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鳞再三保证了那幅被夺走的地图是假的,宁姽婳却依旧不能放下心来。翌日清晨,尚在睡梦中的鳞便被宁姽婳叫了起来,也不管他是否清醒着便被塞进了马车里。辘辘的车声响彻许久,终于渐渐低落下去,鳞掀开帘子,数到第七辆马车消失,才软软倒了下去,打着哈欠窝在一旁,半天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怎么这么急?”
“虽说第二幅地图有错漏,但第一幅总归是真的。”宁姽婳按了按眉心,“若是有人赶到了那里,又恰好遇见大叶城的后人,那可大大的不妙。”
“不会,大叶城的后人,怕是……”鳞像是想起了什么,闭口不再谈。
他闭上眼的神色依旧有些苦恼,宁姽婳自然也不会再去问,自顾自道:“我已经知会了沿途的驿站,日夜兼程,自会有马车一路载我们过去。等到了没有驿站的地方,再转而和镖师一路,到那时,可就连马车都没有了。”
“真不愧是你。”鳞睁眼挑了挑眉,眼中蓝色一现。
“真不愧是宁缺山庄。”宁姽婳纠正道。她侧过脸去,只余下颌的线条留在鳞的视线里,碎发随着涌进的风拂过她的脸庞,鳞微微抬头,只看见她抿紧的嘴唇。
马车忽然便是一颠,宁姽婳也不愿和他同处一个地方,抢先掀开马车前面的门帘走了出去。
许久没有听见声音,鳞在马车中待得也算无聊,试图挑起话头:“你别这么紧张……即使没有龙息,在年轻一辈里,先天寒体也没有敌手了吧?我听说你的未婚夫是烈阳之气的继承人,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一甲子的修为,要为他争一争吧?”
良久,宁姽婳的声音才隔着风传来:“我要这龙息,从不是为了修为。”又过了一会,鳞听见她冷得可以结冰的声音:“至于未婚夫……我早就当他是个死人了。”
鳞明白他是触及了宁姽婳的逆鳞,他刚想开口道歉,门帘又被掀了起来,宁姽婳的袖口沾了些许血迹,眉间一股煞气:“你在里面歇着吧,看来不止一路人马盯上我了。”说罢她将已然昏死的车夫推进了马车内,自己坐在了驾车的位置上。
鳞探头向外看去,马车外躺着几个大汉,兵刃散落在身边,都是心口扎了一片凝成的冰刃,从衣服间缓缓渗了出来。方才长久的静默并不是宁姽婳在强忍着怒气……而是她将怒气全部撒在了这些不知好歹的人身上!
“她真的疯了吧……”马车启动,鳞看着那些尸体消失在路的尽头,半天喃喃出声。
后来接近半月的奔波,都是宁姽婳与车夫交替赶车,或许是她之前杀人震慑的手段起了作用,或许是宁缺山庄安排了更多的人,一路上的骚扰也不至于再影响他们的行程。鳞原本也想赶车,但被宁姽婳拒绝,言明他所要做的,就是比对地图确认有没有走错路。
这一日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了大漠边缘最后一处驿站。当地的驿站老板指点宁姽婳和鳞要去往何处,才好采买一些补给品。宁姽婳点了点头,神色终于舒缓开来,林见她脸上还有倦色,劝道:“不如你去歇息,不过是采买,我也能做。”
“你认识路吗?”宁姽婳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一旦放下心来,她确实有些困了。
“从这里走过去,可以看到旗杆的地方右拐,第三个铺子的烤馕最好吃,刷蜂蜜。”鳞说着,拿出一条长巾掩住了自己的口鼻。驿站老板看着他的动作,一下子乐了:“你倒是对这里很熟悉。”
“毕竟离了这里,就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见到人了啊。”鳞说着瞥了一眼宁姽婳,心中的疑虑最终还是敌不过身体的疲惫,她慢慢点了点头,走进了驿站里。
许久不曾回来,但似乎很多东西都没有变。鳞啃着烤馕,用熟练的方言和老板预定了几日的干粮,又买了几个水囊以备不时之需。在路过小摊时,他驻足停顿了一会,给宁姽婳带了些小东西,这些放在中原随处可见的饰品在漠北都成了稀罕货,有些原料改成了漠北才有的石料,但好在依旧是少女会喜欢的花式。
鳞回到驿站的时候,宁姽婳已经重新梳洗过,她咬了一口鳞给的烤馕,露出赞叹的神情:“倒真是好吃。”
“我给你买了些饰物,你且看看。”鳞放下一根簪子并一对耳环,试探性地问道。
宁姽婳愣了一下,抬头问道:“精怪就是这么笼络人心的么?”
