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黄金世界”哈维尔用了五年。它起始于一场噩梦,在梦里他见证了自己的死亡,那是一次凄惨的事故,他被迎面而来的魔法撕成了两半,而他却存有意识。他躺在棺材里,无止境的黑暗比事故还要恐怖。他不敢闭上眼睛,闭上眼就更可怕了。他感觉心跳在加速,他变得又干又涩,嘹亮如雷。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它,虽然棺材里什么都看不见。
之后他醒了,惊呼着从床上跳起。没有人回应他,他的动静太小所有人又在熟睡。油灯早就被灭了,只有那寒冷的月还高挂。他看着那里,想到了生命原来那么脆弱。他想奥尔佳了。他想到导师,想到威诺维法,想到“黄金世界”他知道是时候了。他也要去梦里看看。
奥尔佳最终没能弄明白哈维尔是怎么学会“黄金世界”的,总之当他同她身处同样的一片梦中荒原时,说什么都太迟了。奥尔佳无法将哈维尔赶走,当他闯入她梦境的那一刻,那梦就成为了他们共同的梦,“黄金世界”就是如此,他没有像其他魔法那样神秘莫测;它简洁明了,甚至说有些无聊。他不过是进到别人梦里,把成为梦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哈维尔小看了它的代价,一切魔法都具有代价,它可以简单到只是让人感到疲惫,也可以复杂到需要献出灵魂与生命。“黄金世界”进入梦,可梦不是一个欢迎闯入者的领域。奥尔佳说什么都太迟了,他们走在那辽阔荒原上,奥尔佳一边走一边埋怨哈维尔的冒失。
她反复强调着梦境世界中的危险,指责着哈维尔的鲁莽与自以为是,她反复说着,直到她提及“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她们两个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了。”对此哈维尔回答。“就让那些人说去吧,我身上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会为了一个囚犯牺牲前程的。”
奥尔佳则反驳到。“的确,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装作无事发生,但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了,如果发生了,那么我们都要完蛋了。你难道想要逃到魔族那里去,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吗?”
“何尝不是一个办法。”他笑着回答。“反正,你不也是个叛徒吗?”
“我可不是!”
梦中不存在饥饿与疲惫,连日夜循环都只根据做梦者的意愿。是的,所有梦都有时间,日夜会交替,河水会流淌。这与认知息息相关,又与想法密切关联。时间在每个人眼里可能都不一样,就像味觉一样没人说得清楚。这就给了时间许多空间,它的长度可能会变,跨度可能会变,有些时候连概念都会变。但无一例外,一定存在。
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梦的辽域很大,比现实还大。与此同时,梦也在变。梦世界的居民有着自己的日常,它们像是世界中的每一个人,会随着自己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其中也许有做梦者的人格干涉,又或许没有。总之,伴随梦的深入,调查问题会逐渐棘手,很多时候在做梦前计划好的一切,在梦中就必须推翻重来。有时候刚要着手,却发现梦已经到头了,面对做梦者的驱赶必须要醒来了。
这样就让普通做梦出现了许多弊端,尤其当下,当奥尔佳在准备不充足时进入梦中,在脑中唯一的计划只有找到那座钟楼时更是显得麻烦至极。也正是在这时“粉色天堂”起了关键作用。在所有奥尔佳所步入的梦中,唯有“粉色天堂”影响下的梦不具备时间。
他们在静止的时间里走了很久。荒原上有一颗歪脖子树,树下是一个黑色人影。那是孔雀的地盘,它们以美貌诱惑其他生物,直至疯狂降临。哈维尔总是在反复观察它,没走几步就要回一次头。他被那黑影深深吸引,他想要了解他,想要知道那是什么。奥尔佳看得出来,无论多么迟钝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全神贯注观察黑影的哈维尔连被奥尔佳盯着这事儿都忽略了,他刚想开口,奥尔佳便说道。“那是监视者。”
“我见过他。”
