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繁花簇拥,而我们的内心,却愈发成为一片荒芜。
——T.S.艾略特
某年末夏初秋,一个阴晦、潮湿、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散着寒凉和土臭的日子。
我独自一人,撑着一把漆黑的雨伞,一整天漫步在这了无生趣的寂静里。
穿越着令眼睛为之不堪的贫民街窟,又通过了使鼻子难以忍受的工业区域。
当暮色侵染了大片的天空,烟熏缭绕也被我甩在身后,愁云笼罩着的波姬尼庭院终于遥遥在望。
不知为何,一旦看到那座房舍,我心中便涌起一股哀伤凄凉的心情。
说它哀伤,因为那种心酸不知来源于何处,只是那么的说不清、道不明。
以往由于工作的原因,即使是见证更绝望的生离死别、更惨烈的坟地葬场,我总能从压抑的氛围中无动于衷,从而使不畅得以减轻。
但在这种空泛而莫名其妙的哀伤之下,只因实在找不到使自己难过的罪魁祸首,就连淡薄寡情如此的我,也只好承认事实的无能为力。
而说它凄凉,因为那豪华的庭院坐落于市井,却依然透露出孤独和隔绝的气氛。
精致完整的房屋主体,周围狭窄的街道地形,萧瑟的垣墙,生锈的铁栅栏,无一不告诉着行人——这里是一片未被探索的神秘。
走在黑油油的石砖搭起的偏僻道路,两旁是长势差强人意的毛榉,正随着寒风哭哭啼啼。
那些枯树形状扭曲,好似佝偻的老妪不曾梳妆打理,她们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肚里的煤灰;哭天抹泪,也蹭得脸上脏兮兮的,好不均匀。
踩着零碎细琐的黑煤渣,我脚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一整天都被劳累折磨的双脚也熬得更加敏感,它们神经兮兮,即使隔着破烂的鞋底,也因这轻微的颠簸而被硌得直犯生疼,妄图休整抗议。
……究竟是什么?才令我这般地小心翼翼。
琢磨着周围一切攀上自身的感受,天气、湿度、时辰、以及风景,我最后从思忖中,无奈地得出一个难以证明的结论:
当世间一些简单的条件因为某些巧合而普普通通地聚在一起之时,那样平凡的组合却诞生出了一种玄妙的魔力,对这种力量的分析无疑已经超越了我们常人的探究和理解范围。
看着身旁经过几位持枪戴着高帽的巡逻卫兵,我心中暗想,原来只需要稍微改变一下眼前的景象的局部,稍微调整一下环境中布局的细节,就足以减轻那种令人哀伤的氛围。
想到这里,我撑伞来到庭院的正门,从生锈的铁栅栏的缝隙向内打量。
院内杂草丛生、满目狼藉,古老榕树坐落于中心,深处主体是一座方正的洋馆,墙壁上爬满了色调黯淡的地锦。
我心中的憋闷比刚才尤为强烈,然而,我却计划在这阴森的宅院里逗留几个星期。
宅院的主人罗琳·波姬尼算是我的旧识,不过我俩上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依稀记得,在同样阴雨连绵的一天,我早早地忙完了手头上的工作(其实是因为我负责的部分少得可怜),拿着微不足道的所得(仅仅只有几便士)向着个人住所走去。
因为我还没有被某个殡仪馆所正式雇佣,不固定的工作单位让我的通勤路途如同徒步旅行,充满未知。
一如往常地,我仍身着一袭漆黑、不祥、宛若丧服似的哥特式衣裙,默默地、哀怨地穿过塔桥,走过工业路段,途径腹地的居民区。
艰辛的路途本就多舛,可上帝又似乎更爱给予人附加考验,突然急雨阵阵,骤风渐起。
不愿躲避的我,脸颊已开始被雨水打湿,那些冰珠正顺着袖领的蕾丝向地面滴落。
乌黑发丝于寒风中婆娑,我用手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最后干脆伫立在某座庭院的侧墙下坐以待毙,不再如行尸走肉般地,挪动自己那具瘦削的身子。
过了片刻,我猛然抬眼,逆着雾霭蒙蒙的湿气,一抹纯净的白色晕染在视线之内。
看那靓丽身型,我估摸着似乎是一位少女,一位完全纯白的少女:
那是一位有着纯白秀发、身穿纯白连衣裙、就连肤色都如初乳般白皙的少女,仿佛比刚成为青年的我还稍稍年幼,她正打算收起衣物,关上摇曳不安的窗子。
虽然我已无力将双眼睁得更加清晰,但我好似同样感受到了从那上方回应而来的灼热视线。
听到窗户被“啪”的一声紧闭,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我于是只能低头收颔,静静地等待这出淫雨的终结。
而这场不绝的雨声依旧,又仿佛更加激烈,意图将这最后的余力一鼓作气,毫不留情。
然后,不知是否是错觉,脚踩在水洼上那种“啪唧啪唧”的声响渐渐入耳。
紧接着,我又看到那抹纯白的身影持伞从院子的正门飞速而出,向着侧面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呼……久、久等了。最近这个时节天气多变的很,你怎么不随身携带一把伞?”
与说话者银铃般的嗓音同时发生地,一把漆黑厚实的雨伞撑在了我的头顶上。
而就在这一瞬间,那古怪天气也听得懂人语般霎时放晴,令暮光斜射破云,照亮在院墙上,无比刺眼。
夕阳顿时映出我与她的影子,因角度所致,此时一人正倾在另一人的身上,两者面部的重叠处又被伞影所遮挡,就如同是在亲吻彼此。
“早上临出门时不小心忘记了,真是忏愧。你说得对……这种天气,确实难以预测。”
因察觉到她迎面气喘吁吁的呼吸,我用手指轻轻挠了挠脸颊,害羞地侧头。
结果我又不小心洞悉到我们之间影子的奇怪状态,于是乎想把身体向后微倾,试图拉开距离。
“是啊,这雨好像又停了,亏我还找伞找了这么久,呼……你躲什么?”
纯白少女微微弯腰向前,追击着朝我贴近,接着又满不在意地道:
“喏(Oops),这把雨伞送给你吧?看看它的颜色,是不是和你这一身很相配?”
“唔……?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现在……应该也用不到了。”
“没关系,收下吧。”纯白少女斩钉截铁地道。
“……”
我不好意思拒绝她,默默地接过并收起了这把装饰繁多,维多利亚风格的黑伞。
同时我也心想着,这把好像只有贵妇才会使用的花伞应该价格不菲,这位纯白少女还真是不拘小节,热情似火。
“呵呵,总归还会再次下雨的。别在意(never mind),就姑且当成是见面礼好了。我正想找个人说说话,不介意的话,不妨随我到屋子里面坐坐?”
也许是发现了我无处可去,纯白少女微笑着,如此提议。
“但是这样不太好吧……会不会太打扰了点儿?我还是……欸欸?”
