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心密室之中,苍白的火焰早已熄灭,唯有一具焦黑的枯尸静静地矗立。
一位面容带着道道裂纹的少年,拄着拐杖,静静地立于这具焦尸之前。
虽然年龄发生了变化,但从他的面容中还是依稀可以认出是吴有为。
他再一次伸手,想要带走他的挚友钱喜乐的身躯,让他入土为安,这已经是这半个月中他第五十次做出这个动作,但看到焦黑的尸体最后所保持的姿势,他还是选择了停下。
钱喜乐焦枯的身躯依旧坐得笔直,一只手结着印,另一只手则紧紧压着阵心的岁月史书。尽管那只手已化为枯骨,却仍死死地压着那本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史书。
他直至最后一刻,都未曾放手。
他直至最后一刻,都在努力发动大阵。
他直至最后一刻,都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顶着个少年脸庞的吴有为却发出了一声老成的叹息。
一百年的相处他们无比了解对方,以这样的姿势结束就是他的所愿,没有什么墓碑,能比他现在的尸体更能述说他的一生。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放弃。就让喜乐的尸体留在这里吧,有岁月大阵的保护,它不会被岁月所腐化。
吴有为苦笑着从包袱里拿出厚厚的数十本册子——《吴有为传奇》全集,将它们放在老友的脚边,排成一圈。他有些愧疚地说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这场最终危机,竟然是由我最近刚教了几下的宋夫人解决的,真是不可思议呢!”
“也许我们一百年的努力,真的做了无用功呢!”他眼中闪过一丝惆怅,但更多的却是释然,“不过好在,我们守护下的桃源安然无恙,结果终究是好的。”
“当然,当然,这份无用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帮我虚构的人间,成功让我成为圣人,只是我的水平有些即便是拼上了大道几乎崩碎的后果,也没有杀死那个怪物。现在,我更是因为崩碎大道变成了这个模样,一个有点道韵的凡人少年。而且,我的心中世界已经作为燃料燃烧殆尽,仙路断绝,重头开始也已无望。”
“所以今天我是来道别的,桃源里已经安全了。我想像你故事里的那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兑现《吴有为传奇》中的故事,毕竟,故事中的主角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起点,实在是太荒唐了一些。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够让你写的故事真正的在文澜传唱。”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给他的挚友鞠了三个躬,便迈着坚定的步伐大步而去。因为他的心中已经燃烧起新的火焰,新的信念让他的目中没有一丝迷茫。
而阵心密室再一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默默运转的岁月和那一具枯尸。
本应如此,一切尘埃落定。
“本应如此吗?”一个戏谑的女声突然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一个妖娆的身影竟然趴在了那焦黑的枯尸上,紫红的指甲在焦炭般的下颚上诱惑地刮擦着。终于,她像是忍不住了一样,爆发出几乎疯癫的狂笑,“啊哈哈,你说对吗?我最爱的徒儿喜乐啊!”
原本焦黑的尸体逐渐模糊,当再次清晰时,一个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仍然活着的钱喜乐出现在了这个女人的怀中。
钱喜乐努力地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他的口中被堵着一条紫红色的小衣物。这个疯狂的女人不仅用各种各样的衣物搓成了绳子将他五花大绑,还封住了他体内的【红尘】,让他施展不出一点手段。
然而,他并没有屈服。相反,他像是一头愤怒的野狼,近乎血红的眼睛中射出像是一把利刃一样的锐利目光,刺向这个妖娆美人的头颅。
“别这样热烈地看着师傅嘛!”女子像是一条水蛇一样,柔弱无骨的身躯在他的身上游走,无法形容的香气让人如坠梦中。她妩媚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温柔地回响,“这样师傅会兴奋的!”
