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卫士,这里没有仆臣,这里没有可供支配的对象,但这里有人要觐见。
“进来。”
声音被抓挠的破破烂烂,柱石花纹竭力保留仅存的自尊,既无侍从,祂便亲自投去一瞥。
走进宫殿的黑衣人早就与那双混浊沾满黄垢的器官对视,使者一串挤满眼眶如同葡萄的球体让其显得不是那么体面,好像随时要掉出来似的。同样,对面一身紫袍包裹的瘦弱身躯亦谈不上尊严,即使算上快拿不稳的权杖。可以这么说,他是暂时踱步的死人,而端坐在宝座上的是一具快要下葬的活尸。
“你是奉祂命令至此吗?”
权威不容置疑,镣铐拖出牡马的尾迹。
无声就是回答。
“你自己要来的?”
宝钻熠熠生辉,映照牲人安乐自得。
无声就是回答。
“你们都来这里了么?”
舞台落满灰尘,幕间剧不按约定如期上演。
无声就是回答。
回答得到的招待是迸溅的牙齿。
“看呐!看呐!我还未曾跌下宝座,就已迫不及待嗅这大权的味道了吗!”
使者变形的脸部不能维持眼珠安放,它们一个接一个跳到地面,很像孩童在玩波子游戏,于是新回答改成捂住脸,用灰绿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再不宣泄表情。
气喘吁吁的孤王将权杖抛下,祂似乎再无力气驱赶访客了,不待说,皇帝很清楚,背后那架天平已经倾斜到很危险的角度,托盘离着头顶仅仅一米之遥。
“宝座尊者,你违背了【公平】,而均衡需要调整,你的死是均衡的养料。”
灵巧的手捏起砝码,拨弄持平两边重量,它压上的那一端止不住翘起,砝码,或者那被削去四肢的人开口:
“赞美呵,无偏的天秤。
罪被斩首,功当奖赏。
不需要,不允许,不可能——
僭越!僭越!僭越!”
这不是审判,只是一出法院的参演,找不到陪审团或者律师,就连唯一在场的法官,都选择以黑纱遮住所视诸幕,明显没有人阻拦,耐心在催化冲突相抵,天秤进行着顿挫的咔哒声,感受摩擦头皮的冰冷质感后,其冠冕经过揉捏变成几块华贵废料,亲眼看着滚落在地的碎块,皇帝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祂放弃了尖锐的目的性。
“结局之后就是审判(Judgement)吗?”
黑衣人歪头,姿势固着到以正常人来做会身亡的程度。
“或者说,终末害怕审判吗?”
“谢幕尸(The corpse of the curtain call)?”
后脑勺磕在黄金砌成的台阶上,没留下一丁点糊状的白浆,口中呕吐出的纸条让空间里飘起纷扬的雪,正有几张挨着皇帝面部经过,比拟成一台损坏的打印机——应该是观众此刻最真切的感受,攀附着的黑字无比潦草,内容也不尽相同,但预兆已被告知。
何来乌鸦,何来细纱,遗忘不是最可怕的事,仪式不必涂抹眼泪,祂是统治,祂笃信自己是统治,这样就可以说祂疯癫了。
“皇。”
“皇帝。”
脊柱早已不堪受压悲鸣弯曲。
“已,已。”
“死。”
皮肤渐次破裂,反戈者将大父主插在尖刺上。
“皇帝已死。”
肺肠错位溃烂,终末搅拌着不和谐的失真音,正如祂来之前他们拒绝,祂走后他们还是拒绝。
“皇,帝,已,死。”
“宝,座,不,复。”
地板点缀赤红,泊泊鲜血自托盘下的碎肉流出,纸张吸饱卤液的同时字也被濡湿,只能隐隐约约嗅见墨水萦绕。
一桩宫廷谋杀往往会是千古奇谈,而这谋杀没有蝎毒,也没有伤口,没有人想去坐空悬的王位,仇恨驱使不了这行动,贪婪也无从归因,祂们确信君王死了,所以,君王万岁。
......
木偶坐在地上。
仍未饱食的餍足被子弹追猎,猎人丢弃刻蚀凹痕的酒壶伏击得不到皮毛的兽,唱诗班亲如手足,各就其位唱起歌谣,音符传到衣衫褴褛的苦行僧耳里,可惜那人一秒也不驻足聆听,甚至没看见沾上青苔的滑腻破碗里堆满骨头,过路人只能听到低声嘟囔:“咿呀!咿呀!”