“你当然见过,他存在于每一个梦里,是做梦者的潜意识。”她向哈维尔讲解了梦的危险,她告诉他梦比现实抽象,比死亡扭曲。寄生于这里的生物有着可怕的力量,它不受逻辑约束,不受伦理管制。它的存在既是危险,就连死亡都对他们毫无意义。她越说越激动,以致于让记忆开始攻击她。她想起了在一次梦中所经历过的惶恐,想起了怪物追逐将她逼到角落。那一次非常危险,就差一点她就要死在梦里了。她脱口而出。“扭曲怪物。”
“扭曲怪物?”奥尔佳的解释让哈维尔感到愈加困惑,那与哈维尔了解的梦截然不同,也与他亲眼所见背道而驰。他从没见过扭曲怪物,就连监视者都很少相遇。奥尔佳嘲笑他从未深刻理解梦,连探索都畏手畏脚永远不可能理解梦。
奥尔佳说得没错,哈维尔不理解梦。但他也不需要去理解,在学生时代他就理解了自己,他从来不需要用梦去证明自己,更不需要用梦去成就什么。所以当他来到奥尔佳梦中,他所需要的只有一件事情,相信奥尔佳。他想要守护她,即使说那种情绪并不正确。他继续追问,问了很多问题,越是问奥尔佳越是起劲。她像是个导师,哈维则像个学徒。
她叮嘱他小心扭曲怪物,又告诉他梦中死亡会被现实继承。她说了生命存在于一切,就连墙壁,椅子,石头都有生命。它们只是太慢了,无法被人察觉。而就连这些都躲不过怪物。在梦里,只要生命存在就必须躲着怪物。哈维尔第一次反驳了奥尔佳,他无法接受石头拥有生命,更无法接受梦的扭曲。他说怪物也许并非怪物,他或许只是不被理解,就像疯人们。联盟把他们关起来,说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很危险。
他们才不管那些人是沉浸在自己脑中,还是伤害他人。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只要不一样就会被赋予恶意。奥尔佳同样不认同石头有生命的理论,在她看来那与疯人们的胡言乱语一模一样。她有起码十个理论可以反驳它,那还是最浅显易懂的。
可她同样找不到剿灭那个理论的方法,就像没有人可以证实它一样。而对于扭曲怪物,奥尔佳则可以给出一个准确回答。“当你接近它时,你会感受到渗入骨髓的寒冷。”
哈维尔沉默了,奥尔佳的总结直接了当。他无法找出漏洞更无法反驳,疯人们之所以令人怜悯,因为他们是人。而怪物呢,如果说人连同族都无法理解,如何理解怪物。连哈维尔自己都无法肯定,当他站在怪物面前,直面他时,他能够鼓起勇气试图理解他。那样的勇敢有可能下一刻就会酿成悲剧,他不敢这么做,也肯定不会这么做。
他有太多牵挂,太多理由活下去,然后回去了。他不愿意更不会冒这个险。然而,就在他走到奥尔佳身后,看见她那有些单薄的背影时,他改变主意了。他发出了提问,那是抱有侥幸心理的提问,那时他已经清楚理解了梦里死掉意味着什么。他希望奥尔能告诉他怪物是不一样的,至少这样在必要时能有机会挽回。而奥尔佳的回答却直接了当,那只会比死亡更加可怕。
它会杀死灵魂却不放过身体,腐烂与凋零很快就会侵蚀他那没有灵魂的身体,他会游荡于世界中,最后连死亡都成为奢求。那躯壳最终会成为尸鬼,直至彻底腐烂。那或许需要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只是想象就令人胆寒。正当话题来到重点,奥尔佳做好准备谈及灵魂的去处时,一条河打断了她。
那河湍急,奔涌,似乎没有尽头。它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迷人。奥尔佳确信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河。所有梦都是过去的缩影,所谓想象不过是记忆画面的重组。那些画面既可以是实践,是文字,甚至可以是音乐。但奥尔佳确信这条河从未出现过,无论如何抽象的表达都未曾提及过这条河。它像是突然出现在了梦中,毫无征兆。
她敢这么断言,因为在梦中无论再抽象的东西都会被立刻解读,就像梦本身就极度抽象,除了一个例外,扭曲怪物。河流让她不解,同时也提供了灵感,那灵感比梦还要抽象,就如水中暗流一般,隐晦且危险。她不是没想过换一条路,只是当这个想法飘过脑袋,她已经沿着河走了好一会儿。
期间,哈维尔趁着奥尔佳走神试图用魔法解决前进的困难。迅捷术变出了石头,轻盈术造出了蛤蟆,连火焰还有爆炸都被棉花代替。那时候哈维尔总算明白了梦的逻辑就是没有逻辑。魔法在这不过是无用的垃圾,其实他完全理解错了,因为这个世上有且只有一个梦如此,那是唯一一个活着,不需要任何魔法就能进入的世界,一个一直在膨胀且永不会终结的世界,奥尔佳的梦之世界。