正当我犹豫万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她牵着一只手臂走了起来。
“别那么客气,不打紧的。你看,我刚才跑过来的时候裙子上面溅到了污泥,要抓紧回去换才行。而且我注意到,你的鞋袜都已经湿了,正好我也把自己的高跟鞋拿一双给你试试怎样?”
纯白少女回头看一眼我,表情莞尔,接着突然张口道:
“真正的女生总比我家里的小家伙要更适合多了。我想,只要稍微打扮一下的话,你一定也会变得很漂亮的。”
“可,可是……为什么对我这个陌生人这么好?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一时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我不禁有些错愕。
本人贫困潦倒的此生,目前是不曾穿过高跟鞋的。
虽然我的父亲是名称得上努力的学者和教师,我也自小便受过他难得的读写教育,但我仍算是出身寒门,家境潦倒,生活清苦。
而我只穿漆黑色系衣裙的习惯则是来源于它的耐脏性,因为就算沾上了血迹和灰尘,看上去也不会那么显眼——我大概从来是没有心情和余地去考虑美或丑的。
“罗琳,叫我罗琳就好。我喜欢打扮别人,这样待你,不是因为别的,当然只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啊。”
也许罗琳小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一见如故”吧,但是无关紧要地,罗琳小姐的一句俏皮话打开了我们之间的心扉,让我们属实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和姐妹。
在罗琳小姐的再三挽留下,我借住在她家一段时间,并以此机会交谈甚欢。
我们谈到彼此的性格,与谨慎寡言的我不同,罗琳小姐的性子热情奔放而又大大咧咧,但在那种飒爽之中却也不乏对待他人时的细致和体贴。
我们谈到彼此的爱好,原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化妆打扮,但是稍有不同:
我还是第一次向陌生人袒露自己的职业——自己专门为死者化妆,是一个学徒期刚满不久的实习入殓师。
当得知我干瘦如骨的十指经常触碰些不干净的东西,罗琳小姐的反应却不像我预想当中的那样忌讳与嫌弃,竟是我误解了朋友的心怀,还白白担心了不少时日仍不敢如实相告。
她反倒是对我自食其力的作为赞赏有加,甚至对我的职业萌生了一丝莫名的向往和崇拜。
我们谈到罗琳小姐的那位体弱多病还患有梦游症的亲生弟弟(就是之前她口中的小家伙),谈到罗琳小姐那场由姑母定下的三年之婚约,还谈到她们家族的特殊状况: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波姬尼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一直以来都以一种大气的独立气质而闻名。
这种气质在许多品味颇高的珠宝饰品中得以展现,近年来也表现在生意合作伙伴们的赞誉和口碑上,表现于对上流社会流行的花瓶赏玩等不感兴趣,反倒热衷于物品的实用和质朴。
我还得知了一个极不寻常的事实:波姬尼家族虽以珍珠生意为主要营生,因而常常需要出头露面,但却多为女性掌权。
换句话说,除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曾稍有例外,整个家族都是绝不外嫁,以招赘方式绵延后代子孙。
想到这宅院与主人的特性完全相符,推测这两种特性可能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互相影响,我不禁认为,正是这种阴盛阳衰的缺陷,最终造成了现在这样模糊而古怪的波姬尼府,造成了这样违反世俗的波姬尼家族。
……不过这些也已经是旧谈了。
不久前,我在远方收到罗琳小姐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急迫的请求使得我不得不即刻动身,当面给予其回应。
那封信表明她身体状况欠佳。
信中说她心情抑郁,那是一种使她彻夜难眠的焦虑不安,说她极为想见到我这个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交、至亲的闺蜜,希望通过与我的相聚来舒缓她的心情。
信中还写了深深地思念等其它诸如此类的情话密语……让人肉麻的同时也足够让人断定得出,此信确为本人所写。
显而易见,她信中所求对她十分重要,不允许我有半点犹豫,于是我马上听从了这个我自认为有些奇怪的召唤。
在当地平民的眼中,波姬尼庭院即指的是房屋,也指的是里面的人家。
在前面说到,我那个略显稚气的试探行为的结果——踮脚朝着院内张望的结果,就是加深了我心中最初的哀伤感。
毋庸置疑,主要是我渐渐苏醒的共情倾向——虽然说我缺乏共情能力——促成了那种哀伤感的加深。
我早已明白,那种共情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即人类共有的,以遗憾为基调的失落体验,更确切地说,就如同是在为某事而难以释怀。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再次把目光从那棵枯萎的古树移到屋舍本身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觉,那种幻觉非常模糊,带给我的不适感却是如此真实和强烈。
我如此沉沦在自己的幻想中,以致于我看到整个宅院的内部弥散着一种它们所特有的气息和氛围。
这种气息并非生发于天地本身,而是生发于那些朽木荒草、潮湿砖瓦、生发于那一棵老态龙钟的干枯榕树。
那是一种神秘而伤心的气味,凄婉、幽怨、纠缠,腥涩如锈。
拂去鼻子里那股发酸的错觉,我更加仔细地把那幢建筑打量了一番。
看来它主要的特征就是十分稳固,岁月漫漫,风化留下的痕迹可见一斑。
墙根粘连着一层毛茸茸的苔藓,使墙体与地面融合成一个整体。
这一切还算不上格外的腐朽,那栋建筑的表面没有一丝裂缝,只是它的完好无损与陷落在泥泞中的颓废之态有种显而易见的不协调。
说不定需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方能洞察出这座洋馆与大地的联系:二者早已私自相通,难剪难分,如那苍老巨树的块根深埋于地下,盘结虬枝、蟠根错节。
观看间,两名等候多时的仆人打开了铁栅栏大门。
其中一名仆人默默地接过我手中的伞,领我通过一条不长的石铺小路,来到那栋房子跟前。
另一名仆人心照不宣地带我迈进大厅的双扇门,上楼去到他主人的房间。
不知什么原因,一路上看到的全部,竟使我那种难以排解的感情愈发强烈。
尽管我周围的一切——无论是雕刻细致的楼梯、天花板上的吊灯、墙上的壁画、反射光亮的光滑地板、以及仿佛铿锵作响,我一走过就会感受到铁器寒凉的纹章甲胄——都不过是我三年前曾看过的东西而已。
虽说我毫不犹豫地确定这些都是我已经习惯的屋内布置,但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想象却是如此的陌生,令人惊奇。
在楼梯上,我遇到了她的牧师医生,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困惑叵测的复杂神情。
他连忙跟我打了声招呼,便慌慌张张地下楼而去。
这时,那个仆人推开一道房门,把我引到了主人跟前——
我进去的这个房间干净而又敞亮,拱形的窗户由一块块玻璃围绕拼接而成,形似镶嵌在巨大城堡四周的角柱。
刺眼的光线从那种设计出巧的拱形玻璃照射而入,使得屋内通透至极。
然而,由于强光的原因,我不敢睁大眼睛去探视房间远处的角落,也难以看清天花板上藤叶形装饰的风铃正在叮铃作响。
洁白如婚纱的帷幔垂悬四壁,室内家具多而古雅,但又颇为朴素。
房间里有不少绿植花卉,以及复数个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却未能增添一分生活与灵气。
我觉得空气中也充满了凝滞,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空虚、肃静、落寞不安的压抑。
我一进屋,罗琳小姐正端坐在一张沙发上,她缓缓把头转向了我,却似乎不便起身上前欢迎。
开始我以为她在和我开玩笑,在我印象里本该热情洋溢的她,八成是打算好了要在我面前故作矜持。
但当我走近并看清了她的模样以后,我确信罗琳小姐的确是力不从心。
我也缓缓坐到了她的对面,一时间她没有开口说话,我打量着她,心中涌起一种又心疼又困惑的感情,以致于思绪混乱交杂。
这世上一定还没有谁能像罗琳·波姬尼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惊人的变化!
