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说出月岛的一句好话,但这里其实也没有太糟。
整个月岛就是一座巨大的,沸腾的城市,在还没彻底推行三班制之前,虚拟天幕提供的是永恒的黑夜。
无数颜色各异的灯光填充其中,道路像绞杀植物一样的错综复杂,街道鳞次栉比,到处都是呕吐物和弹孔,这是一座垂直的城市,遵循着颠倒的秩序。
在一个将近一万米的深坑,被分为一百个层级,人们根据自己的实力,住在离月表尽可能远的地方,富人住在下层,穷鬼挤在上层。
越往下走当然越安全,治安、绿色生态、坚固的建筑,财富就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去。
住在上层就比较糟心了,你永远不知道来自宇宙的高能粒子什么时候会把你的DNA点燃,就像点燃一串连绵烟火
月星组织掌管着这里的秩序,它的公司贯穿整座月岛,从零到一百层。
前四个月,我是一名集尘者,住在第九十九层。
我每天有十四个小时工作在月球表面,穿着厚厚的沙装,孜孜不倦地用仪器分离出月壤中一切可以利用的元素,失去记忆对我理解这些没什么影响。
在此过程中,我得先学会如何站立,接着尝试移动,在一次又一次事故中,弄清逃生的流程,以及搞明白每一种警报的含义。
我还要学习在什么时候帮助别人,又在什么时候放弃他,学会如何踩着他人生存,呼吸彼此的空气,饮用别人的水。
死亡事故几乎每周都会发生,死亡的方式大多可以想象,月星组织随时会取走他们的尸体 ,降解,将他们循环成碳、养分和水。
我们食用他们堆肥而成的水果蔬菜,绝不会再次想起土壤里的血,有些事情,我必须强迫自己遗忘,这样才能活的更好。
工作结束,同事们经常去酒吧或者娱乐场所狂欢,我偶尔也去,但总被捉弄的很惨,于是回公寓睡觉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在月岛的顶层睡觉,你得时时刻刻注意自己不要坠落下去。
上层高街那错落层叠的悬挂结构,经常会因为街道的变动而破坏,这使得那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充满铁锈味,倾斜的走道岌岌可危地穿过铁皮制成的房子,因为上层不允许出现过重的建筑,只有一些光线从门缝和没有玻璃的窗户中露出来。
我和希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
高强度的工作总能让人变得迟钝,迷糊,夜晚睡觉的时候,我忘了给自己扣上紧固件,在一阵巨大的声响中,我砸穿轻质天花板,坠入了楼下邻居的房间里。
低重力的环境没让我觉得太痛,甚至没有受伤,我睁开眼睛,看见抱臂而立的希芮。
我以为我会被狠揍一顿,甚至可能会被杀掉,因为她看上去确实太像一个坏人。
“我本可以原谅你,小姐,就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她摊开手,耸了耸肩。
“但你砸坏了我的花”
“花?”
我往屁股底下看去,有一些湿润的土壤,一枝折断了茎干的花朵躺在那里,在它横遭如此浩劫之前,它还没来得及盛开。
“我,我可以赔偿你,它的价格会,会很昂贵吗?”我有些艰难地说道。
她摇了摇头,“这不是价格的问题,在月球上,你不可能买到第二朵这样的花。”
我的脸唰一下白了,被讹诈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所以你得赔我一朵新的。”她有些好笑地看着我的脸,接着掏出一个铁盒。
“这是我从地球拿过来的花种,现在交给你,如果你在死掉之前种朵新的出来,我就原谅你。”
我愣愣地接过那几粒花种,捧在手心,小小黢黑色的外皮下似乎蕴藏着无限可能。
“滚回去睡觉去吧。”
她打了个哈欠。
“欸?”