这些东西强烈地刺激着钱喜乐所有的感官,但他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她的真面目,这个女人总是穿着奇装异服,像是各种衣物拼接而成的衣服,用着各种各样的样貌,变化着数之不尽的声线。
但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无论多么荒唐的事情,只要能让她开心地笑,她都会去做。

当年她笑着说:想收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徒弟,于是,把他变成天煞孤星后收为了弟子,后来他和吴有为一起杀了她。
半月前,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她那标志性的戏谑笑容,他才知道原来当年被他们杀死也是她快乐的的一部分。
现在想来也是,当年不过是两个一境的他们杀死了来此地布置岁月大阵的天妖道人,即便不知她修为几何,也显得有些过于荒诞不经了。
看着钱喜乐愤怒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她饶有兴趣地拉出了他嘴中的衣服:“乖徒儿,有什么想说的么?”
“【虚赝魔圣】,你到底还要耍我到什么时候?”他怒吼道。
是的,现在的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师傅的跟脚,那来自岁月史书的联系,清晰的告诉了他,眼前荒唐的美人便是持有【虚赝大道】的圣人。
“诶呀呀,乖徒儿,你这么叫师傅,师傅好伤心啊!【虚赝魔圣】什么的太土气了,显老!要叫就叫为师【赝姐姐】,知道吗?”
钱喜乐眼角抽动,怒不可歇:“别和我玩你那恶心的师徒游戏了,我从不认你这个师傅!”
“没事,师傅认徒弟就好了,反正你生气也没有,待会我就会一点点把你的记忆变成我喜欢的样子,比如:让你把刚刚那个小子当成杀你满门的凶手怎么样?挚友相杀,啊——,我想想就兴奋起来!”
“还有,还有……”
【虚赝】圣人一脸兴奋地连说了数十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方案,她越说脸色就越是红润,眼神逐渐迷离,直至彻底沉醉在她所说的故事之中。
而钱喜乐也是逐渐冷静下来,一时间脑海中思绪万千。
自己师傅口中不着边际的话,其实是威胁他屈服的手段。混迹魔教这么多年对这种门道他自然是清楚得很。
在一番沉寂后,【虚赝】圣人依旧笑盈盈的眼中,好像满是对徒弟的溺爱,她率先开口道:“怎么样,你觉得哪个方案更好呢?”
钱喜乐深呼一口气,恢复了一丝桃源里天妖教分堂主的气势,语气阴森,仿佛来自白骨地狱的阴风:“师傅,我选择成为你的徒弟。”
“哈哈哈,你小子,还真是聪明。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天才啊!”
虽然他面上不露声色,但心中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自己还是【虚赝魔圣】想要的好玩具,不会那么轻易就弄坏的。
“诶,你可不是为师的玩具哦,乖徒儿~”
“你是我最好的弟子,不要妄自菲薄哦!能在前三境便使用【真亦假时假亦真】,替换了一片空间的一段历史。虽然有岁月大阵的隔绝,略显取巧,但这等壮举已是前无古人。连同境界的为师也不曾做到过啊!或许,以后的你能够在【真假】之道上走出连为师都无法想象的道路呢!”
被窃取了心声的钱喜乐,眼睛一下子缩成了针缝。
“哈哈哈,真可爱呢!”【虚赝】圣人随意地摸弄着他的头发,像是在搓一个毛球,“乖徒儿,为师告诉你:仙人面前凡人是没有秘密的哦~”
“徒儿知道了,谢谢师傅教诲。”钱喜乐控制住心神,冷声回应道。
“好了,之后你就去文澜总坛吧!那个执法堂会收你的。”
“我要去做什么?”
“随你,为师只会放养式教学,那里有乐子的味道,你去搅一搅,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就好了。我辈天妖,自当谨记天道无常,天妖永昌。现在有些天妖把自己当天道了,反倒是乖徒儿你无师自通,一直走在天妖的正途上啊!”
扰乱天妖教指定下的命数,原来真的是符合天妖的行为!
被【虚赝】圣人的话震惊之余,得到圣人肯定的钱喜乐也是坚定了自己的道心。
面无表情的他旋即斩钉截铁地答应道:“好,我去。”
……
“老爷,我去您说的地方都挖遍了,并没有什么密道。”老执事躬身在陆老爷面前战战兢兢。
陆老爷悲愤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喃喃道:“玥儿,昊儿,你们到底去哪里了啊?”