我好不容易才放下怀疑,相信眼前的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就是我三年前的好伙伴。
至少,她的特征还像以前一样突出,蛋清般白皙的皮肤(但相比以前则更稍显枯黄),一副憔悴但仍有贵气的面容,两片既薄颜色又淡却曲线优美的嘴唇,一个鼻梁高挺且窄长的希腊式但又更柔和些的希腊鼻,最后加上一头细雪般软白的发丝,便构成了她这副令人记忆深刻的皮囊。
而最令我吃惊甚至不解的,莫过于她变得更加成熟的气质、忧郁的神情,以及她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丰腴(善意地说,倒也还算不上完全走样)的身材。
还有她本来柔顺的长发也被她剪短成了勉强称之为中长发的长度,当那纯白秀发不是悬垂在身后腰际而是收拢在她耳边的时候,我简直认为这种消极颓废的剧变是对美貌的浪费和暴殄天物。
我一开始觉得我朋友的动作既有点笨拙又很迟缓,很快我又发现这是因为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种由精神压力导致的神经紊乱性胃胀气。
还有她偶尔的咳嗽和打喷嚏,对此我倒是早已知晓——她曾解释过,自己由于工作的原因,经常会误吸一些磨碎的珍珠粉,造成轻微的鼻炎和肺炎。
同时也是因为读过了她写的信,我也能从她的精神状况中做出初步的判断。
她的情绪忽而萎靡不振,忽而强作高涨。
她的声音忽而嚅嗫低沉(此时的嗓音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罗琳小姐的嗓音),忽而又回归清脆澄澈——变成在我记忆中,她那种青春、朝气、大度优雅的音色——那种坚定却温柔、坦然又无畏的喉音,也许只有在圣经的传说中白羽天使降临救世并告诫众人应坚信希望之时方能听到。
她就那样像我诉说她邀我前来的目的,诉说她想见到我的真挚愿望,诉说她乞求我能提供给她的安慰。
她还算得上详尽地谈到了她自我总结的病情。
她说,那是一种她缠身已久的拘束魔咒,一种她已经放弃了抵抗的沉疴顽疾——她立即又转口说,她很快就能从中解脱出来。
那些病的症状表现为大量精神与身体上不适的感觉。
当她描述自己的经历时,是那样的绘声绘色,勾人注意,尽管这也许全是她的性格和遣词造句的方式在起作用。
一种强烈的无意义感使得她备受折磨,她会心悸失眠,在夜深人静时猛然惊醒,浑身乏汗、她会对一切凡间烟火感到厌烦作呕、她会因早晚天气的改变而郁郁落泪——她只能尽可能多地沐浴日光才不会感到空虚和寂寞、而且所有的噪音都令她心惊肉跳,暴怒抓狂。
我发现她正深深地陷在那种莫名的多愁善感和过激反应之中。
“我就要疯了,”她对我说,“我肯定会在理智的摇摇欲坠下疯掉,只会有那样的结局,而不会有其它走向。
我并不是害怕事情不尽如人意,而是怕其恰如自己担心的那般发展。
我一想到任何即将崩坏的可能性,哪怕是最荒谬的灾难化臆想,都会让我浑身发抖。
尽管我早已知晓一切,尽管我早已做出抉择——就在那种迫不得已的境地下。
承担着这样失控的恶果,承受着这种焚身的折磨,我早猜到那个时刻迟早会来,我一定会在同恐惧和内疚的抗争之中……失去我的生命和理智。”
此外,我还从她断断续续、语义含糊的暗示中,看出她忧郁状态的其它特征:
她被束缚于一些她自小成长于此而不能逃离的关于庭院的迷信观念(一种仅由于房子的历史和气质上的某些令人敬畏的特征在她心灵上造成的影响),被束缚于她身为继承人而肩负的家族责任和与旁系间模糊而又微妙的关系——那种她长期忍受的,来自父亲所在家系的亲戚暗地里给她的生活状态造成的一些困扰。
不过,她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承认最直接的压力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一个更密切并且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她在这世间最后一个(她自认为的)亲人,她多年以来相依为命的伴侣——他体弱多病的弟弟,还罹患着梦游之类的精神癔症,实际上也被认为是气息将绝。
“他要是也离开我的话,”罗琳小姐用一种令我难忘的痛哭的语气说,“不……他总是离不开我的,一定是这样。”
她说话之际,马雷贝先生(别人似乎这么叫他)就从房间的尽头缓缓出现。
我看见他时心里有一种惊惧交织的感情,但我说不清这种感情产生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他娇小如女人且体态婀娜的身型,也许是因为他稚嫩如少年又尽显中性之美的容貌,也许是因为他与罗琳小姐无二的纯白波波头齐耳短发,又也许是因为他半梦半醒、眼神迷离的失魂状态……
“喔……我这是在……姐姐的房间?天呐(my god),我亲爱的姐姐……有谁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我的朋友面前,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你这是哪儿来的话?可怜的傻孩子……你说胡话的毛病是不是又严重了?”