这就是变相的拒绝了。鳞再去重新打量宁姽婳,才注意到她一直都只是以发带将两缕鬓发束在脑后,服饰也以素色无花为主,甚至连耳环都没有佩,只有手指上一枚青翠欲滴的碧玉扳指。他有些尴尬地握着这些饰物,最后还是驿站老板解了围,说是可以退掉。
宁姽婳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可鳞分明看见她眼底还有一丝希冀,显然是喜欢得紧,而非瞧不上它的粗制滥造。他握着手里的簪子,问:“真的不试试吗?”
宁姽婳咬了咬嘴唇,最终拒绝道:“还是不了,我从未在饰品上花过心思,何况这些东西于我也是白搭。”
她就这么看着鳞将簪子和耳环收了起来,当鳞察觉到她的视线回头来看的时候,她重新低下头,黄铜的面具落下一大片阴影,盖住了她眼里所有的情绪。
次日一早,和宁姽婳碰头的镖师便叩响了他们的房门。这支镖队是通过宁缺山庄的关系搭上的镖队,队里老手不少,但走的都是最稳妥的道,自然不会路过大叶城,只道是顺路带他们一程去瞻仰壁画的遗迹,在中途便要分道扬镳。鳞一反常态地早起了,连带着早上送来的口粮都是他自己带的。
宁姽婳按照约定付了一半的定金,她牵过两匹马,将那匹更温驯些的的辔头交给了鳞。鳞看着她的侧脸,还是问了一句:“你非要得到龙息不可?”
“都已经到这里了,我再说不想要,是不是太假了?”宁姽婳反问道。
鳞觉得自己是真的后悔了,他伸出手拉住了就要上马的宁姽婳的袖子,沉吟一会,说:“我若是告诉你……龙息……”
他没能把话说完,车队已经启动了,马嘶声、车辙声、碾过沙粒的声音、镖师们高声呼喝的声音好像一瞬间都冒了出来,将他的声音彻底淹没。宁姽婳转过头来,鳞看见她的口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鳞不明白她的“退路”是什么,她甚至不需要退路,可她的模样无端让他想起了以往那些追求龙息的人,她的神色没有那么狂热,可她的眼里有火在烧,像是就要溺死的人看见了稻草,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不会松手。
带着不解和些许的怜悯,鳞同样翻身上马。
他们混在镖队之中,在既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的位置偶尔搭一两句话。如此过了几日,镖队到了不得不在大漠之中扎帐篷过夜的时候,镖师们取出火种点起了篝火,在寒夜之中,这点明亮既能带来温暖,也能驱赶走不必要的袭击。不知是同行的哪一个镖师,之前大约学过些戏法,含了一口酒喷在燃着的火炬前,火光瞬间掀起温暖的帷幕,映得每个人脸上都通红一片。
也许是喝得多了,其中一个镖师放声唱起了什么歌。宁姽婳听不懂歌里的意思,却也能体会到他歌里的豪气,她取出一张垫子铺在沙地上,随后才坐了上去。她抓了一把沙子,这种细软的沙子不同于砂砾,白日里被太阳一晒就变得滚烫,夜里不消片刻又变得极为冰冷,越是用力就越容易从指间流走。她感到有些渴了,拿下一个水袋喝了一口,呛进嘴里的辛辣味让她马上咳了起来。
“啊,那是我买的酒,忘了和你说了。”鳞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递给她另一个水袋,“今夜我们就可以和镖队分开了。”
宁姽婳拧开盖子,细嗅了一下确实没有酒味,才喝了一口。等到气息匀了,她才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嗯,他们说季节河就在前面,我刚才去看了一眼,以往的路标也还在。”鳞喝了一口酒,蹲在她身边,“这批镖师人还不错,你觉得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宁姽婳捋了一下额发,“你知道我给了他们多少钱?若是这种时候不长眼,那才是傻子。”
鳞沉默了一会,也无怪即使很少在大漠里见到女子,也没有人会问起宁姽婳的面具,更无人对她的脸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该走了。”宁姽婳忽然站起身,她把垫子扔在了原地,学着鳞将下半张脸围了起来。见她站起身,一直在另一边烤火的镖头走了过来,问道:“宁小姐……这是要走了?”
