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年的纪念日是我独自一人过的,希瑞只在深夜给我发来几句不痛不痒的祝贺。
她似乎因为一些变故而忙得焦头烂额,未知的疾病袭击了她的王国,让那里植物腐烂,变成了散发着恶臭的烂泥,我没法向她提供任何帮助,她也不可能需要。
月星组织会在年限将至的时候督促你去做一次全面的体检,几天后,宫子又一次找上了我,手里拿着我的体检报告单。
“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她说。
“哦。”
“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为自己倒了杯茶,茶叶是希瑞送给我的。
“都行。”
是骨骼的问题。
或许是长时间工作在月面的原因,我的骨骼弱化的速度比其它人要快得多,密度的下降让它在四个月前就已经脆弱到无法承受地球的重力。
“你不用准备申请返回地球的程序了,普罗蒂。”宫子说,“你在月岛的住处将成为你的籍贯,你的名字是组成天幕的一部分。”
我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那好消息呢?”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宫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在耍我。
我收起那份体检报告单,将它付之一炬,我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希瑞,因为我不想逼迫她在家人和我身上做出选择,并希望她能够回去。
回到地球上,她还有下次登月的可能,我们还会相见。如果留在月球,那她就失去所有回旋的余地,家人和故乡从此便成了抽象的符号。
这是个简单的选择题,答案一眼便知。
其中还有一点我的小小私心,如果希瑞,她明明知道我不能和她一起走,但还是决定要回到地球,回到她的家人身边去,这会让我非常受伤。
少女总是要对自己的爱人抱有幻想的,我的理性和我的感性并不冲突。
可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要和希瑞见面。
我们再次约在酒吧见面,等我抵达的时候,希瑞面前已经多了好几个空瓶。
“为什么又是酒吧?”我捏住鼻子。
她冲我露出傻傻的笑容:“因为我需要这里。”
“........”
“........”
“我毁了,普罗蒂,我彻底完蛋了。”
她没能制止让植物烂泥化的可怕病变,她的植物园已经变成了臭烘烘的烂泥井,疾病仍在蔓延,现在有超过十个集约型农场变成了流淌着黑水的地狱。
她的上司毫不犹豫地开除了她,并把一切过失通通推卸给她,植物园的损失让她债台高筑,房东将她扫地出门,月星组织拒绝为她提供任何工作。
我们拥抱、亲吻,掉了些眼泪,她的身上仍有泥土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庆幸。
那天晚上,希瑞近乎于粗暴地占有了我,我没有反抗,甚至主动迎合,我想让她知道,即使现在,或者更糟的以后,她永远可以拥有我。
希瑞已经熟睡,我裹着被单走到了阳台上,望着近在咫尺的灯火之墙,在月岛还没有推行三班制之前,虚拟天幕提供的天色永远只有黑夜。
每一盏灯光之后都有生命和抉择,这是个丑恶的世界,它给一切都标上了价格,逼着所有人去谈判。
我们开始勒紧裤腰带生活,机械顾问的职位让我有更多自由时间可以支配,我租赁了一个店铺,接些维修甚至是定制的私活,我的工艺已经能让绝大部分人满意。
希瑞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来解决黑水病,她在六十五层拥有一个私人实验室,在里面做有关黑水病的研究,这也正是月岛内所有顶尖学者都在做的事情。
这种疾病严重危害了月岛内的生态系统,如果放任不管,一年之后我们的农作物产量将减少百分之三十,这对尚不能自给自足的月岛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在这段日子里,紧迫感让我们很少交流,就算做.爱也是悄无声息的,除非她不小心折断了我的骨头。
光阴在无声中流逝,我们的默契水涨船高般滋生,仅凭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全部意思,虽然生计和压力让我每天都苦不堪言,但这却是我最常怀念的一段时光。
三个月后,我的机械铺渐渐在上层区有了名气,一股奇怪的潮流出现在月岛————人们开始热衷于将自己的某一部分改造成机械。
年轻人们需要更快、更出其不意地割开对方的喉管,或者仅仅举起手臂就能发出噪声让自己成为人群的焦点,而中年人更多是为了便利和健康。
我巧妙地抓住了这个机遇,将自己店铺的一半改造为义体手术室,同时暗中宣传自己是个神经变态又精密的血肉雕塑艺术家。
这让我很快就收到了大笔订单,但我坚持每天只做一台手术,甚至干脆闭店打烊,这只会让人们更崇拜我的艺术,崇拜我从废品堆里组装的垃圾,让我赚到更多的钱。
希瑞对于黑水病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她发现所谓的黑水只是某种未知害虫饱餐一顿后的排泄物,它们躲在绿植的背阴处,个体微小,但胃口奇大,所以解决黑水病的关键是研究一款特效杀虫剂。
她第一时间将成果分享给我,又写了篇详细的电子邮件发给了她的上司,她的上司——那位曾将她扫地出门的男人,给了她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我在餐桌上问。
所谓的餐桌是一张简单拼凑的设计桌板,方格线并没有让它看上去井井有条,各式各样的零件被堆放在上面,还有泥土的痕迹,我没有收拾东西的习惯和时间,希瑞更不会有。
“是回去的船票,两张。”她擦了擦嘴角,“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你好好活下去,去往宜居的星球,普罗蒂,月球无时无刻不在剥削我们的生命。”
“那代价又是什么?”我继续追问。
“研究的成果全部归他,”希瑞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反正我也讨厌出名。”
“.........”