“才不是啊姐姐……我之前明明看见你已经嫁到厄伯特家族去了,那里好远好远……姑母也突然搬到了家里,她还不让我出去找你……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好害怕,胸口喘不过气来,头好痛……心也好痛——我明明是这样看到的,这个结果太令我难以接受了,姐姐你知道我是怎样熬过这段日子的吗……”
“…………可我这不是还在这里吗?这些都是你的梦罢了,全都只是恶魔种下的错觉而已。不要被撒旦的只言片语所蛊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姐姐都不会离开你,别想那么多了亲爱的(my dear),赶快回去床上躺好。”
“可是……”马雷贝表现出疑惑不解的样子,但是紧接着,“哦……好吧,既然姐姐还在的话……那便怎么样都好。”
他这样地应了一声,便默默转身,在门口的附近悄然而逝,犹如消逝的魂灵。
当我的目光随着他款款而去的脚步时,我只隐隐感到一阵恍惚。
最后当门在他身后关上,我才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姐姐的神情,但她早已经用手撑住了眉头,我能看出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发出低泣的声音。
马雷贝先生的病情早就使得他的那些牧师和家庭医生束手无策。
根深蒂固的依赖心理,身体一天天地消瘦衰弱,加之常常发作的意识不清和人格分离,构成了他罕见的异常状态。
据说波姬尼家族的祖上以采蚌卖珠为生,男性为避免长期身处于低温之中会影响传宗接代,便只由女性潜入冰冷的深湖中探寻,久而久之则造成了女性体质强健而性格独立,男性体质柔弱而性格依附的结果——这种遗传倾向和家族特质根植于每一代人。
“都怪我……要是我小时候没有带他去湖边玩了一夜的话……他就不会高烧不止……他的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烧坏的。”
罗琳小姐双手掩面,指缝间正淌出滚滚热泪。
可就在我到达那座房子的当天傍晚(有人在夜里极度惶恐地来向我报了噩耗),马雷贝终于屈从于死神的淫威,我方知我恍惚间对他的匆匆一瞥也许就成了我见他的最后一眼——至少我是不会再见到活着的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罗琳和我都闭口不提他的名字。
于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减轻我朋友的愁苦。
我们一起看书,一起用塔罗牌占卜,或是我醉心地听她即兴演奏那架定制的立式钢琴。
就这样,随着我与她越来越亲密的相处,我便越来越深入她的内心深处,也使我越来越痛苦地意识到我想让她振作起来的一切努力都将毫无结果。
她那颗仿佛随着亲人逝世而枯萎的、恸哭的心,已经把所有的精神和物质都变得一片荒芜。
我也许会永远记住我与波姬尼庭院主人共同度过的许多压抑的时刻,但我无法用言辞来描述她使我陷入其中的具体感觉、与我一起读过的那些书的内容和意境,以及我们做过的那些事所具有的确切的性质和意义。
一种非常奔逸但极其跳脱的想象力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抽象却也说得上梦幻的光,她那些不绝于弦的即兴奏出的挽歌将终生回响在我的耳边。
在其他曲调中,我仍心烦意乱地铭记着她对那首旋律激越的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三乐章(狂想曲)所进行的一种带着强烈个人特色的奇异变奏和扩充。
我也曾赏读罗琳小姐的随笔杂记和原创作品,从那些笼罩着她混乱的思绪、在她的笔下早已自成一个世界、令我堕入其中发抖且不寒而栗的小说之中,我总是费尽心机也只能解释出那只能属于书面语言范畴的逻辑中的一小部分。
由于那绝对的单纯和天真,由于她构思的扭曲和大胆,还由于她价值观念的羁狂与开放,她的那些小说令人又想看又怕看。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写出过思想的灵魂,那这个人就是罗琳·波姬尼。
至少对我来说,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中,那位情绪不稳定者设法在她的纸笔下描绘出的一些离奇的行为使人感到一种强烈得无法承受的疑惑,而我在阅读爱伦坡那些辞藻冷门、剧情空洞的恐怖小说时,也从未曾有过丝毫的不解和疑惑。
在我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有一个相对而言不那么离奇,也许可以勉强讲解一二。
那部作品里的主角是一位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她只记得从小母亲便教育她美貌对一个女生来讲尤为重要,必须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容貌。
然而她却不知遭受了怎样的诅咒,无法从任何具备反射作用的物体中观察到自己的脸,这使得她备受困扰。
为了能更好地了解自己,小女孩走遍世间,到处寻求路人,询问他们自己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但在饱尝了社会艰辛与人情冷暖之后,她仍然无法从莫衷一是的答案中整理出半点确切的头绪。
当迷惘占据了她全部的内心,小女孩又在巷子里失身于一群邋遢的乞丐,她终于堕入了难以复原的绝望深渊。
当她落寞地请求一位情绪早已暴怒许久却无处排遣,于是只能借酗酒消沉度日的失业工人掐死自己,以寻求解脱之时。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无头亡灵,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脑袋。
她的记忆也终于浮现,答案随之水落石出:
小女孩已故的母亲是为王室打扮的御用化妆师,因某次不小心的失误惹得女王不快,任性的女王便下令将她全家斩首。
仍然年幼的小女孩也被母亲的过错牵连而失去了自己的头颅,但她却天真地以为自己依然还活着。
所以那股灵异的精神力量使走下了断头台的她得以支撑,自此她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但她那张根本不存在的脸却开始千变万化地反映出看向她的众人自己心目中的样子,这种现象颇为离奇。
结果便是把那位暴怒的失业工人吓得精神失常,小女孩从潮湿肮脏的土地里缓慢爬起。
在咧嘴狂笑了一番之后,她发誓将永远蜷缩在镜子世界里的角落……再也没脸见人。
“小女孩最后的下场是不是还有待商榷?”
当我皱着眉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时,“那是她罪有应得。你说……人真的可以自己拯救自己吗?”
我却只得到了罗琳小姐转移话题般的敷衍答案,看来她这个作者吝啬于给笔下的角色一个好的结局——就像《笑面人》的作者雨果一样。
“自己拯救自己,为什么不呢(why not)?”
“说不定医者难自医,拯救了别人,就会消耗殆尽了自己。虽然那样做很愚蠢,但没办法的是——我们只得承认,自己只能拯救别人,自己也只能等待别人的拯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也许你说得符合逻辑,但请恕我不愿苟同。圣公会曾教导我们,上帝只会拯救那些始终不放弃自己的人,阿门。”
“呵呵……上帝吗……可上帝怕是也无暇照拂到所有人。呐(well),我最亲爱的挚友,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可以拜托你最后再替我化一次妆吗?”
“为什么要提‘死’这样不吉利的字眼?那是多么的不详啊!你还如此年轻,自戕被认为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重罪。”
身为入殓师的我已经练出了对死亡那种气氛的敏锐感知力,当我听到罗琳小姐悲观的话,我马上怀疑她的意图。
“不是的,这只是一个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很讨厌躺在棺材里的自己看上去丑陋无比,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一个人。帮帮我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再来看我一眼?”