“是啊,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宁姽婳点了点头,褪下手指上的扳指递给镖头,“就这块翡翠扳指,应该值得剩下的价,若是不够,凭着这个扳指,能在宁缺山庄名下的钱庄里把剩下的钱提出来。”
“好久没见过您这么爽快的客人了。”镖头呵呵笑了一声,“大漠里很冷吧?”
“还好。”这倒不是客气,对于先天寒体来说,这点冷意确实算不得什么。
宁姽婳点了点头,就当做是告别。鳞已经牵着马走到了她的身边,半夜被唤醒的马显然不适合狂奔,她示意鳞走在前面,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上一个沙丘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胡琴的声音,宁姽婳猛地回头,就看见镖头坐在篝火旁拉着弦,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保养,弦与弦摩擦时还有些滞涩,听起来更为喑哑。之前放声高歌的男人也换了一个调调,依旧唱着宁姽婳听不懂的歌。
“他在唱,你想要的未必都能得到,为什么不喝酒呢朋友。”鳞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向她解释道,“这首歌很早了,以往都是祝酒歌,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送别的曲子。”
“这样啊……”宁姽婳点了点头,“你把酒送给他了吧?”
“是啊,能唱出那种歌的男人,一定很喜欢喝酒。”鳞笑了一下,“大漠里的男人都是这样,越是喜欢喝酒,就越能唱歌。”
“是吗?”宁姽婳看向鳞,他向着篝火处挥着手,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注意到。她也同样望向篝火,他们离开的痕迹已经彻底被风吞噬,地上重新叠起一层又一层的沙浪,连同那胡琴和歌声,都被风卷走了。她拢了拢头上的长巾,先一步转回头向着坡下走去。
“我们先去取些水,再折回去。”鳞说。
宁姽婳点了点头,她对大漠的了解仅限于各种风物志,即使如此,每一本书也都会强调水的重要性。他们的位置足够高,一眼便可以看到季节河的位置,胡杨仿佛扎堆一般生在河边,河面在月下泛着粼粼的水光。两人沉默着来到了水边,宁姽婳将水袋递给鳞,让他取些可以用的水。
取水还要些处理一下,河里的水都是生水,鳞能不能喝不知道,她却是没法直接喝的。宁姽婳百无聊赖地靠在马上,河边隐约还有些绿草,草叶有些枯黄,想来这河也快干涸了。她抬头去看那些胡杨,深夜中它们枯萎的枝丫拼凑成奇怪的线条,而在这些线条里,突兀地多了一团黑色。宁姽婳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只猴子。
“这里怎么会有猴子?”这个念头刚从宁姽婳脑海中闪过,她便拉过鳞的后颈狠狠往地上一掼,果然如她所料,数息之后,便有一粒石子落在了方才鳞待着的地方。
“果然是有人……”宁姽婳屏住呼吸四下环顾,离她最近的那一处河面开始冒出寒气,慢慢开始凝结。
大漠之中藏不住人,果不其然她在胡杨树边寻到了一个人影,只不过方才他躲在树后,影子藏匿得极好。猴子自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一副乖顺至极的模样。
“阁下也是为了龙息而来?”待他走近,宁姽婳才问。即使逆着光,她依旧可以看清那是个中年男子,轮廓是典型大漠汉子的模样,眸子是罕见的蓝色,眼看着年岁已经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下盘极为扎实,起手也不似中原的方式。他还没有回答,鳞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你是刚才那个耍戏法的人!”
无怪镖队里无人对他的身份起疑,就凭这张脸,也不会有人怀疑他只是一个想要搭顺风车的手艺人。
“可以这么说,”他说话的时候略带着些口音,“我是为大叶城而来。”
这话让鳞和宁姽婳脸色具是一变,说话间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他也不看宁姽婳,仅仅一声唿哨,肩上的猴子便扑向了鳞。宁姽婳大惊之下一掌便击向了那只猴子,将它从鳞身旁扫了出去,但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身后又袭来一枚石子,如若避让,这来势极快的石子势必会伤到鳞。犹豫仅仅是一瞬,她的左手掌心上抬,横在了自己的心口,便结结实实落在了鳞的怀里。
宁姽婳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石子直直打入凝成的寸许长的冰锥里,若是冰锥再薄上几分,怕是它便要伤及自己的手掌了。
“我的目标只是那个男人,”男人说,“你不知道去大叶城的路,我没有伤你的必要。”
“可我也要让他把我带进大叶城。”宁姽婳站了起来,双手上寒气蒸腾,“把他让给你了,我怎么办?”
男人笑了一声:“也是……龙息的制造之法,谁不想独吞呢?”
