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再度拂过，二人的身影仿佛在黄昏中定格。
“你......”
过了一会，赛琳娜才挤出些笑容，手却悄悄摸向背后的大弓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了......”
阿斯特不语，只是默默盯着她——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赛琳娜根本就找不到辩驳的机会，只得叹了口气，随后望了望四周道。
“好吧，就算你说对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明显了。”阿斯特淡淡道，“不论你有多想演好『旅警』的角色，那些只属于旅警的‘一点一滴’，都不是你一个初学者能模仿得来的。”
“嘁，真是毫不留情啊。一般来说，戳穿别人不是要更久时间嘛！”
“我说过了，共享情报的前提是立场对等。更何况，三天的观察期，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怎么会......”赛琳娜不甘地抱住了脑袋，“那，你是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
“嗯。”
“可恶啊！那我岂不是白高兴了嘛，还以为自己铁定瞒过你了呢......到底是哪里露馅了？！”
阿斯特见她无比懊恼，不禁思索了片刻，随后道。
“这样吧。既然要开诚布公地谈了，我就给你简单解释下，正好对你自身也有帮助。”
“欸，可以吗？”赛琳娜愣了愣，跟着站直身体道，“谢谢。”
阿斯特点点头，随后伸出手，从衣服内侧掏出铭牌道。
“旅警协会规定，『为了辨别各公会旗下的战斗人员，铭牌必须由本人贴身携带。而失去铭牌者，也将失去作为旅警的资格』。”
“这我知道啊。”赛琳娜撅起嘴，抱着胸口道，“原则手册我姑且还是看过的。就算把我自己丢了，这玩意也丢不了。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落下，阿斯特便闭上眼，平静地摇了摇头。
“『丢不了』，和『不想丢』，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赛琳娜，你知道铭牌的另一个称呼吗？”
“另一个称呼？”
“没错。”阿斯特睁开眼，直视着她道，“就是『旅警的墓碑』。”
“旅警的......墓碑？”赛琳娜心头一凉，便听阿斯特继续道。
“你应该听说过吧。在王国所有的武装势力里，只有旅警享受着几乎不受限制的自由度，也因此吸引了大批人前来就任，可人数却迟迟达不到饱和。”
“嗯。”赛琳娜点点头，“我看过相关的名单，当时还觉得很纳闷呢。再怎么说，各个公会的人员流动都太频繁了......旅警的当职难度又不高，只要辛苦点就能拿到薪水，怎么会留不住人呢？”
“你说的薪水，是指多少？”阿斯特冷冷道，“是一块面包，加一杯牛奶的程度？还是能管全家温饱？”
“这......”
“赛琳娜。旅警是没有固定收入的。除了公会定期发放的炼金材料，和基础装备外，几乎所有旅警，都要靠接取他人的委托来维持生活——也就是俗称的‘给人卖命’。”
“......”
“可那些平常任务的委托金，又不足以让大部分人养家糊口。所以，解决各个地方的纠纷，以及斩杀愈发猖獗的野外魔物，便是多数旅警最主要的收入来源。而一旦饱尝了战斗的快感，或是跨越那道生死界限后，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阿斯特用拇指挑着铭牌，淡淡道。
“我想，那份名单上记录的，大概不是流动人员吧......如果没有铭牌，这些人恐怕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人为财死』吧。即便是全国五大公会之一的雷姆古伊公会，旗下旅警的死亡率也有两成以上。他们就像狼群，只为追逐某个目标而生，或是死在奔跑的路上——赛琳娜。我问你，这些事情，你的手册里有写吗？”
赛琳娜半张着嘴，发觉自己哑口无言。而阿斯特顿了一会，便接着道。
“一个真正的旅警，是不会拿着铭牌画圈，更不会称它为‘玩意’的。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便是他们暴露在外的生命，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赛琳娜听罢，咬着牙，偏过头去。过了许久，她才把手伸向口袋，摸出了那块扁扁的金属板——
那样一份冰冷的证明，如今却让她羞愧得满脸通红。
“对不起。”她郑重地道歉，随后把它戴到了脖子上，“我没想过它对旅警这么重要。”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阿斯特收回铭牌，随后撑着瓦片，仰起头道，“你那天有点太乱来了。面对那种怪物，再怎么说也不能用身体作诱饵啊，赛琳娜。”
“那是因为......等等。小不点，你莫非是在担心我吗？”
“稍微有些惊讶罢了。况且，你既然用上了这个身份，那就更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了，不是么？”
“......是呢。”赛琳娜轻叹一声，跟着望向远方，“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嗯。”阿斯特也眺望着夕阳道，“比起这个，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那些藏在你背后的实情。还有，你来这里的目的。”
“我......”
