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拥有地球上任何城市都无法比拟的人口密度,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被利用到了极致,人与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就连呼吸的水雾也无法避免,可沉郁的孤独还是人们的头骨中散播开来,蔓延过我的后脑,往下淌到我的手臂,我的躯干。
如果我还有机会,我还是要选择切除我的全部记忆。
在一个深夜,我正在熬夜加工客人定制的机械手掌,电台里突然播报起一则新闻。
“由特威廉先生自主研发的黑水病抑制喷雾已经通过了月星组织的权威认证,实际可靠有效,当前售价一百五十月贝卡一瓶,但比起可爱的植物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月星组织正打算为此单独设立一个奖项,或许会考虑以特威廉命名.........”
我先是一愣,然后感到一阵欣喜。
特威廉是希瑞上司的名字,这意味着希瑞完成了研究,取得了对害虫的完胜,她现在是否已经登上返程的飞船了呢?
我放下焊条,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通讯仪,犹豫着是否要和她发个消息。
突然,手里的仪器震动两下,是希瑞,她给我发来了一串坐标。
“来吧。”两个简单的字符。
我习惯性地离开工位,披上一体式外衣,虚拟天幕正在下雨,但我还是决定出门。
这几个月,她要想与我见面,就会发来一串坐标,不仅局限于酒吧、咖啡店、钟点房、月面之上的秘密基地。
按照导航系统的指引,我登上跨层电梯,那位置很低,几乎是我去过最低的层级,完全属于富人的世界。
在那里,我看到了希瑞。
她躺在一片枯黄的草坪上,舒展着四肢,就像以前无数个在植物园小憩的午后。
可她就快死了。
“希瑞!!!”
我踉跄几步,颤抖着跪在她身旁,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虚拟天幕提供的雨天总是有一股铁锈味,像是流在眼底的血。
“我从上面摔下来。”
她说,嘴角溢出鲜血和微笑。
“为什么........为什么?”
我抓着她的衣领,想把脸埋进她身体,埋进她的肺,想代替她呼吸,代替她去死。
“普罗蒂,你听着——”
她压抑着剧痛,尚且还能连贯的说话。
“是我太蠢,相信了错误的人。”
“回程票,是假的,仁慈,也是假的,月岛是一座监狱,里面,全部都是死刑犯。”
“我们,根本就回不去了........”
“.........可为什么是现在?希瑞.......你又做错了什么?”
“他不希望我,活着。”
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是荣耀的背阴面,是污点,也是该,随手抹去了。”
我朝头顶看去,繁华和贫困交替循环,霓虹灯牌的光芒在永无止境的黑夜里闪耀,照射出月星组织在岩壁上镌刻的巨大数字,它代表着层级,是月岛固化的阶级,那是一种恒常的存在,向你保证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抵抗月球的冷漠无情。
“普罗蒂。”
“.........”
“别再为我做更多。”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时的我无法分辨她脸上的表情,但在一年后,我明白了。
那是一个人被迫离开她所爱之物的神情。
“好好活下去........”