宁姽婳一瞬间毛骨悚然,她侧过脸瞥了一眼鳞,他也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只是不知是因为确实没有听说过,还是因为没想到会这样被人戳穿。
男人低低叹了一口气:“那么,寒玉手,我们是谈不拢了?”
宁姽婳斩钉截铁:“宁缺山庄,从没有讨价还价的规矩!”
两人几乎是同时跃起,在半空之中迎面对击了一掌,又双双退回原位。鳞在后面接住了宁姽婳,她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掩不住胸口的气血翻涌,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对面的男人比她情况略好一些,只是掌心被一整片冰片贯穿,寒气自冰片散发出来,几乎要蹿入他的经脉里。
“他以前一定在大漠生活过,所以察觉到那份地图的残缺,因而一路跟着我们,好确认我们会跟着哪支镖队或是商队。”喘息之时,宁姽婳听见鳞低声说,“我也确实没听说过龙息的制造之法,只怕这又是什么有心人散布的谣言。”
“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宁姽婳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的内力不及那个男人,方才一掌她取了巧,将内力化入寒冰,也能拖延一段时间,“我既然要得到龙息,就一定会护住你的性命。”
鳞低声道:“大漠中能用的石子不多,倒是不足为惧;那只猴子怕是受过什么训练,你一定要小心。”
“你才要小心,我和他打斗,你不要插手,以免误伤了你。”话音刚落,宁姽婳便是侧身一斜,数枚石子擦着她的面具飞过,她回身一转,掌心里便又多出了一片冰刀,径直向着男人飞去,击飞一枚枚石子。一面是数目有限的石子,另一面却是已内力催化而成的冰刀,内力此消彼长之下,宁姽婳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紧张。她隐约察觉到了男人的位置在变,在最后一枚石子落地的瞬间,她不假思索地向着那个地方扑去,掌心凝着一柄短匕,杀气暴涨。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做,不待她近身便已经抬手要去捉她的手腕,宁姽婳左手一格,右手未待招式变老,那短匕便倏地又长了数寸,直取男人双目!男人几乎是瞬间偏过头去,口中猛起一声长啸,宁姽婳只觉手臂被一股力道横推一把,冰匕便擦着男人的耳侧划了过去,随后一声弦崩之声,她眼前闪过一片黑色——
“不!”
慌乱之中宁姽婳撤回双手,一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凝着匕首的另一手却是向着力道来处横扫而过,即使是远在一旁观战的鳞,都能听到动物垂死之前发出的惨叫。可男人要的就是她的慌乱,他毫不犹豫从袖间飞出数枚石子,直取宁姽婳身上各处麻穴,宁姽婳毫不恋战,足尖点地迅速后撤,脚踝却猛地一阵剧痛,迫使她直接跪了下来。男人丝毫不留情面,箭步上前将制住她的后心,这才抓起她的头发逼她转过脸来。
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上,面具所在的位置因为戴得太久已经有了压痕,将她的脸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下半张脸莹润如玉,精致得仿佛白瓷;而上半张脸的肌肤萎缩起来,全都是不自然的深色和突兀的肿起,连带着她的眼睛都被推拉着变了形。若不是戴着面具,这张脸便是民间传说中的恶鬼,足以止小儿夜啼。
“我道是什么缘由,最大的主顾竟不让人问起面具的事,原来是因为这张脸啊。”男人的声音不无讥讽,宁姽婳挣了两下,但感受到后心男人蓄势待发的内力威胁,咬紧了下唇不再挣扎。“现在,”男人提高了声音,“你可以告诉我,大叶城怎么走了吧?”