我该说什么呢,我不想让她体会残酷,只能亲吻她。
“尽管想想我们的未来吧,普罗蒂。”
她用力地回吻我,拥抱,将我举过头顶,在耳边热切私语,月球让这一切变得轻松。
“你知道吗,月岛里无论多伟大的植物园都比不上真正的雨林,想象一下,遮天蔽日的树荫和和弥漫的雨雾,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物种以此为乐园,我也会在那样的地方建一栋房子,那里的女主人永远只有一个人选........”
我愣愣地听着,可那声音就像隔着三十八万公里,一个字也没有让我听清。
两个月后,我在一份电子账单上签字画押。
伴随着一阵令人愉悦的音乐,我终于还请了希瑞所有的债务,像是沉重的担终于从肩头卸下,轻松得让我呻吟出声。
我随便找了个角落,蹲在地上抽烟。
月星组织为我拟定了一份新的合同,希望我去更低层的义体研究所工作,但这一次,我拒绝了宫子,拒绝了他们。
原因有很多,首先机械铺的收入已经让我无法割舍,我也没有重新适应一份新工作的精力,去往低层意味着要和希瑞分开,我完全不需要考虑就做出了决定。
“我们会为你保留这份合同。”
宫子临走前如是说道。
“这也是月星组织的仁慈吗?”
我带点讽刺的意味问道。
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是。”
仅仅过去两年半的时间,月之城就已经快让人认不出来了,街道几乎每天都有变动,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牌换了又换,它早已经被月球深刻地改造了。
我也是。
希瑞走了过来,和我一起在蹲在街巷角落,却又伸手掐灭了我的烟。
“贷款还清了?”
“嗯。”
“还要回去工作吗?”
“嗯。”
“........辛苦你了。”
我摇了摇头,只是因为脖子突然很酸。
一个醉酒的男人在我们面前解开裤裆小便,希瑞立刻上给他一脚,让他滚蛋。
“普罗蒂。”
她很有沟通的欲望,碰巧我也很喜欢聊天。
“怎么了?”
“这些天,我听说了你的很多传闻,很神奇吧,我居然可以从别人的口中了解你。”
我摇了摇头。
“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你的机械铺很有口碑,义体技术高超,又懂艺术,产品是这一带最华丽的,他们都称呼你为‘白极客’。
“是因为有个更有名的机械师叫‘黑极客。’”
“你很有才华,普罗蒂,又可爱得过分,我真不敢相信我们昨晚居然睡在一张床上。”
我突然有了些预感,那预感让我兴奋,又让我不安,她一直试图让对话变得诙谐,但她实在太紧张了。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决定给她些自信。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母亲曾经说过,”她深吸一口气,“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它最好是你每天清晨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第一张脸。”
“所以,我爱你,普罗蒂小姐,特别是是清晨。”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它由月壤里所有珍贵的元素组成。
“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切时机恰到好处,我感觉这是命运的玩笑,如果她能耐心等上几天,或者提前用酒把我灌醉——现在碰巧是我这辈子最理智最冷静的时候。
我接过她的戒指,戴在手上,灯光照射下,它如此璀璨夺目,像一种和我永远平行的生活。
“对不起。”
我血淋淋地张口。
“我不愿意。”
“........欸?”
得到了令人困惑的答案,希瑞足足愣了五秒钟。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是坏人。
“可你刚刚明明说过爱我的,你说过的!”她有些急切地问道,像一条即将被抛弃的大狗狗。
“我爱你,但不会嫁给你,这并不冲突。”
她有些粗鲁地拉住我。
“是因为我们都是女性吗,这不是问题,月岛和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政府都可以为我们登记,我的家人会送来祝福,他们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切支持,别有太多顾虑,普罗蒂,别让我独自一人——”
“我求求你了........普罗蒂........别这样.......别....”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对不起。”
我举起手,那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可真美啊,但我还是轻轻摘下,还给了她。
我早已吃透了她温柔的暴力,爱她爱进了骨髓里,而正是因为这份爱,让我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人。
“等你回去以后......回到地球以后......如果我们还能见面,你还能叫出我的名字,那时我就嫁给你。”
她不愿相信我的承诺。
我搬离了我们的公寓,希瑞就站在门口,失魂落魄地看着我一件又一件地拿走带有我们记忆的物品。
我本可以亲吻她,但这只会让她伤的更深。
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只是由于我的自私,让她毫无准备地接受了这一切,我的骨骼阻止了我们在一起,我已经成了月岛的禁脔,终生都必须困在这座苍白的城里,为它工作到死,死后还要成为植物的肥料——我绝不能让希瑞也步入我的后尘。
没有希瑞的生活终究还是月岛的主旋律,我想我也该学着去适应。
时间又过去几个月,希瑞来找过我几次,我没有刻意躲着他,毕竟机械铺就一直开在那里。
她和我聊天、吃饭、做.爱,随时可以,只是终究没有以前那般热烈了。终于,她大抵是腻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来找我,后面干脆连消息也彻底不回。
我的生活少了许多色彩,但也没有到没法活下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