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频道中，王桓沉默着。沈毅不担心对方感情用事，他已经说的很清楚，同为经验丰富的优秀老兵，这点理性王桓不缺。
沉默持续了数秒，终于，这位老连长把所有悲伤愤怒都埋进心底，声音恢复冷静：“照预案…执行吧。”
话音落下，四周枪声陡然密集起来，沈毅冲着远处浴血的战友们笑了笑，嘴角带着欣慰。
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彻底落下，胸口的衣服也被鲜血泡透，沈毅静静坐着，呼吸弱了下去。
“毅哥别睡！”
清澈的声音在夜空炸响，少年双手据枪紧贴坑壁，平时扣到手指发酸的扳机，此刻却被一次次压下，冷酷而果断。
“混蛋…我宰了你们！”
恐惧被愤怒的咆哮彻底摧毁，远处树林中开出朵朵血花，那是用饱含仇恨的子弹画出的花。
解决掉当面之敌，头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尖啸，几个黑影拖着长长的尾烟划过天际。
石悦心中一松：“支援到了！老胡掩护！我去把毅哥背回来！”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沈毅隐约感觉身体飘了起来，一起飘来的还有熟悉的少年嗓音。
“毅哥撑住！咱马上到后方了，直升机就在那边！”
沈毅张了张嘴，记忆告诉他背着自己的是石悦，残存的理性告诉他此刻最好把这混小子踹到掩体后，避免两人被苗仑一枪串成串。
可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给出反应。
回应石悦的只有沉默。
石悦面色一惨，刚刚看清沈毅伤势后他差点儿当场崩溃，但这不是放弃的理由。
他大步奔跑着，离直升机越来越近，忽然，他眼中一亮。
“毅哥，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我会好好活着回去和家人团聚，但你也不能熊！咱说好了要互相给对方当伴郎呢，可不许耍赖！”
“……”背后依旧沉默着，沈毅的呼吸系统已经基本罢工，思绪也只剩为数不多的一点。
他很沮丧，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
对不起石悦，恐怕咱俩的约定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
沈毅心中话音刚落，石悦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是伤感的，悔恨的，中间还夹着一点怨气。
沈毅感受到了这股直冲自己的怨念，他很疑惑，并且脑海中有个意志告诉他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他拼尽全力，呢喃出此生最后两个字：“什……么…”
石悦大喜，随后又低落下来。
“交遗书的时候，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其实…我姐一直暗恋你来着。
之前不说是怕你骄傲，加上你都订婚了，我姐也在去年离开，只留下一些日记。
其实她特苦的，我还不记事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我爸带着我，我妈……
反正，家里全靠外公外婆种地弄些钱才不至于垮掉，那时候她四岁。
但就是这种日子，老天爷也不允你长久，初二那年，外婆查出尿毒症，老两口商量着放弃治疗，她不同意，然后初中也没得念了，一个人出来摆摊，花、糖、气球，什么都卖…
这种煎熬持续了半年，外婆病情加重，家里的积蓄全部烧完，她辛苦一个月赚的钱甚至还不够透析费。
为了不拖累家里，外婆那天晚上悄悄出了门，再没回来…
她说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不过她挺过来了，想知道为什么吗？
石悦表情复杂的自说自话，也不管背上的人是否应答，脚下不停。
“因为有你。”
四个字宛若一把小锤，在沈毅心里敲出道道细纹。
脑中浮现的人生回放被强行掐断，那片白色裙角后面的空白渐渐补满。
原来那条裙子根本不白，而是浅蓝的，只不过因为揉洗太多，加上便宜货印染工艺太差，所以被搓到发白。
不止如此，他还记起了夕阳下那条褪色的百褶裙；记起了裙摆下那双既瘦弱又修长的小腿；记起了那双正面磨出茧，背面绷着蓝色血管的手。
原来是她么，呼…那日一别，转眼就是十年了。
石悦表情更加复杂，他接着道：“你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虽然那只是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关心，可却已经是她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了。
当然：你是我们这儿远近闻名的神童、学神，前方一片坦途；而她只是个没书读的可怜女孩而已，又被生活的重锤摁在地上猛砸，人生已经过成黑白的了。
所以她虽然极度渴望，却一直压抑着自己，根本不敢奢求那方面的东西。
那段时间她唯一的执念就是每天能远远看你一眼，所以早上天不亮她就到学校附近出摊，晚上天黑才回去，有时候和你搭句话都能开心半个月。
对她来说，那个温柔的大男孩已经变成自己面对冰冷现实的最后一根支柱。
嗨，这些你肯定没印象了，日记里她也没奢求你能记住她。
所以：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明白一点，无论现实如何艰难残酷，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人在乎你的，兄弟们在乎，我在乎…她也在乎。”
砰通！
砰通。
砰通…
背后微弱的心跳突然开始强烈，石悦的心脏也仿佛要跟着从胸膛蹦出来，可前者随后的迅速衰弱直至完全停止，却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渺小的求生欲终究抵不过血淋淋的现实，在这晚，一条24岁的年轻生命，于硝烟弥漫的密林中彻底定格。
……
“我这是…在哪儿？”
举目四望，周围一片虚无，他像一颗微尘般静静悬浮着，无法移动，没有五感。
“这就是人死后的状态？”
面对无边无际的虚妄和疑似被禁锢的意识，想到自己可能要永远置身于这种没有时间空间，没有光阴岁月的地方无法挣脱，沈毅轻轻叹息。
“怪不得所有生灵都畏惧死亡，原来痛苦的过程不是挣扎结束，而是绝望开始。”
猛地，他突然想起之前石悦对自己讲的那个故事，情绪便更加低落。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不在乎我的分数和成就，只要搭句话就能开心很久的人，只可惜……
想到自己那段自以为美好，实际稀烂的恋情，沈毅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经离开那个世界，连去见她一面道个谢都…
忽然，脑中某根弦被轻轻触碰，剩下几个字卡在沈毅喉中，他心情很复杂。
她也走了吗？
…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见一面，应该是有的吧，这里没有十殿阎罗、没有奈何孟婆，所以转生之说应该也不存在。
不管怎样，如果还能见面，跟她说句谢谢吧。
沈毅心想，他开始尝试着挣脱那根无形的锁链。
试了几次，还真有反应，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始料未及。
一股和方前如出一辙的窒息感突然将他笼罩，并越来越强，沈毅瞳孔地震，心里终于忍不住怒骂起来。
“搞你妹啊！负面buff还带效果追加的？真就死了都不让人安生是吧！”
但这次的窒息却又有些不同，并没有生前肺部被绞碎的剧痛并且就在沈毅快要坚持，不住时，四周的虚无就这样突兀消失了。
沈毅感觉意识突然间有了与肉体的联系，顾不上惊讶，他立即尝试着抬起眼睑。
下一刻，四周无边的虚空骤然消失，灿金色的暖光汹涌着扑面而来，填满双眼的同时，也填满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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