宁姽婳心生绝望,她侧过头去想要看鳞,可一想到自己的脸,又停下了动作。
久久的沉默过后,鳞开口道:“即使我告诉了你,你也无法再得到龙息了。”
“为何?”宁姽婳感到后心的剧痛,“若是在这里撒谎,你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怕是都没人收尸。”
“因为制造龙息的原料已经一点不剩了,而原本的龙息……也已经尽数被服用完了。”鳞的声音极稳,以男人的耳力,也并未听出他的心跳有何异常。鳞见男人的神色并无异常,方才吐了一口气,继续道:“看你的模样,应该在大漠居住过一段时间,应当也听说过,大叶城的天降神石,以及二十一年前的雨季。”
宁姽婳盯着地面上的沙,似是无力地将双手放在了地上。
“因着神石巨大,在地面上留着的坑穴更是一眼可见,它也算是大漠中的一处路标。大叶城围绕着那一块神石而建,作为休憩之处倒也还算过得去。那一年的雨季雨格外地丰沛,几乎是将这几十年的干旱一次性补全了,”鳞的声音悠悠的,在大漠的风声里仿佛穿越过二十一年而来,“那些从未出过水的泉眼涌出清泉,千岁兰和沙漠玫瑰竞相开放,绿洲里的树木有些根都要被泡烂了……真的是一片繁盛的景象。可也就是那一次,大叶城里有人发现,神石似乎变小了。”
“那并不是什么错觉,神石上的空洞一日比一日大,到最后,最中心的空洞里蓄满了水,足以让整个大叶城的人取用。那个时候雨季结束了,人人都觉得这是神石的恩赐,大家祭拜神石,并且相约取用中间蓄着的水。当晚,第一个疯子就出现了。”
“他是疯了,觉得自己精神丰沛、力大无穷,后来不少人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不知是谁先拿起了刀,大叶城的厮杀便开始了。”
“大叶城里的厮杀持续了三天三夜,神石里的水抽干了他们的力气,即使在砍杀中活了下来,也会精疲力尽而亡。后来有人路过大叶城,知道那是一座死城,才有了所谓‘龙息’的传说。”鳞看向那个男人,“其实一开始的传言,是有人察觉到了神石的力量,不得已屠城灭口保守这个秘密。至于龙息……是有人牵强附会,将神石落于沙漠之内的场景,比作神龙吐息罢了。”
男人的脸色一变,若是鳞所说句句为真,那么他根本没有来这里的必要。他单手抓起宁姽婳扼住她的喉咙,怒喝道:“我现在就杀了她——”
“也没办法改变这个结果。”鳞神色淡淡,“想必你自己去探过,只不过不敢确信这地图里的藏宝之处是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大叶城,否则不会如此恼羞成怒。”
“黄口小儿,我自有办法……”男人掌心劲力一吐,却只觉掌心一凉,他仅仅是低头扫了一眼的时间,鳞便如鬼魅一般闪现在他的身侧,食指刺向他的虎口。男人的动作不退反进,他察觉到掌心是半碎的冰块,更为用力地扼住了宁姽婳的喉咙!
却不料鳞不知何时抓了一把碎沙,一把扬向男人。浸透寒意的碎沙几乎是瞬间移到了男人的眼前,鳞的食指仅仅戳中了男人的手背,但满手的碎沙几乎是完全被按在了男人的脸上,即使男人闭眼飞快,细碎而尖锐的疼痛依旧让他松了松力道。就在此刻,宁姽婳足尖一踢,方才她用内力凝成的冰块便飞了上去,正中男人制住她的手腕。男人吃痛之下失了方寸,鳞一拉一拽,宁姽婳便挣了开来,反身便将指间的冰片连续向着男人扫去。
冰片里带着细碎的沙子,又是冲着他的眼睛而来,男人听声辨位,堪堪躲开冰片的攻击,只有一片刮过他的脸侧。风声中传来什么东西猎猎作响的声音,男人屏息细听,兔起鹘落之间一把抓住了落在他身侧的某样物品。布料入手他心中便是一喜,可那布料之上并未传来任何重量,大惊之下他迅速内力外吐,震开了即将靠近他的鳞和宁姽婳。
听到两声落地之声,男人才一把抹去脸上的碎沙,宁姽婳摔得很远,她猛地咳嗽了几声,才把自己撑了起来。而更远的地方落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只是不太像是人形。
男人心中暗叫不好,但已经迟了,鳞从天而降,带着被撕碎的布料蒙住了他的眼睛,两人齐齐摔在了沙地里。翻滚中他掐住了鳞的不知什么部位,正欲将自己的内力吐进他的体内,头顶便是一阵剧痛——宁姽婳持着一柄冰锥,从他的头顶刺了进去。
直到身下的人不再挣扎,鳞才长出了一口气,双手痉挛着松开布带,落到一旁躺着。宁姽婳生怕他没有死透,冰锥再次扎进他的心口,旋转着柄绞碎了他的心脏。
半晌,鳞才缓了过来,说:“多亏你的先天寒体凝出的那些冰。”若非如此,赤手空拳相斗,两人加起来都不是那男人的对手。
“我宁可不要。”宁姽婳用融化的冰洗了洗手,“也亏得你身手了得。”
“人人都想要这先天寒体,你却拼了命想要摆脱它,可真是个怪人。”鳞撑起自己,转向宁姽婳。
“可我不想这辈子都戴着面具示人。”宁姽婳拾起面具,将它重新扣到脸上,“若是可以交换,我将先天寒体连同这张脸一起换给你,你可愿意?”
