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往大堂角落看去，只见一名憔悴的女子，瞪着哭干的双眼道。
“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回来......不管是死是活，让我们见上一面总可以吧？！”
“计划是明天一早，我会带你们去安置点碰面。”阿斯特看着她道，“等身份确认无误，你们就可以带各自的亲人回家了。”
“所以，我才在问你们啊！！”
女子有些歇斯底里地吼着，若不是被其他人拉住，恐怕已经要冲上来了。
“怪物不是已经被打败了吗？你们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把他们带回来？！”
“请您冷静一点......嘶！”赛琳娜见状，想上去安慰她，却被一把推到了肩伤处，只得吃痛地站到了一旁。
“呜，呜呜......”
而女子挥舞着手臂，胡乱地发泄了一通后，便瘫坐到了地上，掩面哀嚎道。
“今天是我六岁儿子的生日......他爸爸带他去集市挑了礼物......本来应该回家了的......回家......”
“明天，你们就能见面了。”阿斯特走上前来，镇定地抬起头，看向四周道，“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我不希望被擅自改变。还请各位理解。”
人群哗然了。没多久，就有另一个男人站出来道。
“决定好？你算老几啊，这就开始命令我们了？说到底，要不是你们失职，村子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那不是一般的魔物。”阿斯特看着他道，“我们已经尽力了。很抱歉，没能阻止事情发生。”
“放你*的屁。”男人不依不饶道，“你俩不是旅警吗？来我们这，不就是接到村里的委托了？！他**的，两个兔崽子！知道自己打不过，还不肯喊帮手来！就为了贪那几个子儿，害死了咱们这么多人！！”
“......”
阿斯特沉默了。他那处变不惊的态度似乎引爆了众人的情绪，很快便又有人附和道。
“说得太对了！公会那帮畜生，亏我们每年还给他们那么多好处，现在就派这两个废物来应付我们！还不如直接找教会呢！”
“教会？你以为教会能好到哪里去？**辖区里都出现这种怪物了，咱们却连神殿骑士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呸！！难道真要咱们把命，交到这两个小崽子手里？！”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处在焦虑的漩涡中。而这份情绪，在阿斯特的影响下，自然转为了愤怒的利刃，随后中伤了回来。
“真的很对不起。”赛琳娜捂着肩膀，连连道歉，“大家，请冷静一点......”
但是，已经没人能听进她的话了。
众人谩骂着，似乎两名旅警才是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必须承受他们的指责。
而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时，阿斯特却一撩衣摆，做出了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只见他欠下身，朝人群单膝跪了下来。随后，在一片烛光之中，他把双手交替过肩，深深地埋下头去。
“请相信我。”
短短的四个字，没有语气起伏，却是掷地有声。
“在这起事件结束之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绝不让大家再受到伤害。”
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那是昂德斯坦王国的最高礼仪，意味着阿斯特将作为奴仆，永远对他们效忠。
“我曾经也在灾难中，失去了重要的人。所以，大家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
阿斯特虔诚地跪伏着，幽幽道。
“拜托了。请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能好好守护大家的机会。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失去的话，那我，恐怕就没有资格，继续待在这里了。”
人群见状，面面相觑，却没人敢接过话题。直到片刻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上前来，才终于打破了僵局。
“年轻人......请起吧。”只见他把拐杖放到一旁，伸手扶起阿斯特道，“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斯特。仅仅是阿斯特。”
“是嘛......真是个好名字啊。”老人浅笑着，点点头道，“我叫鲁特，鲁特·布莱恩。那么，阿斯特。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鲁特说着，缓缓看向地上那件沾血的衣服道。
“我刚认出来，那件衣服，是我女儿店里在卖的款式。她总是习惯在中午整理货物，然后去附近的酒馆吃饭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只剩喉头还在不断涌动，嘴里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了。
“那条街都被毁了。您女儿的店也没能幸免。”阿斯特明白了过来，随即闭上眼道，“非常抱歉。但那些衣服，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了。”
话音落下，他感到老人枯枝般的手钳住了自己，然后很慢很慢地，才松了开来。
“......嗯。”
鲁特叹出一口浊气，接着后退几步，望向阿斯特和赛琳娜，朝他们深鞠一躬道。
“这样的话，我必须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为她报了仇。”
“......老先生！”赛琳娜想过来搀住鲁特，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那些衣服，是她活过的证明。我很高兴，它们最终能为塔加尔人所用。”
鲁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罢拿起拐杖，回头看向人群道。
“大家，请听我一言。今天，这两位年轻人付出了多少，我们其实都心知肚明。没有了他们，我们大概，就没法像这样站在这里交谈了吧。”
说到这，他用拐杖点了点地面道。
“依老朽拙见，一味地抱怨，挽回不了任何东西，反而会让亡魂们蒙羞——所以，大家不如从自身出发，多想想怎么配合他们的工作，来渡过这次难关，如何？”
鲁特的话语，让现场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之前情绪最激动的几个人，现在也都低下了头去。
“喂，你看到没？那好像是布莱恩先生啊......”