赛琳娜缓缓闭上眼。她回忆起自己在王殿上宣誓的一幕，纠结了片刻后，才坚定地抬头道。
“抱歉，小不点。出于某种不可抗力，我不能跟你透露太多。但我保证，我跟那头怪物没有任何联系。以及，在达成目的之后，我自然就会离开这里，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
阿斯特应声，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
虽然赛琳娜没有察觉，但从她的言语中，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那么，只能希望我们彼此都守护了『对』的东西吧。”
“欸？”赛琳娜眨了眨眼，随后疑惑道，“对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好了。说了这么多，该到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了。”阿斯特没有理她，而是自顾自地站起身道，“赛琳娜，我会像约好的那样，把那怪物的情报告诉你。”
“哈？”赛琳娜见状，忙跟着起身道，“等一下——刚才的话题，还没有说完吧？小不点，你怎么老擅自......”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闲聊啊。”阿斯特打断了她，“还是说，我再问一次，你就会把答案告诉我？”
“......”
“我不想在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阿斯特道，“况且，我说的话，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啧，这个臭小鬼！】赛琳娜心中暗骂，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
“好吧。那我就给你一个信守承诺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那怪物的事解释清楚了！”
“嗯。”阿斯特淡淡地点头，“赛琳娜，你还记得那时，我是怎么描述它的吗？”
“『......罪人们窥觑乐园的果实，于圣绝日触动神罚，而遭到驱逐』。”赛琳娜复述了一遍，眉头都拧到了一起，“我记得，这好像是《王国正史》里，关于『黑焰恶魔』的记录吧？”
“没错。”
“喂，小不点。你认真的吗？要知道，这句话说的可是——”
“『业神』。”阿斯特看着她，平静道，“三天前，袭击塔加尔村庄的，就是业神。”
“骗人的吧......”赛琳娜的眼眸颤抖起来。
阿斯特摇了摇头，跟着叙述道。
“书中记载，业神自世界之初便已存在。它们身披黑焰，形体怪异，会杀死并吞噬面前的一切生灵。而当时的大陆还充斥着魔素，并不像今天这般生机盎然。于是，业神在噬尽猎物后，便进入了休眠。直到万年前，一个由人类主导的文明在大地上兴起，才渐渐改变了世间的格局......”
“等等。”赛琳娜打断了他的话语，接着疑惑道，“你不会是想说，业神和『米提亚文明』同归于尽的事吧？”
“同归于尽？”
“对啊！这不是教会学校的必修课吗？事到如今，你怎么又跟我讲起这些来了？”
“学校......”阿斯特沉吟一句，随后道，“不。跟那种地方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罢了。”
“哈？”赛琳娜懵了下，不禁反问道，“真相？真相不就是那时的人们由于太过繁盛，结果唤醒了业神，导致文明都被蚕食殆尽了吗？最后，还是多亏了『七大神』显现世间，把业神歼灭得一干二净，才保住了剩下的人群。要不然，咱们现在没准就是两只青蛙，在外面的池塘里游泳哩！”
“原来如此，学校里会教这些啊。”阿斯特道，“看来你记得很清楚，那就省得我再说明了。”
“什——别小看前辈啊，你这臭小鬼！”赛琳娜气呼呼地叉起腰，“再怎么说，我也是当年的尖子生，这点小事难不倒我的好吧！”
“好。”
“......火大。”赛琳娜撇了撇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跟你争了。总之，纵观全世界，不管是史籍还是教典，只要是你查得到的地方，都记录着业神的灭亡......而我们国家虽然还和其他国家有些摩擦，但唯独历史这块，基本都是一致的！”
说到这，她似乎觉得不够尽兴，还狠狠地竖起一根指头，指向阿斯特道。
“真是的！这种东西，根本连吓小孩的伎俩都算不上嘛！亏我之前还那么在意......喂，小不点！你想唬住我，还是多编点更恐怖的故事来吧！”
“......呵呵。”不料，阿斯特听完，竟是罕见地笑出了声。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
“不。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观念，竟然可以固执到这种程度啊。”
阿斯特摇了摇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道。
“确实。按书中的记载，业神早就和超古代文明同归于尽了。可那个文明的遗产，至今还散落在世界各地，不是吗？那么，如果有业神活到了今天，应该也在情理之中吧。”
“可是......”