“……”厌倦了近距离接触死亡和直视死者的我仍然默不作声。
“答应我好不好?求你了(please)。”罗琳的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
“好吧……我答应你,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在我之前率先去世,我会努力确保安详离世的你看上去依旧体面。”
“太好了!谢谢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直到最后,都会有你陪着我。”
罗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是我在那些时日里见到的,她唯一洋溢着开心的一次。
我上文已经谈到,罗琳小姐受病情影响而变得情绪敏感,表现在听觉上的病态,是她除了某些特定的乐器奏出的乐音,其余的各种声音都令她难以忍受。
也许正是她那样地把自己局限于那架立式钢琴,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了她弹奏时的那种古怪而空幻的独特韵味。
但她那些即兴演唱与经典诗文的融合之淋漓则不能归结于这个原因。
洋溢在她那些幻想的曲调和歌词(因为她常常边弹边即兴演唱)之中的必定是,也的确是精神极其痴狂和高度集中的产物。
我迄今还轻而易举地记得她那些即兴唱出的诗文中的一首。
这也许是由于她弹唱的这首吟诵诗给我留下的印象最强烈,因为我当时以为自己从那潜在的或神秘的意蕴之中,第一次觉察到了罗琳心中的一个秘密:她已经充分意识到她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自己的想象。
那首题名为《伦敦》的诗基本上是这样的,如果不是一字不差的话:
我徘徊游荡、穿过一条专用的街道,
旁边,是特许的泰晤士河正在流淌。
留意着我所遇见的每一幅面孔,
它们流露着虚弱,流露着痛伤。
在每一个成人那绝望的哭泣,
在每一个婴儿那惧怕的哭啼,
在每一个嗓音:在每一声禁令,
我听到心灵锻造出镣铐的叮铃。
每一座污黑的教堂都在恐慌骇异,
扫烟囱的可怜虫也难忍怆然流涕;
更顺着宫殿城墙上滴下的鲜血里,
浸透着不幸的士兵们乞求的叹息。
我仍听到贯穿了所有午夜的街区,
最幽怨的咒骂来自最年轻的妓女,
被轰炸灭绝的新生儿,恸哭并响彻于半宿,
被恶疾纠缠的婚嫁车,枯萎并成之为灵柩。
——《伦敦》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我还地清楚记得,那首诗歌引起了我们的许多次讨论,罗琳的某种见解就在那些讨论中清晰地显露出来,与其说那种见解新颖独特(或许别人也有同样的观念),毋宁说是罗琳对其深信不疑的程度更加难得。
那种见解通俗来讲就是一种对贫苦人民的怜悯,对社会阶层不公的鄙视,以及对万物都将化作飞灰的慨叹。
但在她混乱的幻想中,这种观念显得更加深刻,甚至自成一片黑白与萧瑟的内心世界。
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沉溺在那片萧条之中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不过,她的那种信念也许与她祖传的那栋庭院有关,与庭院外围的平民百姓有关。
她想象那种灵性一直就存在于覆盖路面的煤渣之中,存在于那些黑铁的花纹栅栏之中,存在于大量苔藓的侵染蔓延之中,存在于浓烟滚滚的雾霭之中——尤其存在于那种经年累月始终如一的布局之中,存在于那棵榕树的缝隙之中。
它的存在,她说那种灵性的存在可见于树根和灰墙之间的一种灵气逐渐无疑的凝聚。
它的后果,她补充道,这种灵性可见于几百年来影响了她家族之兴衰的那种寂然无声但却挥之不去的可怕影响,也正是这种影响潜移默化地歪曲着她们命运的走向。
这种看法无法评论,而我也不想评论。
正如人们的预料,我们当时所读的书与那种思想十分重合——那些书这几年来已经成了某位病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不小的组成部分。
当时我俩一起读过的一些书有:托马斯·格雷的《墓园挽歌》、约翰·邓恩的《别离辞:节哀》、《跳蚤》和《死神,你别骄傲》、杰弗里·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霍拉斯·沃波尔的《奥特兰托城堡》、约翰·米尔顿的《失乐园》和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
我们所喜欢的一本书是浪漫主义诗人珀西·比希·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而奥斯卡·王尔德讲述的一些凄美悲惨的童话故事,也常常使罗琳如痴如醉地坐上几小时。
不过,我发现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一本极其珍稀的祈祷书——莱因霍尔德·尼布尔所写的祷告文——书名是《宁静的祷告》,其中说道:
“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请给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赐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在罗琳通知我马贝雷先生去世消息后的一天傍晚,她告诉我,她打算把她弟弟的尸体暂时浅埋在树下保存,十四天后才换上定制的棺材正式入殓并安葬。
这时,我不禁想起某部诗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的某一首诗(《腐尸》)以及它对这位狂想者可能造成的潜在影响。
不过,她采取这一特别措施或许也有其世俗的原因,对此我觉得不便随意质疑。
她告诉我,她之所以决定采取那个措施是因为考虑到长期卧床的弟弟对自然灵气之向往,考虑到牧师曾说的那份土地对灵魂的滋养,还考虑到她家墓地偏远的条件以及想要最后陪伴弟弟几天的设想。
我不会否认,当我回忆起初到她家那天,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个人的多疑之色,所以我完全没想去反对她采取那个我当时认为合情合理且无伤大雅的安排。
在罗琳的请求下,我也亲自参与规划那临时的安葬。
尸体已经装入棺材,我们在仆人的帮助下把他抬到了安放之处。
遮蔽棺材的那棵榕树已经把脚下的土地抓得坚硬顽固,令那湿松肥沃的土壤紧成纠结的板块,裹挟着油亮的苔藓、光滑的灌木和狰狞的荆棘。
森凉的寒气幽怨缠身,从密不透风的树叶枝蔓中生发,氤氲在没有丝毫缝隙足以透入少些光线的阴影里面。
枯硬树干所位于的中心位置,恰好是我睡觉那个一楼的房间窗户正对的地方。
这巨大榕树的根部周围仿佛早已深埋了尸骨,若非汲取着血肉身躯的养分,又何如能繁茂得这般令人窒息。
显而易见,古老的树冠却是知更鸟们筑巢的天堂,殊不知上方那个伞状世界从遥远的封建时代迄今又曾历经过多少次的政权演变和王朝更替。
啼血般的鸟鸣层层,叫雀跃杀死了寂静,就在那遗留的春色满园之中,它们奏响着生机勃勃的平凡,但想必这份不变的厚重却也难以承受人间看似的生命之轻吧。
我们把棺材安放在费了好大的力才挖出的坑中,打开尚未钉上的棺盖,瞻仰死者的遗容。
她们姐弟在容貌上的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罗琳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用轻语的嗓音对我进行了一番解释。
我从她的解释中得知,原来死者和她是孪生姐弟,她俩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种令人难以说清的生理上的理解和感应来着。
但我们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久留——因为我们都不免感到诡异和惊诧。
马雷贝生前似乎习惯了侧卧入睡,尽管陷入了无知无觉的长眠,他仍静静地侧身团于棺中,就如同是在顾虑着何人似的。
也像是其它强直性昏厥症患者一样,那种使马雷贝撒手人寰的怪病在他的胸前和脖子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那种令人生疑、看起来如此可怕的微笑。