“还真是他！我天，连传闻中的『神匠布莱恩』都来了。咱们要是再吵下去，恐怕只会给村子丢脸吧！”
“哎，反正再怎么骂这俩人也没用了，不如听听他们想说什么。”
“对啊，就先听一下吧。”
一阵交头接耳后，人群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下来。
“老先生。”赛琳娜见状，便走到鲁特面前，朝他欠身道，“谢谢您。”
“不用谢......嗯。要是我孙女还在的话，应该也到你这个年纪了吧。”鲁特回身看了她一眼，有些疲惫地笑道，“哎呀。老头子我啊，这一生，也算是过得平平无奇。每晚躺在床上，最想看到的，不过是第二天的太阳。”
鲁特说着，眼里涌上了浑浊的泪花。他像个孩子一样把眼泪抹掉，然后对赛琳娜二人道。
“这塔加尔村呐，是陪着我一块长大的。如今，我从外漂泊归来，它的一切，也都是我活过的证明......我不希望这样的日子就此结束。所以......所以，能拜托你们吗？”
赛琳娜怔住了。她只觉得，老人的话语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于是重重点了点头。
“既然你愿意相信我。”阿斯特也走上前来，看着鲁特道，“那么我就不会失约。我向你保证，不论发生什么，塔加尔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它会为这座村子，带来每一个明天。”
听完这话，鲁特的嘴唇哆嗦了起来。他不停打量着阿斯特，像要把后者的形象刻入脑海。
“感激不尽，孩子。”
阿斯特点点头，接着挥开手，朝人群喊道。
“大家，请听我说。这次的事件，关系到塔加尔的每一个人。所以，你们的信任，对我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只要大家愿意协助我们，我想，村里就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难关了。”
人群听罢，纷纷点起了头。寂静的烛光中，他们连面色都变得和善了许多。
“多谢。”阿斯特轻鞠一躬，又扫视了一圈周围道，“好了。经历了这么多，大家也都累了吧。”
他说着回头，看向薇薇安道。
“薇薇安。时候不早了，可以麻烦你送他们回去吗？我等会还要去现场，确认一下那边的情况。”
“欸......好。”薇薇安点了点头，随后快步上前，打开了旅店的大门，“各位，这边请吧。”
于是，在她的带领下，人群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旅店，融入了夜色之中......
“好厉害。”等最后一个人走远后，赛琳娜才悄悄凑过来道，“小不点，你是从哪学来的演说技巧？连我这个前辈都自愧不如呢。”
“技巧？”阿斯特看了看她，淡淡道，“那不过是获取信任的方式罢了。赛琳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战场上，时间的流逝就意味着变数。像那种无意义的争吵，只会拖慢我们调查的进度。”
“欸？可你刚才，不是还行了国礼......”
“只要能让争吵平息，哪怕是卖身契，我也会当场签下。”阿斯特束紧黑衣，语气毫无起伏，“能束缚我的，从来不是一纸虚名。况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去做，不是么？”
“小不点......”
赛琳娜愣住了。她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阿斯特继续道。
“话虽如此，我还是很重视那个约定的——所以，鲁特·布莱恩想要的明天，我一定会亲手带给他。”
说罢，他转过身，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道。
“你也是。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想这么多了。去休息一下吧。”
“你在说什么呢！”赛琳娜听罢，立刻叉腰道，“我，我还......咦......”
话没说完，她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上大脑，连带着身体歪向一旁，得亏扶住了桌子才没倒下。
“喂。”阿斯特立马上前，搀了她一把道，“没事吧？”
“唔......”赛琳娜按着太阳穴，似乎有点喘不过气。
“果然啊。”阿斯特见状，蹙眉道，“你的体力已经透支了，还是别勉强自己比较好。”
“开什么玩笑，我......”
