在想办法压扁她。呼吸变得困难,好像过多的氧气把肺给填满了。昏沉的脑袋使得她无法思考,她只是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那感觉像是在梦游,但她又是醒着的。就这样走了很久,当夜晚来到了它的顶峰,奥尔佳拨开了树丛。
月光为草坪镀上了一层骸骨般的银色。萤火虫在花间舞动,潺潺水声从不止何处而来。月亮高挂时星星会被遮住,孤独是照亮世界的代价。奥尔佳卧倒在那无名石碑旁,和早些时候一样,她望着天空,漫无目的,连思考都停止了。她闭上了眼,穿过黑暗她又一次发现自己站在了钟楼下,模糊中她看见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男人,穿着得体,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让奥尔佳感觉怀念。
那是谁?奥尔佳这么问着自己。男人缓缓脱下白帽,然后冲他招手,他的嘴里在说着什么,但奥尔佳听不见。她想要踏出脚步接近那人,却被一睹无形的墙堵在了外边。这是她第一次梦见男人,也是她第一次试图靠近钟楼,在过去那些循环往复的梦中她彻底理解了利沃夫。无论森林还是废墟,是前进还是后退,就算闭上眼睛,没有指引她也一样能在雾中找到方向。
唯独钟楼,它永远是那么陌生,像是在阻止她靠近。或许那不过是梦与幻想作祟,又或者钟楼本就藏着什么秘密。越是这么想她越感到焦急。男人依旧挥舞着帽子,雾却让奥尔佳看不清他的脸。她试图控制梦却发现梦早就脱离了她的掌控。魔法与吟唱都失去了神奇,它们与钟楼一同陷入了沉寂让奥尔佳陷入了恐慌。她看着钟楼逐渐远去,然后被黑暗吞没。
她又一次惊醒,在醒来前她看见了一个黑影。黑影看着像人,却又是残缺的,它趴在地上用四肢走路。它的手上有着八根手指,脚上又只有两根。它身上穿着衣服,却破破烂烂的,像是从利沃夫废墟中捡来的一样。太阳还差一点升起,树梢间鸟鸣四起,晨曦顺着地平线瞧瞧到来。奥尔佳抚摸着无名石碑,接着站起。花香与泥土都在督促她离开,在微风中奥尔佳听见了安娅的呼喊。
“奥尔佳,你在哪!”
奥尔佳回答。
“我在这!”
回到家,奥尔佳向安娅坦白了失眠,她告诉安娅那些监狱的夜晚让她习惯了孤独。她发现黑暗会吞噬理智,麻木会侵蚀回忆。她越说越来劲,甚至忘记了安娅是个孩子。她把那些参悟全都吐露了出来,那几乎是她一生所有积累。她说了关于导师的故事,说了关于哈维尔的过去,她甚至讲起了孩童时期的糗事,唯独落下了丈夫。
关于他奥尔佳唯一记得的只有那座无名石碑。她的话伤害了安娅,她无法接受母亲的无情,过往的爱情与真挚居然一文不值。她夺门而出,愤怒使得她满脸通红。奥尔佳起身去追,心中的悔恨让她差点摔倒。当她好不容易站直,冲出家门,她所面对的只有无边的森林与蝉鸣。
是哈维尔找到了安娅,那时候他正准备拜访奥尔佳。他漫步在林中小路,炎热使得他脱下了庄重的外套。空气中满是夏天的气味,脚下泥土微微发烫,他放松了神经,连步伐都比以往都慢。当安娅迎面撞上他时,他都没有注意到安娅,错愕让他直到听见那声稚嫩的呜咽才意识到什么。
他拉着安娅坐到一颗倒地的朽木上,安娅率先告诉了哈维尔她生气的缘由,她把问题怪罪于奥尔佳,她觉得她根本不在乎他们。哈维尔指出了安娅的错误,他告诉安娅其实她的担忧根本就是多余,奥尔佳心系着每一个人,那些人不止步于安娅与威诺维法,而是所有人。她只是太忙了,忙到有失会忽视身边的人,但这并不能怪她。那是伟大的代价,每一次伟大所伴随的都是孤独,月亮和太阳都是,它们过于璀璨以致于说连星星都无法接近它们。
安娅对于哈维尔的话似懂非懂,但哈维尔那真挚的笑过于迷人,这给足了她信心,她知道哈维尔可以信任感。她决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