“我可怜的弟弟……只可惜你的姐姐现在太过于肥胖和臃肿,”罗琳小姐自嘲般地说,“她怕是没有办法和你挤在同一口棺材里了。”
我们重新盖上棺盖,钉上钉子,填满泥土,然后气喘吁吁地回到了与树下的气氛同样阴沉的宅中。
在过了痛苦悲伤的几天之后,我朋友情绪敏感的病征有了显著的变化。
她平时的那些举止行为不见了,她也不再关心或完全忘了她之前在意的那些事。
她现在总是唉声叹气、双目失神、漫无目的地坐在沙发上沉思。
她苍白的脸色,如果不是我多疑了的话,看起来变得更加苍白——但她肌肤的光泽却早已完全消失。
她那种不时沙哑的嗓音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总是在焦急的声音,仿佛那声音带着异样的哆嗦和惴惴不安。
实际上,我当时还听到,她那永无安宁的心中正藏着某个令她窒息的秘密,而她正在拼命积蓄着能解开那个秘密的勇气。
我有时又不得不把她所有的反常归结为令人费解的疯癫行为,因为我见过她长时间侧坐在地上,以一种着魔痴迷的神态抚摸着地板,仿佛是感受到了某种力量或者连结。
难怪她的状况使我感到恐惧,使我受到影响。
我觉得,她那种古怪荒谬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正慢慢但无疑地在我心中蔓延。
尤其是把马贝雷先生安放在榕树下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体验到了那种莫名的影响。
当时我辗转反侧却不能入睡,而时间则是在一点点地流逝。
我拼命想克服那种敏感和多疑,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紧张多半是,如果不全是由于房间里那些看久了便会令人抑郁的古朴家具,便是由于那些罗琳小姐赠予的装饰玩偶的影响。
当时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雨送来的阴风卷动了那些人偶,使它们在柜橱上阵阵晃动,床头的瓦斯灯也沙沙作响。
但我的一番努力无济于事,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抖逐渐传遍我的全身,最后一个缠人的梦魇终于压上心头。
我一番挣扎,汗流浃背地摆脱了那个梦魇,从枕头上探起身子凝视黑洞洞的房间,又凝神朝窗外看去——我也说不清为何要去看,也许那只是一种本能的驱使。
观察那棵在乌云密布下的榕树隐约的形影变幻,我不知它具体有怎样的变化。
我被一种莫可名状、难以忍受、烦躁的厌恶感所攫住,于是我干脆利落地穿上衣服(因为我已察觉到那天晚上我再也不能潜心入睡)。
我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使自己陷入疲劳,从而得以犯困。
我刚那样来回踱了几趟,附近从楼梯上传来的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很快就认出那是罗琳的脚步声,她走下楼并紧接着轻轻地叩了叩门,端着一盏灯进了我的房间。
她的脸色和平时一样惨白——不同的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窃喜,她的举动中有一种虽经克制但仍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
她的那副样子使我害怕——但当时最使我不堪忍受的是那份独守长夜的孤独,以致于我甚至把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视作一种解救。
“你还没有发现吗?”说完她一声不吭地朝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又突然对我说,“看起来,你似乎还没有发现?哦我的老天,我已经受够了,你早晚都会发现的。”
她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她那盏灯遮好,然后快步走到一扇窗前,猛然将其推开,让我看见窗外骤起的狂风暴雨。
刮进屋子里的那阵疾风差点使我俩没站稳脚跟。
那的确是一个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但又异常美丽的夜晚,一个现实与虚幻相交织的审判的夜晚。
一场旋风显然早已在我们附近聚集起它的力量,因为风向正在频繁而剧烈地变动,大团大团的乌云垂得那么低,其中映着闪电雷霆的色彩和光芒,仿佛就压在那座府邸的塔楼顶上。
但浓密的乌云并没有妨碍我们看见变换着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起,极富生气地在附近飞驰碰撞。
在那些翻滚涌动着的乌云下面,在我们眼前地面上的物体之上,有一层闪着微弱但清晰的绿光的雾霭,宛如幽幽的极光笼罩着府邸及其周围,使一切都泛着不真实的异样。
“你不能(You can’t),你不该看这个!”我哆嗦着双肩一边对罗琳说一边轻轻用力把她从窗口拖到一张椅子上。
“这些使你情绪发作的景象不过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或者也许只是附近那片工业污染的缘故。安静坐下,让我们关上这扇窗户,我必须提醒你,冷空气对你的身体没有半点好处。”
“可是一切已经无法再持续下去了,姑母又写信来与我理论了。再过几天,她干脆要亲自动身前往这里逼我就范了。”
坐在椅子上的罗琳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经开启了红蜡的信,无力地把信封按到茶几上。
“是那位给你订下过婚约的姑母吗?若非自己意愿,那就不要被别人的意志所影响。不妨让我来为你占卜一下,帮助你了解自己的心意和想法吧。”
我不敢过问更多令罗琳小姐忧心的事情,只是从床前的柜子里拿出整副塔罗牌,闷声开始操作了起来。
罗琳认认真真地盯着我的动作,样子如同是刚刚落水又被救上岸的人——浑身因水汽散发的冰冷而震颤发抖,却集中精神努力保持着镇静。
当我占卜到罗琳工作和健康的状况时,第一张大阿卡纳牌代表此时的现状,那是一张正位的愚者,这表明她怀有梦想和天真,在工作上具备冒险心,喜欢追求新奇。
第二张大阿卡纳牌代表问题或障碍,是一张逆位的隐者,则表明她工作时注意力不集中,不够沉着,且身体健康上正受到慢性病的困扰。
而第三张牌代表结果或答案,却又是一张逆位的皇后,这很不幸地告诉我,她将会业绩下降,并且身体肥胖。
“呵呵……原来连上帝都在昭示我的结果,是啊……我怎能逃过他那只全知的眼睛——他早已看出了我的窘迫和困境。”
窗外雨声依旧,罗琳不甘心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接着倾诉道: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自我接手家族产业之前,波姬尼家族便早已经开始走向下坡路了。我无时不刻不在诅咒这个古老而又迂腐的家族,同时却也只能受困于它的摆布。”
“父亲那边的姐妹们,也就是我所谓的姑母,她们都指望我嫁到遥远的厄伯特家族(那是一个贪财好色,沾染了诸多不良习俗却让人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极具经济实力的黑恶家族)去,以获得资金支持和势力保护,并且剥夺我的家族地位和权力。”
“我明白……我虽然明白,这深明大义的做法能够带来的、对家族来说十分重要的价值——但如果我真的如她们所愿,那么失去了我的庇佑的、矮小且柔弱的弟弟……怕是就只能成为鞋油厂流水线下的死人,抑或是堵在工业烟囱里面的尸体了。”
当听说了罗琳小姐的苦衷,我不禁同样潸然泪下,但为了使她振作起来,我提议再次占卜她的恋情。
这一次,第一张大阿卡纳牌是正位的力量,代表她正为了爱情全力冲刺,以图真心的爱。
“这种状态是很好的,尽管感谢自己的勇气吧,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值得被钦佩了。”
听着我的鼓励的同时,罗琳迫不及待地自己亲手翻开第二张牌——是一张正位的命运之轮。
“哈哈……它居然说是命运的注定吗,难道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吗?原来这种扭曲的、不合世俗的、由于冥冥之中各种巧合的条件极力促成才绑定在一起的……它竟然……好吧,是啊!所以说这才是命运的有趣之处,这就是——迷人的命运啊!”