前四个月很快过去,活下来的集尘者们个个成了小队长,手里掌管着几个新来的月芽,但每天工作内容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我每天都要向希芮汇报花种的成长情况。
我们居住的地方下调几层,然后顺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这让我们每天上班通勤的时间变得更长。
在登陆月球前,希瑞没选择遗忘任何事情,但她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在工作的时候,她时常望向头顶的蓝色星球,我无法理解她时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的痴迷,甚至还会为此花钱。
她向我保证,她会让我理解那种美。
我时常羡慕她对这个世界的适应,可她没能让我学会抽烟、酗酒以及说脏话。
她每周都会和她再也无法见面的家人视频通话一次,这项服务价格高的离谱,可每次使用时都要排上长长的队。
在视频里,她坚持要把我介绍给她的家人。
她所有的家人都站在视窗前,一个又一个感谢她寄回去的钱,这笔钱足以让他们还清贷款,供养下一代的学业,以及偶尔的奢侈,可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分明就像在吊唁一个死人。
第八个月,我们各自收到一份新的合同,得以脱下集尘者的沙装,真正进入月之城工作。
她被安排在一座植物园内,负责挖掘、耕耘、播种,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而我被发配去了负责医疗后勤的部门。
两天后我们就将分开,我们眷恋我们的小屋,眷恋一起度过的时光,那些缠绵,伴随着清晨的耳语,有人陪伴的生活回忆起来总是无比幸福的。
我挑了一盆长势最好的花,想要做分别时的礼物,但她没有接受。
“还没到时候,”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还没绽放的花骨朵,“除非你迫不及待地想把我甩开。”
当然不。
她没收我的任何馈赠,因为她希望我们还能见面,这次分别没那么严肃,没必要用礼物来纪念。
可她却送了我一份特别的礼物。
在月岛的一处鲜为人知逃生出口,在太阳永远无法触及的那些阴影之上,在我们二人世界的正前方,她让我终于看清了完整的地球。
如此圆满、湛蓝、漩涡,点缀着绿色和赤黄,它似乎正处于冬季,很多地方都覆盖着洁白,那洁白于月面上死气沉沉的白完全不同,只要看着,就能让人心底迸发出无穷的喜悦。
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它的完美,甚至十分讽刺的觉得,这就是在月球上所能看见的自然景观的巅峰。
那天晚上,我们为了我们的工作祝酒,为了那颗蓝色星球祝酒,为了爱人和朋友,为了分别,为了花,直到我们烂醉如泥。
醒来后,希瑞已经离开多时,我这才想起仔细阅读一遍我新签的就职合同。
新地方叫医疗后勤部,它同样位于月表,同样实行三班制,同样有很多同事,但似乎比以前更忙碌。
月面上总有数不清的伤员,他们时常冻伤、偶尔烧伤、有的因缺氧而昏迷、有的又因为吸入纯氧而失明,月星组织将他们通通扔进医疗后勤部,仿佛我们是一台打印完美员工的机器。
我糟糕的包扎技术和冷冰冰的忧郁脸蛋,让我很难适应这份工作,这份工作需要我大量的去沟通,集中注意,忍受莫名其妙的谩骂。
两个月后,接待员『宫子』找上了我,在第八十二层的一家免费咖啡馆里,我们面对面坐下。
“你来月岛已经多久了?”
她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问道。
“还有一个多月就满一年了。”
“很不错,”她点点头,我还以为她会披头盖面地骂我一顿,“和你同一批登陆月球的,现在大概也不剩几个了。”
我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我能活下来绝不是因为我很优秀。
“只要能在月面干满三年,得到认证,你们就可以像月星组织申请,选择继续前往公司本部工作,或者拿着一笔可观的钱返回地球。”
“返回........欸?”我感到诧异,“可是我记得,合同上不是说再也没有机会返回了吗?”
“我们既然有通行票,自然也有返程票,”宫子喝了一口咖啡,“月星组织向来仁慈,所以三年是一个窗口期。”
“在月球的每分每秒,你的骨骼都会因为低重力而退化,一般人超过三年,骨骼密度就再也负荷不起地球的重力,月球也就成了真正的家。”
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希芮,为她还能有机会回到家人身边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所以你打算毁了这一切吗?”宫子盯着我。
“.........”
我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你目前的表现和业绩来看,月星组织很大概率会在下一个月将你开除。”
“........那又怎样?”
“怎样?”她冷笑一声,“你大可以想象一下失去收入的生活,这里每一项设施都要收费,你的跨层电梯、天幕、还有冲水马桶,不要妄想能自己搞到钱,月之城的人渣们会把你嚼透了再吐出血沫。”
见我沉默不语,宫子装作随意地打量左右,在喝完咖啡后,她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
“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让你明白这件事,为了公司的仁慈,至于该怎么做,这取决你。”
“接下来的十天是属于你,一个不长不断的假期,”她拍了拍我的肩,目光却越过肩头后的窗子。
“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谢谢..........”