“平常不会这样？”阿斯特扶着她的手臂，认真道，“没错。以你体内的魔素量，那点消耗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你别忘了，这次的对手可不『平常』啊，赛琳娜。”
“魔素量？”赛琳娜愣了愣，便费力地抬起头道，“你，你怎么知道......哎呀！”
下一秒，她不由得大喊出声——原来是阿斯特，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喂，你干嘛啊！”她的头本来就晕，现在大概更晕了，“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的！”
“安静点，别乱动了。”阿斯特淡淡道，“我送你回房间，告诉我在哪里吧。”
“......”
“嗯？”
阿斯特看向了她。与此同时，赛琳娜飞快地转过头，避免与他对视。
“三，三楼最里面那间。”
而她很快发现，这样会让阿斯特看见自己红透了的脸颊，于是只得把头转了回来，深深埋到他的肩上。
“之前帮你治疗伤口的时候，我用我的魔素中和了那怪物的魔素，然后把它从你体内吸走了。”
阿斯特不以为意。他抱着她上了楼梯，边走边道。
“看样子，这个过程虽然不会扰乱你自身的魔素，但确实加剧了你的体能消耗。再加上你之后没能好好休息，所以体力透支得比你预想的要快很多。”
“......嗯。”
“就像我说的那样，明天正午，你来我那边找我吧。有些事情，我们确实需要先理清楚。”
“......嗯。”
“威利的事，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自然醒来。你要是有力气的话，记得多照顾他一下。至于其他的琐事，交给薇薇安就好。”
“......嗯。”
“喂。”阿斯特停在了楼梯上，转头看向赛琳娜道，“你在听吗？”
“听了。”赛琳娜咬着唇，把头埋得更深，“都听了，你放心吧。”
“......”
阿斯特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得轻叹一声，抱着她来到房间门口。
“到了。开一下门吧。”
“嗯。”赛琳娜伸出手，按在门把上，解开了魔法锁，让阿斯特走了进去。
哗啦啦。
伴随着他的脚步，墙上的魔法蜡烛都应声亮起。
阿斯特打量了眼周围，发现房间虽然不大，但已经按它主人的风格整理了一通——
箱子和备用武器摆得整整齐齐，床帘和诸多用具也都换成了红色系，还有个巨大的兔子玩偶，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
阿斯特不想评价赛琳娜的松弛感。毕竟她整理房间的时候，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放你下来了。”
他这么说着，把赛琳娜抱上了床，小心地让她躺平身体，并帮她盖好了被子。
“谢谢......”赛琳娜拎起被单，遮住半张脸道，“那，我们就明天见咯。”
“嗯。”阿斯特转过身道，“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你也是，今天一天辛苦了。”赛琳娜闭起双眼，“晚安。”
“晚安。”
阿斯特挥手灭掉了蜡烛，然后向外走去。而他还没走多远，身后便有轻鼾传来。
【睡着了么。】他心道，【明明这么累，却还一直想着逞强......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啊。】
想到这，他不禁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地上的一些东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几枚通讯卷轴的残片，想必是赛琳娜回来时，联络公会用的。
【她应该没有透露太多情况吧。】阿斯特蹙起眉，心想，【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能。就算要跟谁联络，也得是我亲自来......嗯？】
他的视线顺着残片，缓缓落到了壁炉附近的矮凳上——
那里正摆着一本破旧的书籍。深褐色的书面上，镶着一颗黯淡的红宝石，乍一看仿佛是什么私家记事簿，但封皮又有些过于老旧了。
阿斯特本不想理会，可那旧书却像有什么魔力般，牢牢抓住了他的视线......
它就这么躺在月光里，等待着谁的降临。
唰。
说时迟那时快，闪回过后，一个从未见过的黑发少女，忽然映到了阿斯特的眼前。
阿斯特怔住了。只见那少女赤身裸体，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半空中，正有些惊讶地与他对视——
哪怕故乡被怪物摧毁，复仇之焰终日于内心灼烧，他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击感......
那种感觉，叫作『宿命』。
在它的驱使下，阿斯特本能地向她伸出手去。而下一秒，赛琳娜的呓语，便打断了他的思绪。
“爷爷......”只听她含糊地喊了一句，便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于是亮光再度闪过，阿斯特如梦初醒。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少女，而身上也是大汗淋漓。
“那是......？”他收回手，怔怔地自语，“我刚才，在做什么？”
窗外，风声呼啸。
冰冷的月光仿佛不经意地映入屋内，笼罩着，因机缘巧合而聚到一起的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