就当奥尔佳想起戛然而止的话题,准备继续时,河水被截断了。河的一端依旧湍急,另一端则干渴贫瘠。那儿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把河与河水拦腰斩断,也像到了世界的尽头代表生命的河无法穿越。这一次奥尔佳记起来了,她指着那片贫瘠激动无比,她告诉哈维尔那是她旅途的终点,也是这场旅途的起点。哈维尔为她感到高兴,兴奋让他们抱在了一起又很快后悔。奥尔佳推开哈维尔,然后没好气的说。“我还没有原谅你。”
泥沙遍布的河床并不悦人,踩着它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崴了脚。奥尔佳老早就确认了这是唯一的路,她没有任何依据,只是本能告诉她如此。哈维尔艰难地跟着奥尔佳,见识过梦的魔幻的他,在这一刻选择了无条件相信。这是他第十次到梦里,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像个婴儿,又像是个学徒。他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又对一切都表示敬畏。稀松平常的事都要问个很多遍。奥尔佳并不讨厌这样的他,甚至说她更喜欢这样。
这让她回想起学生时代与导师在梦中的慢步。所有事物都能勾起她的兴趣,虽然那不是她第一次进入梦里,更不是最后一次。但那是她第一次有了梦里的伙伴,就在这座平原。她问了导师很多问题,有些听起来很傻,有些则无比深刻。每一次导师都竭尽全力回答,直到她问出“那个可怕的扭曲怪物是什么?”。导师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他只是用回忆的眼睛望着不知道哪里,从不多说。
扭曲怪物的谜团对奥尔佳持续了很久,除了本能在反复告诉她,她应该离它远远地,剩下,她一无所知。转变发生在一次任务中,那时候她们已经在为了终结战争而为联盟效力。他们潜入了一个魔族高官的梦里,在那里他们遇见了最可怕的扭曲怪物;它有一座城堡那么大,有一头巨兽那么有力。它跑起来快极了,就像那巨大身体中其实空无一物一样。只是看着它都差点让奥尔佳精神崩溃。她止不住得颤抖,全身都在抖,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最后连心脏都开始不听使唤。
导师无可奈何只能结束那次任务,如果不这么做奥尔佳一定会死在那里。等她们都醒来时,导师发现奥尔佳依旧蜷缩在角落,恐惧让她在夜里也不敢闭上眼睛。直到那时候导师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所想过的保护不过是一种自私。将那些秘密据为己有,本就是一种错误。于是他与奥尔佳一同做到了实验室的窗边,沐浴在月光中,他终于说出了扭曲怪物的真相。
当然他没有告诉她全部,当导师就着月光发现了奥尔佳那双渴望真相的眼睛时他就意识到,如果全盘脱出那么他一定会重蹈覆辙。他告诉她“扭曲怪物是一种可怕东西,你的直觉一点没有错,我们的确该惧怕它们远离它们。而你知道为什么吗?”
奥尔佳学着导师的口吻,又一次像哈维尔提出了一样的问题。
“因为在梦里死了也是死了。”
“没错,一点没错。我也是听导师说的。这和石头有生命一样也是理论,没有实践,就算有实践也一定无法论证,因为没有人回得来。”奥尔佳停下了脚步。“被他们杀死的人会去到迷失域。”
“迷失域?”哈维尔瞬间瞪大了眼睛。“梦不止有一层!”
“答对了!梦不止有一层,越深越危险,越深越抽象。迷失域就是在梦尽头的梦,在世界边界的边界。一切归宿的归宿。只要到了那里就会迷失自我,灵魂永远被禁锢在那里,既不会死也不会活。那里是永恒的永远不会终结,就像它从未有过开始。你可以想象一下,永无止境的孤独。先是疯狂,然后堕落,最后自杀。别以为自杀有用,自杀在那里都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死亡在那里也不复存在,连你都不复存在。”
“听上去可怕极了,可为什么奥尔佳却如此兴奋。”
“因为那是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领域啊!难道这不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吗,虽然我完全不想要去哪里,但是那个地方的存在本身就应该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就像所有关于梦的秘密一样,难道迷失域的秘密就不值得兴奋了吗!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啊!”