我的脑子没太多杂乱的思绪,只有一个念头,这十天我要和希瑞一起度过。
我登上跨层电梯,蹲在角落,一直往下,大约下降了足足两个钟头,终于在第三十八层停下。
下层的景象是我没法想象的,密密麻麻的霓虹灯牌和螺旋街道链接着空间距离,数不清的细节,神经质的气味,这一切是如此鲜活,血淋淋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我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那会是希瑞的杰作吗,她梦想成为一名园丁,并在月面上疯狂思念着森林的气味,在我们都是集尘者的时候,一有机会她就会往植物园钻,偷一抔土,或者睡个午觉。
我用通讯装置告诉她我到来的消息,然后随处找了片阴影蹲着抽烟,她很快回复了我,并约我在一家酒吧碰面。
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当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身上的土蹭到我脸颊,像一款别致的香水。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酒吧。”我说。“你觉得这里的气味就像在一个污浊的肺里。”
她笑了笑。
“因为你需要这里。”
“谁告诉你的。”
“直觉。”
几杯艳丽的鸡尾酒下肚,我情绪化许多,那些忧郁的、沉重的,难过的事情,开始逃逸出我的思维,逃逸出我的嘴。
我要告诉她医疗后勤部,可恶的病人和讨厌的同事,这两个月以来,我没有一天过得开心。
我还要告诉她三年的窗口期,不断弱化的骨骼和仁慈的可能,如果希瑞有一天要返回,我多么多么希望她可以带上我。
最痛苦莫过于消失的记忆,它们的离开从没让我觉得一刻轻松,最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因为一些意义不明的梦惊醒,它们不讲逻辑,没有次序,仅用最单纯的画面给我带来了最纯粹的悲伤。
“嘘————”
希瑞用一根手指堵住了我的嘴,而我更希望她用吻。
“跟我来。”
在几条街区后,一个上了生物信息锁的封闭电梯带着我们穿过一条黑暗的隧道,来到一个明亮、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站在竖井底部,中央镜面的光柱贯穿了整个竖井,真正的阳光在镜面中跃动着,照亮了层层叠叠的绿植,满是苔藓的走道在其中纵横交错,空气温暖、潮湿又浓郁,二氧化碳的浓度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在这样的环境下,植物生长又快又大,马铃薯蓬松得像灌木丛,薄荷高得我根本看不见它的顶部,还有那些花,我细心呵护了四个月只让它张出一个花骨朵,在这里,它们开得遍地都是。
“欢迎来到我的王国,”希瑞冲我鞠了一躬,“我建造了这里,我是国王,这些是我的卫兵,我的树,我的花园。”
“你是国王,那我是什么?”我故意侧过脸。
她越凑越近,手指绕过我脑后的发丝。
“你觉得呢?”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可希瑞却伸手掐灭了我的烟。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醒来,身边躺着希瑞。
鸡尾酒将我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但我记得呢喃又笨拙的爱抚,记得颤抖和傻乎乎的私语,记得疼痛和皮肤触碰皮肤的感觉。
她用的是手指。
希瑞往右蜷缩着,面对着我,她夜里踢掉了被子,一丝口水从她的嘴角留下来,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喉咙因为醉酒而呼呼作响。
醒来后,她悻悻地看了我一眼,垂头丧气,然后像一条狗一样用舌头舔了舔我的掌心。
她以为我会生气,但我并没有,我只是问了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
她也点燃了一根烟,和我一起面朝天花板。
“你知道吗,你那时太可爱,忧郁的气质让我自卑地几乎不敢和你讲话。”
“我会永远记得那时的心情,太美好,像奇迹,你从天空坠入这平凡糟糕的月球生活。”
她摸索我的手,我没有挣扎,于是她又一次把我压在身下。
十天的假期结束后,我又一次登上跨层电梯,返回月表,这一次我是站着的。
我向医疗后勤部提交了解约合同,并申请调去另一个部门——机械后勤部,他们讥笑我,接着迫不及待通过了申请,因为那里是最脏最累的部门,每天都要和机油和故障的ai机械打交道,像我这样的小羊羔绝对没有可能撑过七天。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嘲弄,因为我从希瑞那里汲取到了力量,永远,永远要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便是适应月岛的唯一办法。
机械部的同事大多睿智而理性,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就让他们接纳了我。
我先从助手开始做起,做些杂活,每天有十二个小时待在机床旁,直到六个月后,我终于可以独自掌管一台手术。
我的病人都是些礼貌、冷静、坚硬的家伙,可以不用沟通,就算出现医疗事故它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这让我很满意。
它们每天要为月星组织工作除去补充能源的全部时间,然后在快要报废的时候被扔进这里。
我或许在这方面有些天赋,靠着前辈们留下来的电子手稿,又过了六个月,我成了这里的首席工程师,同时也是这里资历最老的员工,手下有三四个菜鸟助手,月岛上的人员更迭就是如此频繁。
在这这段时间里,希瑞找了我几次,我也主动找了她几次。我们一起出去参加派对,然后蜷缩在某个角落聊天,又或者租赁沙装登月,在一整个地球底下聊天。
是的,聊天,派对和一成不变的地球总有一天会让人觉得厌烦,而聊天永远有趣,永远无穷无尽,令人神魂颠倒。
我们近乎耳语般聊起了在各自世界里的岁月,希瑞跟我讲起了她的故乡巴黎,讲起了巴黎的爱情,讲起了巴黎的情侣在大街上,在塞纳河畔,在夏日热烈的空气里,他们可以随时随地接吻,不被任何人打扰。
“现在.........”
“就只剩两个月就满两年了啊。”
希瑞掰着手指,表情有些惆怅。
“等到第三年,我们完成了合同,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嘟起嘴,“无论在月岛还是地球,我都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她立刻拥吻了我,笑得十分开心。
然而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都没有见到希瑞。
机械后勤部大概也没有什么需要我亲力亲为的事情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修复的ai机械人该以吨计,手稿丰富几本,麾下的助手们也分别成了别人的导师。
但我还幸运的没有死去,超过两年的工龄让我在月面成了凤毛麟角的那一批,月星组织塞给了我份机械顾问的合同,以及一栋位于四十九层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