鳞想了一想,忽然沉默了。
“其实我之前骗了你。”宁姽婳擦了擦手,慢慢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长发,“我不算是宁缺山庄什么特别重要的人,若是龙息落到别人手里,我的父亲是不会替我抢回来的,说不定还要将那人奉为座上宾,封个长老当当。宁缺山庄,宁缺毋滥,年年都向武林招收精英子弟,其中学子只有六年的学习之期,若是六年到了,还未达到众艺通一艺精的水准,是不配冠以‘宁缺’的名号的。”鳞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咬牙切齿之意,“不止这些,就连容貌,也必定是江湖中佼佼。若非我是庄主亲女,幼年时脸上又无这斑痕,连这山庄之门,我都是踏不进的。”
鳞不禁有些唏嘘,在这般极端的环境之内,也无怪宁姽婳对自己的容貌深恶痛绝,更是痛恨带来这张脸的先天寒体。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些话由自己来说一点都不合适。
“我原本确实有个未婚夫,就是那个烈阳之气的继承人。”宁姽婳双腿渐渐并了起来,她把头靠在膝盖上,手指绞着发尾,“他来过宁缺山庄几次,第一次见我时说着‘我并不在意容貌’,嬉笑着摘下了我的面具,便被吓跑了。再后来,每一次来的时候都要带上些美貌姬妾,也不怎么与我交谈。那次我不过路过他的门前,便被他拦下说我不必费心讨好,反正他是不会看上一个无盐女的,还与那些姬妾大肆嘲笑了我一番,甚至想在外人面前摘下我的面具……他不就是想要我宁缺山庄的势力么?”宁姽婳冷笑,“不用父亲阻止,我自会让他得不到!”
月光照在宁姽婳的侧脸上,她的眼里盈满水光,似是随时都可以落下来的模样,鳞默默地想去摸自己的酒,可手伸出去,他才意识到酒已经被他送人了。他讪讪地转向宁姽婳,后者并不在意他,已经忍不住用手去碰自己的眼角:“可笑的是……父亲竟然也动过不要我的念头……”
不得已之下,鳞只好上去揉了揉宁姽婳的长发:“若不想说,就别说了。”
宁姽婳的神色僵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了,累到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鳞只看见她将头彻底埋进手臂里,随后便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渐渐又变成了嚎啕大哭,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像是要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眼泪都流干一样。
她身上带着寒气多久,她想撕掉这张脸就有多久,她记得所有人看向自己这张脸的目光,从幼年开始,就从未有一次是友善的。有了美丑的认知之后,她便戴上了面具,可笑地以为情况不会再恶化了,却不料异变蚕食着她的脸,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止的迹象。她记得那些说着不在意的人眼里的戏谑,记得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情之下的厌恶,也记得那个因为她的先天寒体才缠绵病榻最终早逝的母亲——即便是她的母亲,眼里流露出的都是怜悯。
人人皆道她有一副习武的好体质,可有谁问过她,她想不想要这个先天寒体?苦等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得到可以改变自己容貌的机会,偏偏龙息又被毁了,难道是天要亡她?
她不甘心啊!
也不知哭了多久,宁姽婳的哭泣声终于渐渐收住,鳞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最后说道:“姽婳,长相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鳞,因为你有这张脸,所以它对你不重要。”宁姽婳抓起一把沙子,将它掷回沙漠里,如此反复数遍“这种可笑的安慰,我不需要。”
鳞张口结舌,可他不得不承认,宁姽婳说的是对的。
宁姽婳向外伸出一只手,上面满是水迹:“给我帕子。”她吸了一下鼻子,又说,“打湿了的。”
不用说鳞都能想象到她的模样,他用水浸湿了帕子递给宁姽婳,背过身去。半晌,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一只白玉般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侧:“走吧。”
鳞吃了一惊,问道:“怎么,还是要去大叶城?”