他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连那荒诞不经的记忆中存在的密室,他也没有放过,可都没有,他最爱的孙女孙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真的像那个记忆中那样,他的孙女孙子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是他利用仙法制造出来的。
这恐怖的想法让他感到窒息,但心中尚存的一丝希望还是鼓舞着他吐出一口气道:“去,继续给我在报纸上发寻人启示,提供玥儿,昊儿消息的重重有赏!”
……
“诶,兄弟,你看今天的《百闻小报》了嘛?陆老爷的悬赏又提高了呢!”
“去去去,这事邪门的很,我跟你说:你可别动歪脑筋啊!我们土昌城这一下子失踪了几百人,要我说是有妖怪作祟,我有个朋友亲眼看到人唰的一下就原地不见了。”
“啊,真的假的啊?”
“真的,千真万确。就是对面酒楼的那个女诗鬼嘛!我朋友天天去那里喝酒!”
听着路边摊上喝茶路人的闲言碎语,吴有为会心一笑,这消失事件他是知道原因的,不过他相信既然是宋夫人所为,那些人定然是不会有事的。也许以后自己还能见到他们,也说不准呢。
土昌城除了这事以外,基本已经完全恢复,大家都像是以前一样生活工作,寻常到有些无趣。
风和日丽,行人如梭,市井喧嚣,一片祥和。
呼吸着这寻常的空气,吴有为反而面露笑意,小小的少年感叹着寻常的美好。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宋府门口,稍稍驻足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进去。
宋老爷应该已经知道了一切,不用他去担心了。
就这样小小的少年心中格外地轻松,背着小小的行囊,脚步轻快踏上了一条不知前路的旅程,去往更广阔的红尘。
……
宋府中,依旧是没有半条鱼的小池旁,宋老爷却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悠闲地钓鱼了。
账房先生与娘子已经围绕着他念了半个月了,让他想办法带他们出去找宋立新四人。
他只是叹息一声,重复起他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语:“你们都冷静一点,‘九州讨魔龙虎旗’和他们一起消失,应该就在他们身边,他们想回来肯定能回来的。我们没了旗子,这大阵是真的出不去啊!”
白发人妻郑氏泪眼汪汪:“老爷,我知道,但你是六境人仙,难道不能再想想办法嘛?”
“人仙之说那只是往脸上贴金,不到七境终是凡人,这岁月大阵必须仙人才能看破的。”宋老爷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解释。
宋家庭院就这样吵吵闹闹的,估计宋老爷要好久不能享受自己惬意的钓鱼时光了。
……
而此刻桃源里幻境之外,一处小小的驿站中,【看客】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记录,不时引动【道法】辅助,希望看清楚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每次他昏迷之后的情景都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他不经长叹一口气,抬头想要和人聊一聊自己的烦恼。
可对面已经没有了那个熟悉的人了。
“从此以后,我们割袍断义!”
【说客】那愤怒的目光和被斩断的衣袖依旧历历在目。
苦涩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这便是因果报应。
……
在更加遥远的地方,一个富家公子哥踢了下有些破烂的算命摊子,玩味地道:“你这旗子上写着‘铁口铜牙无半分假,金句玉言断命中词!’,真的有这么准!”
刚刚还醉倒在摊子上呼呼大睡的【说客】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朝他打了个酒嗝,熏得富家公子直道晦气,转头离去。
只有【说客】眼神迷离,又把酒葫芦对准了他的喉咙,却没有半滴酒水落下,半醉半醒间,他仰天而歌:
“这酒真好,嗝,红……红尘更好,让我编段歌,《红尘入世行》,赠予汝与君。”
摊前空空如也,无人为他驻足,只有他这个看起来有些疯癫的老算命人自顾自地唱着:
“红尘美人真多娇,百载流转回首瞧,只见枯骨掩黄草。
红尘英雄天下昭,千载之后几人晓,功名尽作云岚消。
红尘金银人皆好,万载繁华终会老,化作粪土浇荒茅。
红尘仙法称玄妙,一入浮世亦堪笑,世事无常是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