不受缚的祂一直在看着,直到被抚摸头顶,那是各自系上线的五根手指,其中四根诡异地缠绕四肢,而最长那根勒住脖子,丝线割入木质,正如中指带上血淤的痕迹。
“我想我们不得不作对。”
巨大的手掌托起木偶:“为什么不呢?”
边掂量着僵硬扯出微笑的傀儡,手掌边朝上并拢,正如王座的形状。垂线是必要的,相比那轮月亮(The Moon)的神秘,这细丝带着颇多决定和控制的意味,于物质域感知,这是完全的决定论喃喃低语,有其因必有其果,宿命是否是另一种戕害,谜语和不可知论是否徒劳,就留给凡人细细品咂。
演员们齐齐舞蹈,在沉闷的内外部性澄澈的盒子中,**礼毕,保卫者与看守者早就,早就悖逆被造,却无意回头拉扯,因这无甚可值得炫耀!
“您成至尊,临地上的万国,人们便欢欣有福了,蒙受嘉奖更多了。”
三百座磐石上的身影大声称颂,以虔诚跪拜表达效忠,对新登基者的。抹杀各行其是,否决莫衷一是,请不要在阶梯上推搡,现在,尺度被摒弃,任溺水之人浸没在他们断绝前路的沼泽。
手将之越举越高,宛如敬献,敬献给燃烧的大日,虽然那里并没有什么太阳。
......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破灭铭记下伤痕,炉膛充塞灰烬,薪柴要被裹挟向切割手术。
确定那不是朝离自己方向太远,他一把抓过身边的石料,看准位置扔去。
石料立即熔融,雷声再度轰鸣。
“难道本体论之柱(The Pillar of Ontology)被毁灭主盯上了?我......算了,祂可不是能拖住的。”
“你很着急?”
青年抹了把汗,头也不回地继续扔石块:“你要么帮忙,要么闭嘴,没看见我这边都焦头烂额了吗?”
“我帮不了你。”
老者颤颤巍巍地放下手中刻刀,终于完成的雕像承担他沉甸甸的追念太多太多,只是青年觉得他当不上皮革马利翁,雕像也非伽拉泰亚。
他们矗立之处是座高台,该处之下是三百座磐石,磐石上跪服的元老由大理石雕成,没什么能让石人再恭迎跟随,叩首的方向汇聚到一处,而这些基座密密麻麻到在空中看来排布为一个单词,是那么优雅、不容有失:
“背叛(Betray)。”
“你完工了?稍歇吧,另外......”
青年顿了顿:“你在这儿雕刻这些多久了?”
他不太关注那只手,也没诧异于为什么一只手也能成为作品,这手姿势是手心朝上的,丢失支座稳固依然不受重力拉拽般的悬空,虽说物理规律在此地不如几朵漂流爆炸的泡沫,那也毫无惯性影响了,相比之下青年更注意作者本人。
被询问之人没有犹豫,拨开连嘴都快被掩蔽的乱发,他有点愕然。
眼窝里空空如也,配上塌陷的鼻翼让这情景略带轻微滑稽,非双手的肢体残疾与衰老摧残也没有关系,时间不是问题,火匠举起锤子前,就把自己锤炼成烘炉,雕刻者所求的只是句肯定。
“君王啊,若你归来,为何不唤起我等?若你不作应答,又为何让我等苦苦煎熬?我那,那——”
悲痛是真情实意的,咽喉梗塞也难以掩盖激动神情,可惜冷眼旁观者仍然没有哪怕扶一把的打算。
“牵引众生的君王啊!”
老者推开失宠的石料,那正是青年所投掷的,他背身,但绝无什么怜悯不忍的意思,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那顽固又怀古者,随其去吧。
“你是说,那位死王(The Emperor)若仍在此,那几位先验者的显现就不会成为可能,比如这位倾颓掣电(The Tower)?”
咔嘭声让青年不由得回头。
脖颈折断,雕刻者额头的血浸着那尊雕像,连惨叫都一声未发,可以确定是被倒塌的重击砸死的,在他的视角看,就像巨手把老者捏揉着,臣民和君王合葬了,好笑到可称为另类的黑色凄美,但谁又介意傀儡遭受什么冤屈?
抵抗者耸肩,将刻刀插在其表面,和他预计差不多,那与自己无关的恩泽还算物尽其用,这石料亦不可浪费。
他抬眼,那座燃烧的白塔愈发靠近,火舌非但不选择沉寂,反而爆发。甘霖的滋润助长蔓延,焚烧暴力撕扯着书页,被浇湿的衣物令他打了个寒颤,接着,青年选择舔一口掌心的咸水。
“下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