“当然。”宁姽婳看着满眼黄沙,低声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我想去看看神石。”
砂石刮去了城墙上的棱角,沙漠里最是留不住东西,当宁姽婳和鳞重新踏入大叶城时,黄沙已经掩埋了大半的尸骨,昔日的房屋几乎都坍塌了,也唯有那一块神石,因为过于庞大而留下巨大的凹陷,始终没有被完全填埋。
宁姽婳沉默着将包裹扔给了鳞,她的掌风直接扫去了覆盖在神石表面的沙子,而落在凹陷之中的沙子实在难以完全处理,她抿了抿嘴,跳入神石的表面,伸手将那些沙子一捧一捧倒了出去。
鳞几乎要以为宁姽婳不会再开口了,大约半日之后,他终于听到了宁姽婳的声音:“如果照你说的,龙息是神石溶在水中的产物的话,那么等水蒸干,龙息也就会积在神石空洞的底部,对吧?”
“……是。”鳞没有想到,宁姽婳没有死心的原因,竟是她找到了另一种接触龙息的途径,他叹了一口气,将水袋远远抛给宁姽婳,“你真的要喝吗?”
宁姽婳停下了动作,她已经除掉了接近一半的沙子,此时只能仰望鳞:“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龙息并不能使人增加修为……也治不好你的脸。”鳞半蹲下身,指尖在触及她的下半张脸之前停住了,“你也应该猜到了。”
“它只是个……能让人产生幻觉的东西。”宁姽婳咬了咬嘴唇,声音沙哑。
她不是个傻子,鳞所说大叶城的情况,根本不至于达成什么“增加一甲子的修为”,何况还有精疲力尽而死的结局;再加上她找到的那人的情况,并不难推断出龙息的真正效用。只是她还心存侥幸,希望这世上真能有这样的东西,了却她的心结。
只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侥幸呢。
“它是在榨取人的精力,换取一个美梦。”鳞毫不犹豫地点破,他放轻了声音,说,“回去吧,姽婳。”
宁姽婳停了一下,她忽地低下头去,将一捧沙子甩出了神石。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骗自己吗?”鳞厉声喝道。
宁姽婳不答,只是清理沙子的速度比起刚才更快了。鳞摇了摇头转身就走,可刚迈出几步,又不由得停住了。他叹了口气,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狠狠喝了一口水。
又过了小半日,宁姽婳从神石之中跃了出来,沉默着拿走了属于自己的水袋,转身欲走。鳞抓住了她的手腕:“姽婳……你这是何苦呢?”
“……”宁姽婳的嘴唇微微歙动,鳞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的是“我就不能做梦吗”。他还想说些什么,宁姽婳忽然打开了他的手:“你是这里的人吧。”
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宁姽婳重复道:“你不是什么画灵……你就是以前住在大叶城的人而已。”
鳞向后退了几步,无奈地耸耸肩:“是啊,我叫林阙,以前是大叶城的人。”
“果然是这样吗。”宁姽婳低下头,“那为什么要阻止我?我死了不是更好吗?”
“再怎么说也是陪了一路的人,没法那么狠心吧。”
宁姽婳扯了扯嘴角:“是我威逼你来的。”
两人又是长久的沉默,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城墙的阴影逐渐拉长,直到把两个人都吞噬进去。
林阙像是终于受不住这种气氛,看了一眼宁姽婳,她咬着下唇看向远方,眼睛红红的,又是一副眼泪将落不落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说了句“等等我”,最后不知从哪个破败的屋子里找出一个碗来,倒进些水去。
“梦总要醒的。”他拉过宁姽婳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她已经取了一小块“神石”在手里,就算他在大叶城阻止了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阻止她。
宁姽婳将神石放进了碗里,附着的沙子和石头一起沉底,而细碎的什么东西浮在了水面上,宁姽婳吹开这些东西,仰头喝了一小口。
药效发作得不算太快,直到深夜,宁姽婳才有了一种混沌感。
宁缺山庄内张灯结彩,庆祝着她和烈阳之气掌门人的儿子的婚礼,众人上前说着各色各样的吉祥话,譬如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在众人的不解和喜婆的劝诫声中执意掀开了盖头,将自己的脸展露于人前——那是一张绝美的脸,仿佛盛开的雪莲花,明亮的眼眸和娇艳的嘴唇在红色妆容的点缀下更添丽色。她看见众人眼中的艳羡、父亲欣慰的笑容和丈夫吃惊的神色,唇瓣一抿露出些得意来。她将茶递给坐在她上方的接受拜礼的母亲,那个女人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一如她小时候那般。可她忽然就枯萎下去了,手指一瞬间干瘪,化作了枯骨,脸上的血肉化为乌有,而骷髅的头却是对她笑着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宁姽婳几乎是一瞬就清醒了过来,她猛地坐起,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民居里,林阙站在她的床头,说:“看起来……还是喝太多了。”