罗琳小姐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露出了一副接受现实后反而从苦笑变得痴迷的表情,她这神态的剧变使我备受困惑,于是我连忙去掀开第三张牌,却被突然吹开窗户的一阵飓风捷足先登。
那张塔罗牌被强风吹到了地上,难以分清本来是正位还是逆位,不过它是一张吊人,一张象征着牺牲的、付出一切却不知将是会得到回报还是惩罚的、就如同普罗米修斯最后的下场如何的结果之牌。
霎时天空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震耳的响声从被风吹开的窗户传入屋内,使得我俩再度遭到自然之力的威压。
“不管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忘掉这些吧!!这只不过是上天开的一点小玩笑罢了!我会耐心地再次关上窗扉——你瞧,我这里还有一本你最喜欢的小说,让我来为你深情朗读,我们两个还像以前一样陪伴彼此,一起熬过这诡异瘆人的夜晚吧!”
我随手拿起的那本旧书是纳撒尼尔·霍桑的文学作品《红字》,但我说它是罗琳最喜欢的小说则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调侃。
因为平心而论,那本书剧情纠结、情感压抑,这些故意为之的要素很少能吸引我那位思维灵活、天马行空的朋友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兴趣。
不过,那是当时我手边唯一的一本书;而且我还有一种侥幸心理,是希望正搅得我朋友心情不安的那种激动恰好能在我给她听的那些关于角色的崇高描述中得以缓解(因为我曾听说精神紊乱的病史中不乏同样的异常事例)。
事实上,假若当时我能从她听(或表面在听)故事时表露出来的专注掩盖下的过度紧张做出判断的话,那我说不定真可以庆幸自己的设想成功了。
几近彻夜,我已经念到故事为人们所熟知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最后的高潮,与来到新大陆的女人海丝特私自相合而生下珠儿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再也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他曾于七年前亲自审判自己的情妇戴上侮辱性的红A字,现在他终于鼓足勇气承担名誉扫地的后果,打算说出自己与那个女人同罪的真相,原来在他自己的身上同样刻有另一个红A字。
记得这段对话是这样的:
“新英格兰的人们!”他叫道,那声音高昂、庄严、雄伟——但总是带着颤抖,有时还有从悔恨和悲伤的无底深渊中迸发出来的尖叫声——回旋在他们的耳际,“你们,爱戴过我!你们,奉我为神圣!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我,竟是人世的一个罪人!我终于——终于站到七年前便应该站的地方来了。跟这个女人站在这里了,现在正是她以那比我爬到这里来的绵薄力量大一些的力量,在这可怕的时刻支撑着我,使我不至于扑面摔倒在地。看呐,请看看海丝特所戴的那个红A字!你们不是一看到它就毛骨悚然吗?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背着这个不幸的重担走到哪里想找个地方休息——红A字都会在她周围发出一道可怕的、令人厌恶的惨淡的微光。但是,在你们中间还站着一个人,你们对他的罪恶和耻辱的烙印却毫不在乎!”
刚念完最后一句,我猛然一惊,一时间竟没有接着往下念,因为我似乎察觉到(虽然我随即就断定那只是我过于神经质而产生的幻觉),从那座宅邸的庭院中隐隐传来一点异样,就如文中形容的爬上绞刑架的牧师那样,仿佛有某个身影在何处蹒跚着,简直不像一个活人,但又总是在蹒跚着,一直没有倒下。
毫无疑问,正是那种异样的感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在窗外风雨交加和阴翳摇曳的场景中,那种异动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既没有真正引起我的关注,也没有搅得我心神不宁。
罗琳小姐轻闭眼睛默默地听着,甚至进入了被催眠般安详的状态,于是我正襟危坐,开始继续念故事:
“这个烙印就在他的身上!”牧师以一种勇猛的力量继续说,他决意要把全部东西和盘托出,“上帝的眼睛看着它!天使们总是指着它!恶魔也知道得很清楚,看到它就恼怒,不断地用那火热的手戳着它!但他狡猾地瞒过了大家,以一种哀痛和悲伤的精神面貌在你们中间出现。他哀痛,是因为在这个罪孽的世界里,他是多么纯洁!他悲伤,是因为他失去了他神圣的亲属!现在,在这临死的时刻,他就站在你们面前!他要你们再看看海丝特的红A字!他要告诉你们,那个红A字虽然神秘恐怖,但也只是他刻在自己胸前的东西的一个影子,甚至他自己这个红色的耻辱标志也不过是他内心烙印的一个象征!站在这里的任何人有谁会怀疑上帝对一个罪人的惩罚呢?看吧!看看这个可怕的罪证吧!”他以一种痉挛的举动扯去了自己那条牧师的宽领带。于是那东西(红A字)一下就露了出来!
念到这儿我又猝然止住,心中感到大为惊讶——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我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如书中形容的那般,那照射在牧师身上的光芒,使他的形体显得分外分明,就像离开整个地球站立着一般,在上帝的正义法庭上,申诉自己的罪行——因为此时正有某位身影就像那样地矗立在窗外的不远处。
虽然由于这第二次不寻常的巧合,各种相互矛盾的感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其中最令我不堪承受的是极度的惊讶和恐怖,但我仍然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被我朋友看出蹊跷从而刺激她敏感的情绪。
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注意到了我说的那个异样,尽管她的举止在刚才几分钟内的确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
她本来是面对我坐着,可现在她已慢慢地把椅子转开,以便她的脸正对着房门,她缓缓地朝着门的方向踱步而去,与我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她的双手合十在一起,做出祈祷着的姿势;她的嘴唇嗫喏着,似乎在低吟些什么;她的嘴角缓缓上扬,仿佛将要露出泄露灵魂的微笑。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又继续地念着霍桑的那篇故事,情节如下:
“别作声,海丝特,别作声!”牧师颤抖而庄严地说,“我们破坏了法律!——这种罪在这儿揭露出来是多么可怕啊!——你就独自把它记在心里吧。我害怕!我害怕!既然我们忘了上帝——既然我们没有尊重彼此的灵魂,那就很可能会这样——此后别想在来世的永恒和纯洁的重聚中相见了。上帝什么都知道,上帝从来以慈悲为怀!上帝特别是通过我的痛苦证明了他的慈悲。他使我的胸前受到这火烧火燎一样的痛苦!他派遣那个阴险可怕的老人来使这一痛苦经常保持着炽热!他把我带到这儿来,在众目睽睽下接受这个又是胜利又是耻辱的死亡!如果这些痛苦缺少了一个,我就要永远毁灭了!赞美上帝的英名吧!遵从上帝的旨意吧!永别了!!”