“赛琳娜。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敌人。不论是特征还是习性，它都和你最熟悉的教科书里一样——还是说，你想否认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
“我......”赛琳娜咬着唇，慢慢偏过头去，“我才没有否认呢......”
“是吗？”阿斯特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欸？”赛琳娜一懵，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道出了事实——
“业神从来都不会单独行动。我们遇到的，不过是被抛下的弱者罢了。而它背后的群体，还一直潜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等待狩猎的时机成熟。”
“你说......什么......”
“多年来，业神毁掉的地方不计其数，有一些还是我亲眼所见。所以，塔加尔的事，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阿斯特拎起衣领，目光变得沉重。
“它们还会再来的。”
赛琳娜愣愣地垂下头去，像是被他的话语震到无法思考。片刻后，她才从牙缝中挤出字道。
“不可能。”
“嗯？”
“我说，不可能！”她这么说着，猛地抬起头道，“阿斯特，你不觉得奇怪吗？那样的东西，竟然在王国生活了那么久，我们却一直闻所未闻！仔细想想，这根本就不合理吧！！其他地方暂且不论。王国内部，能探索的区域，和魔物图鉴，可是数百年前就做好了啊！更别说，神殿骑士每年都会去各地的遗迹巡逻了！所以，哪怕业神有任何一丝复苏的迹象，王政厅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你......”
“是。我承认你救了我，和这座村庄的一切！但很抱歉。关于这件事，我必须要有自己的坚持！”
“......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的意思？”
赛琳娜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当然相信你。但，我也需要一定量的调查和对策，才有心境去接受这些。所以——”
说到这，她双手合十，诚挚地举过头顶，又深鞠一躬道。
“抱歉，小不点！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我想，我必须打破之前的约定，去找其他人商量这件事了！”
不等阿斯特回答，她便急迫地起身，握拳抵住胸口，眼神热烈。
“毕竟，万一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只靠我们两个，是没有办法保护好民众的，你明白嘛！”
阿斯特一怔，过了一会才垂下头去，嘴角释然地上扬——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山崖上遇见的女孩。后者亦是如此，抱着一腔热血，以善良之心践行着正义......
就好像太阳一般，至死不渝。
“喂，臭小鬼！你睡着了嘛！我可不许你装作没听见啊！”赛琳娜见他不语，于是上前一步，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道，“说到底，你也不是战场上的新手吧？我就不追究你这些情报是哪来的了。但最起码，你得告诉我......”
“那种事情，我不允许。”
不料，阿斯特竟是打断了她，随后走了几步，径直靠到了她的面前。
“约定就是约定，我不希望被擅自改变。”
“什——”
场面一时安静了下来。
一阵清风拂过，撩起了二人的衣摆和刘海。赛琳娜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接受着这份不再遥远的距离。
她继而发现，虽然自己时常称呼他为小不点，但凑近了看时，他们的身高其实没差多少，属于稍稍欠身便能平行的地步......
然后，在那微妙而浓厚的氛围中，阿斯特闭上眼，轻轻褪去了身上的黑衣。
“这，这是？！”
赛琳娜的眼眸颤抖起来。
只见阿斯特的上身再无衣物，身体遍布疤痕，且精瘦至极。而他的右手，乃至整个右半身，都缠满了某种灰白色的绷带——
它们仿佛有生命般地，时不时在他的身上缠动。而那绷带的相叠处，空隙稍微大些的地方，正有缕缕黑烟从中冒出。
“......这是在过去，与业神战斗后留下的痕迹。直到今天，它们的魔素也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我。”阿斯特抬起右臂，语气淡得像在叙述着某种日常，“至于这绷带，是另一个知情者送我的礼物。它能很好地调节我体内的魔素，让我这副破败的身体，不至于那么快迈入坟墓。”
说罢，他从容地披上黑衣，把前扣重新系好道。
“作为活下去的交换，在那之后，我便对自己发誓——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会迷惘。”
“小不点......”
“不论是谁，都无法阻碍我前进的道路。”阿斯特抬起头，右眼渐渐变得猩红，“我要把这世上的业神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