“一点也不,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去那里。”
“我才不会去,一点也不会想去,再说了被那种怪物杀死我可不干。”
莫名的阻塞涌上心头,哈维尔觉得糟透了。
河床尽头是一座监狱,越是靠近那里太阳越是微弱。星月夺去了太阳,世界随着监狱上点燃的油灯一同陷入沉寂。那是关押过奥尔佳的监狱,那座牢笼让她参透了梦,她从未那么理解梦,直到身体受到囚禁无处可去。联盟天真以为禁止“黄金世界”就可以彻底破坏梦的世界。
的确,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梦,包括导师在内,多数人进入梦只能依靠魔法。但这并不能意味着梦会因此消亡,因为奥尔佳还在。就像她的梦总是在膨胀,没有人可以限制它,连奥尔佳自己也不行。在看似终结一切的法令面前,唯一增加的只有梦中的孤独与寂静。
渐渐她明白了梦所孕育的孤独与凄凉,那些在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在梦中同样得不到解决。可就在这些凄凉之中,她发现,在那些孤独与凄凉之下的有着现实无法触及的美好与愿景。那些愿景往往与一个人最深的欲望所挂钩,他们无法被改变,也不会被改变。巨大的能量使得他们只能存在于梦中,若是映照进现实一定会激起波澜。为此奥尔加从未想过放弃,即便说做梦早就让她疲惫不堪,她还是会在梦中迅游。
监狱外墙上被开了个大洞,那洞极为光滑,像是被河水冲刷许久形成。从那里奥尔佳可以感受到这条河曾经的湍急,那些墙壁被永远烙印上了水渍,即使河流不但它依旧清晰。进入监狱,河床戛然而止,它与地上的瓷砖融为一体,好似具有生命让整座监狱都成为了河床的一部分。慢步的孔雀堵住了他们来时的路,那蜡黄的眼珠里全是诱惑与威胁。一只孔雀决定开屏,其余的只是看着。
越是深入哈维尔越是感到错乱,这座监狱他来过很多次,许多与联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关在这里。有些说错了话,有些杀错了人,还有些被胡乱判刑连哈维尔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这。当然,这其中还有奥尔佳。哈维尔记得这不是座复杂的监狱,每个编号,每一扇门,只要不是太过愚蠢来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记忆在这里骗了他,确切来说记忆在梦中根本无用,他看见道路深处破碎的镜子,也看见长满青苔发着绿光的监牢。他看见有些囚犯身上全是菌子,也看见看守长满羽毛长着乌鸦的嘴。他感觉到冷,感觉整座监狱都在移动,每一个牢房,每一穿数字。他们饶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怎么也没有尽头。牢笼的数字从四位数到十位数,没有规则,没有顺序。
牢笼开始被黑暗笼罩,有些干脆直接漆黑一片,他伸手进去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奥尔佳倒是乐在其中,她坚定的脚步从未停止,好像对这里了如指掌。变故发生在一个似拐角而非拐角的地方,哈维尔终于见到了扭曲怪物。它手上有着八根手指,脚上又只有两根。它身上穿着衣服,却破破烂烂的。
哈维尔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扭曲怪物,因为那股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他都感觉不到指尖了。看着怪物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们只是躲在角落里的阴暗面等待着,直到他们被发现。奥尔佳不明白哈维尔是怎么想的,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哈维尔就冲出了阴影大叫着把怪物引走。他大喊着叫她赶紧去找狱中的自己,一边造出棉花,一边消失在了监狱的一侧。
这让奥尔佳不知所措,她先是慌乱地原地踱步,然后想起哈维尔既然能进来那就一定能出去。于是她放下担忧,继续向着监狱深处飞奔。她穿过了十个拐角,二十个牢笼,在第三十个守卫的边上发现了自己。那时她正在做梦,躺在床上,看上去很痛苦。
奥尔佳打了守卫,抢了钥匙,那守卫的脸凹了进去像是漫画里人物。形状诡异的钥匙,有着一大串,它长的快要拖到地上却无法迷惑奥尔佳。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正确的钥匙然后打开牢门。看着床上的自己,奥尔佳感觉到了美,那美感在梦中独有承载着现实与幻想,那是在现实中照镜子无法感受到的美。
只有在梦中,当她能近距离,毫无间隔的观察自己时才能感受到的美。她想要抚摸她的脸却感到扭曲怪物在接近,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凑近了自己,她摸了摸随着床一起垂下的金发,她又一次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