最后几个字还挂在我嘴边——仿佛当时真的有什么人马上就要断气了——我听到了一声清晰而又悠长的叹息,听起来像是在几分无奈的意味中暗含着的渴望。
这下惊得我一跃而起,罗琳却安安静静地转过身,以一种仿佛沉迷于饮酒而消沉陶醉的表情盯着我的眼睛。
我快步走到她跟前,她的目光仍直勾勾地盯着我原来所在的方向,整个表情空洞得宛若失魂。
但是,当我用手按住她的双肩,稍稍地轻晃她的身躯,她浑身上下猛然一阵战栗,扬起的嘴角终于转变成阴沉的冷笑。
我看见她的嘴在急促地颤动,结结巴巴地念叨着什么,就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我在她眼前。
回过身,我才发现,罗琳小姐盯着看的地方同样是窗外,正因为我刚才也位于那个方向,才误以为她是在盯着自己。
我俯下身凑近她的嘴边,终于听出了她那番话的可怕含义。
“还没感受吗?不……我已经感受到了,早就,早就,早就在许多分钟以前、许多小时以前、许多天以前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可我不想,哦,原谅我吧,我是个卑鄙的女人!我不愿被别人所知!我不是说过自己和他存在着某种至亲至近的连结吗?如果我现在说出口的话——那形容牧师爬上绞刑架的样子、站在法庭上的身姿、还有对死亡的赞颂!倒不如说是他从棺材中爬出,他起身站在树下,和他打算来索命前的觊觎!哦,可是我应该逃走吗?但我又能往哪里逃呢?难道我不是罪有应得?难道我不该自食其果?没错!是我祭出了一种古老的降灵仪式,是我以宅院内的榕树为媒介镇守了他的**和魂灵。实际上,我为了能够嫁不出去,无论多么高尚的名节和清誉都愿意舍弃,无论多么违背世俗和常理的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嗯呵,我早已出卖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当然也是我故意引诱了他——我怎么能让那个懵懵懂懂、仍不谙世事的他离开我呢?我怎么舍得忍心让他失去一直以来的依靠,任那个如此可怜,如此惹人怜爱的孩子被姑母陷害而沦落社会,遭受欺凌自生自灭呢?虽然那家伙孱弱、温顺、毫无主见,犹如天真的绵羊,事事都仰仗着我来做出决定,可扪心自问一下,我们之间——究竟是他离不开我……还是我离不开他?”
罗琳小姐疯狂的声音一下子爆发,把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仿佛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似乎她那具有超凡魔力的呼叫真的具有一股魔力——随着她那声呼叫,整栋洋馆的墙面都开始发出宛如虫群老鼠爬过的噪音。
粗壮有力的藤蔓更好似鼓起的血管和筋脉,开始从偏僻的墙角,窗顶上的边沿以及地砖间的缝隙中挤出,将它们那扭曲的魔爪拼命地伸出。
我被眼前这魔幻的景象惊呆了,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而那些长满了尖刺的荆棘竟借此时机不由分说地攀上了罗琳小姐的身。
宛如被捕兽夹牢牢咬住的罗琳小姐浑身开始渗出血迹,使得洁白无瑕的她皮开肉绽,好似一朵正在绽放的、鲜红的玫瑰。
“他来接我了,呵呵呵……看来他果然还是不能没有我的对吗?”
现在的罗琳小姐早已血迹斑斑,可她却丝毫不觉得惊讶,也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般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了起来。
“是的(Yes),我们从出生起就是一体的,这是不容置喙的事实,现在只不过是回归本来便已无法分离的羁绊罢了……哦抱歉吓到了你吗?别怕,别担心我的宝贝,你尽管乖乖地等他把我们接走,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已经等不及了吗?这一刻的确很漫长不是吗?可对于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太久,我巴不得停留在获得解脱的路上,使我能多享受一秒这陷入深渊前的宁静呢。背德与罪恶孕育而出的结晶哟!我现在告诉你,他此刻就站在门外了!!”
在她的宣告下,那道又大又沉的檀木房门的两扇老门扉竟慢慢张开。
那是风的缘故,四下仍然狂风大作,夜空中回荡着阵阵蝙蝠似有似无的哀鸣——但是,门外果真站着身披衾衣的马雷贝先生凛然的身影。
他那白色的衾衣上泥泞不堪,他消瘦的身子浑身上下都有折腾过的痕迹。
他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梦呓般的呻吟,他朝屋内一头栽倒在他姐姐身上,临终前那阵麻木而生硬的挣扎把他姐姐也一并拽倒在地,罗琳小姐倒下时已成了一具尸体,成了她曾预言过的扭曲的牺牲品。
我慌忙拿起雨伞,心惊胆战地逃离了那个房间和那座府邸。
当我惊魂未定地穿过那条中庭的石铺小路之时,黎明前的夜依然细雨不止。
突然,顺着那条路射来一道奇异的光,我不由得掉头去看那道光的来源,因为我知道身后只有那座府邸和它的阴影。
原来那光来自一轮甚圆的、西沉的、血红色的月亮,现在那血红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前文说过的这洋馆与大地紧密**的墙根缝隙处。
就在我凝望之际,那墙根缝隙也如增生的伤疤长出息肉,使得本来便难以分清的二者更加成为一个整体。
随之一阵狂风卷来,那轮血红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我头昏眼花地看见那座高大的府邸正飞速下陷而落入地中。
接着是一阵久久不息的骚动声,听起来就像是吞噬万物的巨口在咆哮汹涌。
我眼前的洋馆整座成为了密封的艺术品,悄然无声地淹没在了毛茸茸的绿色神秘之中。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与罗琳小姐的约定,撑开她送我的伞,快步来到了院内的大榕树下。
那里的坟冢已全然展露内部,棺中两人面对面地侧身依偎在一起。
日出的晨曦之光依然无法掩盖那轮衰弱的血月之色,使得日月之光相得益彰,交织在一起宛如火红的朝霞和夕云。
骤雨的下场亦如倔强的月,也同样失去了威力。
风雨不再交加,淡淡的落雨声反而衬得此情此景万分寂静,附和清晨的鸟鸣从而成其为天籁之音。
树下深埋死者,却也是一片鸟语花香的净地——在那一对比翼连枝、连枝共冢的新人身上,以血肉为土壤诞生了朵朵雏菊。
薄薄的苔藓已为罗琳小姐披上了一层嫩绿的华服纱裙,荆棘多情,则认真地盘绕在她那美丽的白发上化成头冠。
阖上的眼眸终于不再透露出她的焦虑和消耗之心,安详的表情反而使她看上去笑得千般甜美,犹如森林中的仙子或妖精。
看样子两人早已准备好步入婚姻的殿堂,周围丛生的藤蔓替他们装裱成得以留念至永久的丝边相框。
罗琳小姐此时的容貌根本无从修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更嘲笑我毫无用武之地。
——原来热爱化妆的、本该为亡者留下世间最后一次点缀的、立志于死寂之中催生鲜活与精致的、身为入殓师的我……竟是如此无用。
当落寞地撑起那把黑伞,离开此生怕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波姬尼庭院之时,我的心里只嘀咕了这样的一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