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实在的,真让人恶心,那个,你是摆渡人?”
“我是唯独不引导自己的摆渡人,我是血海交织成的黄泉淹没世界头顶前的最后一滴泪水的饮用者,你是吹响审判号角的第一位天使,你是停留在永恒轮转七日里的主日的光芒。”那曾经是五十六亿个僧侣其中之一的被砍掉积攒腥臭的舌头说出音节,听到这比汉诺塔的交叠还悠长的声调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站立在身边的囊肿,自然不可能有人把此种事物以和人相关词语的指代。
“怎么这个人身上有艺术家的头骨,妓女的子宫,火匠的手臂?还有一堆,呃,渎神者的肉块肢体?”他这么想着。
“他们都把这些交给了我,然后跳进了这片冥河,我不是卡戎,卡戎需要金币帮助亡者去往彼岸,可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不需要一位摆渡人,准确来说,你应该叫我送葬者。”舌头收纳回头骨里头,气味总算洗去了多半。
“这枚头骨,来自一位画家,他画出了慈爱的玛利亚,教会说这是亵渎圣母,他最后的结局是一头倒在山崖下,驴车拉回了他那摔成好像画盘上的污渍的尸体,我踩在了他此生留下的最后一幅画上,他请求我带走他的头骨,我同意了。”
说完这话后,头骨的眼窝里滴出变色的颜料,一时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脑浆,也可能并无不同。
“我将世界融化揉碎,用美的暴雨烧瞎尽我的双眼。”年轻人读完了头骨上的刻痕。
“这个子宫,是那个妓女给我的,她为了自己意外生下的孩子不得不出卖所有,连头发都卖掉了,我路过时她怀抱着那具小女孩的尸体,就在我要在积雪里拉出她女儿时,她没有让我带走尸体,而是让我带走这个,我同意了。”
“如果这个摇篮是被几枚银钱能轻易捣碎的,我希望她和其他孩子不要选择这里做下一个灵魂的栖居地。”年轻人耸耸肩,他知道无名妓女的想法。
“这只手臂,咳......来自一位火匠,火匠一辈子都在铸造器具,我敢说他自己想不到变成趴在领主庄园外的饿殍,他吃掉了一只手臂,给了我这只,他说自己实在是太饿了,可是这只沾染铁锈味和炭火伤痕的手臂,要留着给我使用。”
手臂还在重复着过往记忆的抓握,上面那蛆虫一般的血管早就爆炸耷拉而下,至于为什么肌肉没有萎缩,这也不是自己来的目的。
绿色眼睛下已经显现搞明白了大致情况的辉光,空空如也的无救者他看的清楚:“因此,你压根不是什么摆渡人,也不是什么送葬者,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是第一个囊肿,你接下了其他人的遗憾,你将独属于他们的囊肿扔进光明的污秽里,你用愤怒粘合成千上万个疮疤,最后,你要将自己冲到马桶里的下水道,因为你是旧日的苔墙最顽强的丑陋,所以—”
“你送葬的唯一模式,就是让自己和这血海一同被蒸发殆尽。”
摆渡人笑了笑。
然后,那一拳结结实实打在年轻人头上,连带天之使者的新鲜血液溅出,疼痛感是没有携带上的,但这也就意味着,嚎叫和痛呼根本不可能发生,更别说被放过了。
口腔里掉下的牙齿敞露缺口,喷射出不可置信的热气:“是撒旦,是撒旦让你们在这里的?”
又是一拳,他踉踉跄跄跌倒,眼窝里眼球喷出的器官浆液宣告着其选择的物质化身的失明:“不要把我们和恶魔比较,我们是黄昏下孤独的战士,撒旦一旦推翻了上帝,自由就会化为最不自由的庸碌!我们甚至无意登上云层,这人间的问题从来不是需要建立多少天堂,而是你,或者我们中的每一个我,为什么不能建立新的天堂?”
用一双颤颤巍巍的手掌好不容易接住掉下的凹陷眼球,这上帝的右手,天国的副君以弯曲的骨节总算挤出字句:“父,会......会让你们的灵魂堕入地狱......你们,胆大妄为......”
“那你说,那位天主把我们的灵魂抽取到了哪里!在花园中被塞进净火当做燃料?吸引那个叫但丁的诗人看到它们钉在天府上的永恒欢乐?这也叫爱?这也叫信仰?去你的贝雅特丽齐,好一个一滴水也不能解渴的生命城!”
摆渡人没耐心再宣告什么狗屁的自豪,而是用一双不同于他的掌心的粗粝的手掰住他的脑袋:“我们这里不是地狱,我们这里曾是人间。”
米迦勒终于大彻大悟:“这里不是什么迷乱的领地,这里一开始就没有让撒旦进来过,我想的大错特错......”
随着清脆的如沙漏摔碎的一声,他的尸体跪在地上,金血洒落在岸边。
在摆渡人背后,一个个粘连血丝的囊肿攀住滑溜的石壁,爬了出来,分食起宣告审判的号角,他们很安静的吃着,没人提醒,也没人故意延长,这不是出于充饥的需要,这是说明态度的需要:他们不介意一位使者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摆渡人捂脸痛哭,血海上空又倒下了新的内脏,彼此砸碎又混入其中不见。
“父啊,他们确实不足为惧,可是,他们的灵魂不是在......”