等到医疗小队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再没有力气表达一个字,他们当场就宣布了希瑞的死亡时间,然后把她装进一个袋子里,我花钱买下了她的遗体,避免她被月星组织循环成植物的养分,但这或许是她希望的。
然后他们告诉了我一个地址,那里可以火化遗体,流程简单地就像使用自动售货机,遗体也可以托运,只要付费即可。
我又在阴影里蹲了两个小时,抽了不知多少支烟,接着收到短信,提醒我去领取骨灰,超过三小时无人领取,希瑞就会被堆肥。
我领到了一个铁罐头,上面刻着可以表明身份的条码,罐头完全密封,里面充满了惰性气体,像是一种诡异的抚慰,她身体的一部份可以永存于时间。
“稍等一下,小姐。”
有人叫住了我。
“这是同您手里那份骨灰一起烧出来的东西,按照规定,它属于您。”
一枚戒指。
由月壤里所有稀有元素组成的戒指。
我能想象那副画面————在一片灰白色犹如月壤的粉末里.......莹光闪闪的戒指.........我想象不了。
“谢谢。”
我接过,将它戴在手上。
“不客气,毕竟这遗体是您花钱买下来的。”
这句话摧毁了我最后一点感激,我抱着希瑞转头离开,登上跨层电梯,从最底层一路升至月面。
在月岛的一处鲜为人知逃生出口,在太阳永远无法触及的那些阴影之上,在我们二人世界的正前方,我把她埋在了这里。
头顶是上万开尔文的阳光和一成不变的地球,这时我才找回了一点现实的感觉,在月岛永恒的黑夜天幕下,活着就像一场对抗失温症的噩梦。
我突然不期待明天的到来了。
于是一人死去,一人得到启示。
我该去为希瑞复仇了。
作为解决黑水病的功臣,特威廉先生很快便完成了阶级的跃升,他将在接下来至少一周内倍受瞩目,参加各种发布会和商业宴请,掌握他的行踪不算困难。
我见过太多死人,很清楚生命在月球上究竟有多脆弱。月亮有一千种杀死你的办法,就算其中有九百九十九种,你可以靠谨慎和幸运规避,但总有一种可以把你送进墓地。
在决定行动的前一天,我约了宫子在一家咖啡店见面。
“你改变主意了吗?普罗蒂。”她依旧傲慢地坐着,因为她代表着仁慈,那是上位者才有的东西。
“是的。”我点头。
“看来你终于意识到,加入义体研究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了,这能让你有更多机会为月星组织服务。”
她边说边拿出合同,推到我面前,我握住笔,盯着合同上的一块油污。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情。”
“尽管问。”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
“.......返回地球的船票,我真的可以获得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
“你应该没忘记你的骨头吧?”
“没,”我摇摇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就算你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宫子嗤笑一声,“因为返回地球的船票,根本就不存在。”
“月星组织为什么会提供删除记忆的手术?不就是为了让你们不那么痛苦罢了,它们会在前三年给你虚假的希望,让你们心甘情愿地工作,然后在快到期限的时候给你们找各种各样的说辞,让你们彻底接受这个事实,这是个相当温和的方式,可谁又不是被这样骗过来的呢?”
“所以呢,普罗蒂,就算我告诉了你真相,就算你知晓了一切——
“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还能怎样呢?”
“........”
“我不能怎样。”
“那就签下姓名,为月星组织一直一直工作到死掉吧....…...和我一样。”
“对不起。”
我推回合同。
“我现在就要从月星组织离职。”
“这就是你的选择,”她耸了耸肩。“但我依旧会为你保留这份合同,因为月星组织的————”
“留着你的仁慈去喂狗。”
我站起身,决定明天去死。
一场不需要考虑退路的刺杀根本无需做太多谋划,杀人是一个月岛人最基本的权力,正如他呼吸那样,契约法从没对这方面做出约束,只要你能面对仇恨,抵抗报复。
我为此在黑市购买了昂贵的毒液和一只针管,它的发作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月岛上暂时也永远不会有解药,我必须要让特威廉受到极致的折磨,这才对得起我和希瑞的两条贱命。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他的家门口蹲守,无论他回家还是出门,我都能第一时间将针头刺入他的血管。
我很早就锁定了他的住址,同时知道他的房产不止一处,并摸清楚规律,他会在什么时间出现什么地方。
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为眼下是我这辈子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能意识到这点的人不多,并且只要做好这一件事,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了。
我蹲守在他家门口,从天黑等到更黑的天,从冷漠等到,从一根一根等到一包一包。
直到等来了他的死讯。
——电台——
“———晚上好,月之城!”
“昨天的死人乐透是满打满算的一百人!光死在月面上的菜鸟就有二十三个,多亏了月星组织没完没了的压榨!翻越栏杆的醉鬼也越来越多了,他们难道不知道月岛其实是空心的吗?”
“第五十八层爆发了激烈的帮派的火拼,我相信你一定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值得一提的是,这场冲突只有一个倒霉蛋当场死亡,他是我们的老熟人,‘黑水克星’特威廉!!真不明白为什么帮派成员要对一个可怜的科学家出手,这能让你们的蠢脑子变得更聪明吗?”
“最后,让我一起揭晓死亡人数最多的层级——是第八十九层!一场集体性派对配合腐朽的街道,让滥交的肉体通通坠落,你赌对了吗?哈哈,我猜你们都得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