“我睡着了几日?”宁姽婳看着自己身上的绳子,有些狐疑。
“三日,”林阙说,“只不过没有疯起来砍人罢了,以防万一我把你捆了起来,在大叶城里收拾了一个房间住。”
宁姽婳看了一眼窗外,风声呼啸,黄沙漫天,一瞬间天地苍凉。
“怎么样,是个美梦吗?”林阙问。
“是。”宁姽婳想了想,说,“我一生都没做过这么好的梦。”
“那就好。”林阙拉起她,“我们回去吧,你也该听听我的故事了。”
重新回到镖队常走的那条道上的时候,林阙自己的故事快要讲到尾声,宁姽婳跟在他身后,抱着《潜龙之息图》,和他一起在泉眼边休息。
“我没有喝神石里的水,是因为我那个时候生着病,母亲不让我去祭拜,她第二天拿着刀对准了我,可最后砍到了床沿,便觉得已经杀死我了,又哭又笑地抱着床沿说‘阿阙,你不孝’。可在后来有人闯进家里的时候,她却替我挡了一刀……都是血,满眼都是红色的。”林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但即使如此,平时饮用的水也已经被污染了,那几日我都是浑浑噩噩的,若不是生病,怕是也要出去杀人。”
宁姽婳沉默着,立场对调,她同样不知道怎么安慰林阙,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有过同样的经历,语言就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其实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再碰到龙息,那场……过后,我被路过的师父收养,他是个江湖骗子,障眼法和轻功却很不错。我进了中原以后,一直在致力于抹消龙息存在的痕迹,这些年我本以为再也听不到它的消息了。只是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幅《潜龙之息图》,用的还是大叶城的纸。”林阙说,“而我的父亲……原本是大叶城里的一个装裱画匠。”
“所以你才知道这幅画有两层。”宁姽婳了然。
“当时诓你有第二个秘密……我只是看到了背面的针眼而已。你知道,江湖骗子嘛,察言观色才是第一位的。”林阙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或许是有人威逼大叶城的人在上面刺了地图,而出于维护的心理,那人没有将正确的地图刺上去。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宁姽婳低低叹了一声:“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再挑争端罢了。人心可比龙息恐怖多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你不在,去往大叶城的地图又是错的,我势必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想我们这一路的遭遇,试想若是我回去了,却说龙息已经尽数被毁去,我会遇到什么?倘若拿到《潜龙之息图》的不是我,而是德高望重的大师,又会怎么样?”
林阙沉默不语,宁姽婳确实聪明,甚至聪明得有些过分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过了一会,林阙问道。
他这话跳得有些厉害,宁姽婳侧开脸,风沙卷起她鬓边的长发,那双眼睛看起来没了神采:“如果是说你不是画灵这件事的话,大概因为你实在是太弱了吧。”
林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宁姽婳少有的直白让他意识到,她的情况很不对劲。
“这世上哪来这么容易的事,先天寒体,连烈阳之气都不能完全化解,如何能寄托于原本就不存于世的龙呢。”宁姽婳把《潜龙之息图》往泉眼边一抛,却不料林阙直接扑了下去,在它落入水中之前死死抱住了它。宁姽婳大惊之下内力运转,林阙身下的泉水迅速冻结,借着这缓冲的力道,林阙将画卷向着岸上一抛,稳稳当当落入宁姽婳手里。
等到林阙整理好衣服时,宁姽婳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她伸出一只手,掌心的筋脉经络分明。林阙握住她的手,从未觉得这个人会如此冰凉。
“以你的资质,到宁缺山庄做个教授轻功的夫子不难。”宁姽婳问道,“你可愿意?”
“我?我就算了吧。”林阙拒绝道,“宁缺山庄也不会想招揽一个小偷。”
“那你一开始来宁缺山庄,又是为了什么呢?”宁姽婳问,只是神色依旧淡淡的。
“我是想阻止有人发现‘龙息’的秘密。”林阙耸耸肩,“但出现的人是你。”
宁姽婳的手无声地松开了,她想了想,将《潜龙之息图》放入了林阙怀里:“我今日便回去了,这副画便送给你了,也好让你一个妙手空空‘贼不走空’。”
“现在就走?”林阙愣了愣。
“这点小事,宁缺山庄还是能解决的。”
话音刚落,林阙便见她白衣一晃,再不回头地离开了大漠。她就像是一个错误地出现在大漠中的冰人,迅速地消融,随后消失无踪。
幸而,他刚才将以往买的簪子并着耳环悄悄放进了她腰侧的香囊里,只要她换下衣物,一定就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