下跪的米迦勒没待说完,那纯白王座上的中年人总算抬头,轻叹一声:“你告知那群病化的人自己是人化的病,他们就真的会这样去感染,我的使者,你错的离谱,天堂不能生病,更不能让那群横冲直撞的羔羊,闯入这片花园。”
“您是万物的主宰,您也无法制约他们的灵魂?”他惊讶道。
同化进纯白里的眼瞳漠然看着番红色的头发,更应该说是越过禀告,直接跳到两株果木上:“我说了,他们现在自己就是病,我可以治愈所有病痛的灵魂,却无法治愈一个以构建的历史里生者或逝者面貌出现的病,你还不明白吗?”
“您是说,每个人都是这种潜藏的囊肿......”
“披上每一寸肌理和毛孔,这群东西还是那么混蛋,米迦勒!让圣子来见我!”
朗基努斯之枪插在王座前的泥土里,戳破快要发酵至先验框架的果浆,搅动起每处教堂的大钟,哲思者们看着流星划过,东方的博士建议圣子在罗马的士兵来到前避难,而弥赛亚最后依旧在罗马坦然地被背叛。
“父,另一个我,我们同散播至福,您来见我了?”
“是你来叩拜我,敌基督,假先知,摆正你的身份。”
身着白衣的牧大地上的人的羊儿瞥了眼走出伊甸园的米迦勒,轻轻点头:“我说了,当初你就不该让他们吃到禁果,与神相似的威胁比与神一般悠长更大,永生的确残酷,可是他们发出的疑问,越过永生的你不是更不敢回答吗?”
耶和华沉默,他记得自己用得不到永恒的生命威胁过亚当和夏娃,本以为毒蛇的下场让他们生不出反抗的想法,结果自己只得到一句话,仅仅因为这句话,他在伊甸园里枯坐了两千年的岁月,直到救世主行走在牧场上。
“上帝也会死吗?”
被露水砸到地面的瓢虫挣扎飞向天空,接着终是无力再度跌落,好久没有想想自己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自己难道不是不敢回答吗?
是啊,自己当然会了,神的死亡怎么有隐瞒的必要呢?可是这种死亡并非物质的朽灭,也不是永生式的虽生却在层叠镜像里没有生机,而是,被冠以重估价值的惊天呐喊。
“上帝已死,再不复活。”
“爬上山又下来,下来山又爬上,他们宁愿饮下葡萄酒来直视你这颗太阳,瘫软成烂泥没有美学,去清醒的沉醉,去在双眼的剧痛中起舞,如果看破你设置的这个他妈的永劫轮回,你算的了什么?你这条只会躲在这片你希望是不被打扰的乐园的胆小鬼?是因为你不敢承认自己是伪神吗,还是因为你窃取了拉、宙斯和阿胡拉·马兹达他们的权柄......”
比自己使者更为耀眼的金血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大理石,无视撕扯感的轻轻一拍,王座的隐裂最后被抚平:“撒旦不算什么,那些新神更是废物,你如果知道我们是统一战线,就千万不能让那个逆子跑出,我们要抓紧时间了,另外......那片沙漠上的民族你也不可放过,我的圣灵迟早也该收回我的身畔。”
呼啸的笑声远离了凋残的分辨善恶树,花园马上要经历崭新的一轮黑夜,即使日光再次照耀这里,也不会有人不假思索跪拜赫利俄斯了。
“盐碱地和荆棘会让种子再不发芽,巧舌如簧足够他们征伐一千年又再来一千年,发起圣战吧,他们说,星月之地需要暴力,不管是出于什么,都足够让战利品堆满给我和另一个我的祭台!”
“这样就可以送走你们吗,需要多久?”
米迦勒看向摆渡人,血海的水位已经很高了,马上要没过岸边,囊肿们全部自水底漂浮在表面,像茶杯里的茶梗,要吐掉的事物,大概会先被筛选。
“耶稣死了,那就随时可以。”
“我以为圣子会永远活着。”
“因为他死了,所以他才会诞生,因为他诞生了,所以他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刻在你们眼里死去,他呼告了自我的分裂,他痛斥父亲为什么没来拯救,于是他明白只有才能自己拯救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建设天上地国,瞧瞧,耶和华的地上天国只是施舍,而天上地国却是要用一堆堆骸骨和血海抬升而起,只有充裕的自信和丰盈。”
“可是,你们明明可以活到那个时候......”
“我们就没有在那个世界里生存的打算,我们带着最让人憎恶的气息,我们的仇恨和屈辱也在感染着我们自己,你把囊肿用手术刀切成艺术品,那我们和那群接受信仰者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难看的多,动手吧,不要犹豫。”
“吧嗒。”
被打开瓶盖的葡萄酒瓶倾倒酒水,摆渡者全身的位置都在燃起一场活火,一股比那口臭还要难以呼吸的气味传遍了空间,米迦勒并没有回避,这场活火的火星有人依稀还见过,无根浮萍总是找到机会生长,我听到诘问了:
“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伴随惊喜的目光,牧羊人抬手,摆渡者重重点了下头,之后跳下血海,没见到水花溅起,这个比泪水还要咸涩的大海,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不背着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门徒。 得着生命的,将要失丧生命;为我失丧生命的,将得着生命。”
焚烧一连持续了三日,耶稣选择离去,而米迦勒坐在岸边,他看着火焰一点点减弱,尽管温度足够天国之门融化了—无关上帝或魔鬼的无底坑里,这把被丢弃的利剑成为粘稠的秘银和破碎宝石。
三日后,囊肿化成的灰烬没有复活,唯一的亲历者说,不会以幽灵归来的残渣,却乃是让万千人得到了第二次不由最后的审判决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