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疯人院。”
阿薇柯重复了一遍,很确认自己看到的名字就是眼前显示的这般:“这里没有疯人院”,她是想不出为什么要用“这里没有”这种奇怪的前缀,而且自己并没有疯,是自己的母亲送自己来的,母亲说要等阿薇柯得到出院证书才能来接她。
母女两人走下那辆开了十三年的破车,踩上粘稠的泥浆后,疯人院的两个青灰色皮肤的警卫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新来的患者,而母亲单独进了旁边一个有着楠木门的隔间,应该是和院长交流吧,趁这个机会,她好好地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
“小姑娘,你是怎么被关到这里的。”那个独眼老头敲了敲烟斗杆,耸耸那红润滑稽的大鼻子:“这里好久没有来新人了。”
“因为我有疯病。”
“疯病啊......这些人老是胡说八道!你看我像疯了的样子吗?这疯人院没收了我的海盗船,我上次出海都是四十年前了,呀儿!”在海盗经典的口语之后,喷洒的烟雾充满了整个房间。
之所以说是整个房间,是因为现在她就在一个大房间里,她还以为是一间间单居室:“所以说,这里建立多久了?”
老海盗努努嘴:“不知道,至少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不叫什么这里没有疯人院,那个牌子上写的什么来着?好像是不提供朗姆酒?还是不提供藏宝图?”
眼见询问没有结果,阿薇柯重新将沟通对象选定为一匹马头人,说实在的,在看到之后她确实微微愣了一会,但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关进去这儿,出现位马头人有什么好奇怪的,总比蹦出一匹人头马看着让人不那么心惊肉跳点。
马头人穿着一身还算整洁的西装,对她鞠了一个躬:“新来的朋友,请原谅我的无礼,这里实在太过逼仄,如果我能处理好脖颈接痕的感染,我说话可能就没那么嘶哑了。”
目睹对方将那脖颈上无毛区域的脓液擦干净,阿薇柯了然了:“你是被砍过头,而且绝对不是斧头或者刀剑砍的。”
“是,那群仓库活该被窃贼偷光,马车活该被强盗凿烂的......混不吝。”马头人仿佛是怕脏话教坏这个少女,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将我的头用断头台切下还不算完,又把我送到这里埋尸,要不是好几位兄弟帮我把头接上,我怕是早就被剥皮咯。”
阿薇柯还没有问什么药膏或是缝线能这么灵,马头人指了指中间一片空地:“喏,就是用他的粘液接的。”
一具白布捆裹的人就那么直挺挺躺在那里,一摊不晓得是尿液、汗水、粪便或者是兼而有之的混合物在他身子底下流出,不时有几个病人用手指头沾了沾那些粘液,涂抹在身上或放在口里,阿薇柯皱眉,差点吐出早上吃的煎肉吐司。
马头人倒是司空见惯地摆摆手:“他们是在治病,说起这个麻风病人,应该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人了,他自己说是被切碎成数份尸块,然后被白布裹好送进来的,比我惨多了不是?当然,这不是我亲耳听见,因为我来的时候他早就不能说话不能移动,就像现在这模样。”
她与麻风病人那还圆睁着的豆大双眼对视,接着转头,不敢看那碎裂的虹膜。
“以后你要是生病了,吃点那些粘液就好,去掉会有时瘙痒的副作用,可以说百用百灵,忍着吧,那群不知道跑哪了的工作人员从来没给过我们药。”
阿薇柯住了下来,她的疑惑和安心同步也在增长着。
“这里没有工作人员?我好像只见过两个警卫。”她有一天边吃定时发放的午餐,边问那个叫老霍斯的海盗。
“你不是见过那伸餐盘的手了吗。”
“是是是是。”想到第一次看到那指甲盖沾满泥垢的手自小门举着铁盘伸进去,她直接捂住嘴转移话题:“就算这样,医生呢,巡查人员呢,那总得有吧。”
老霍斯熟练开启了一瓶朗姆酒:“以前是有,你现在坐着的石墩就是这疯人院以前的巡视塔底座,以前的疯人院是有隔间的,那些敢偷带东西的或者不遵守纪律的,全被从塔上扔下来摔得粉碎。”
阿薇柯抬眼望向目测十几层楼高的天花板,然后老霍斯猛灌一口:“可是呢,我来的第七个年头,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拆毁了这些,跑得没影没踪了,但这不就好了吗,吃的喝的还是有,也没有人管你干什么,要是我出去后,可以让他们眼蒙着白布自己跳下海里,嗝!”
酒瓶和人一齐砸在地上。
马头人就清醒多了,他坚持让所有人称自己“绅士”,每天洗一遍西装是他的必然行为,阿薇柯不时也帮助他洗衣服,两个人很快就无话不谈。
“你是说,没人出去过?”她托腮思索:“因为没什么医生或者管理层来做检验,是吧。”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军人想证明自己疯了,为了逃避服役,可是证明自己疯了恰恰说明他是清醒的。”绅士擦了擦鼻子:“这里倒好,连证明的机会都不给你,谁知道里面混进来多少疯子,又冤枉了多少正常人。”
在绅士絮絮叨叨自己昔日庄园有多少金银餐具时,阿薇柯习惯性地再次与麻风病人对视,她已经不怕了,甚至自己两次高烧都是用那些粘液治好的,用力抓挠让脸上的痒感消失后,她去休息了,就在那个麻风病人旁边。
在一个病人旁边也比在人堆里睡觉安心的多。
阿薇柯知道老霍斯已经十个月没喝酒了,他带来的朗姆酒已经几乎被挥霍殆尽,饮食里是只有清水没有酒的,因此他给自己留了最后一瓶。
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卫生条件实在不佳,那些望眼欲穿也没等来出院证书的人的尸体也没人收敛,一般知道自己寿命走到尽头的人,会默默走到那个石墩下躺下,当然也有睡梦中就没有呼吸的情况,一般是老霍斯抬到堆尸处,绅士总是嫌这脏了自已衣服,而麻风病人更是做不到了。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你,你们,敢不敢让我扔到鲨鱼肚皮里面......”
在深夜里的大吵大嚷让阿薇柯惊醒,她抬起身子环视一圈睡的安稳的病人们,最后看到老霍斯一手举着拔掉木瓶塞的朗姆酒,一手在腰间做抽佩刀的姿势,他晃晃悠悠绕过躺在地上的身躯,直接朝那个石墩走去,那步伐就像踩在海浪翻覆的木船上。
“十五条汉子扒着死人箱,
呦——嗬——嗬,来一瓶朗姆酒!”
石墩周围现在正好有十五具腐烂不一的尸体,他们胀大的嘴唇里也得到了甘蔗发酵的酒液。
“酒和魔鬼已让其他人完了蛋,
呦——嗬——嗬,来一瓶朗姆酒!”
她看到大半酒液已经淋湿他胸前的充满油渍的衬衫上面,刚想出声,然后,酒瓶摔碎的声音响起,掩盖了身体撞击的闷响,吓得旁边惊醒的几个病人差点将绅士的脖颈踢断。
老霍斯总算喝完了酒,而且再也不用苦于喝醉了。
绅士最后将他的物品放在了石墩边:“一股咸水的味道......阿薇柯,如果我也快送了命,记得给我整理干净西装,还有,别放在这个石墩旁,怎么说我也......”
阿薇柯没听见,在老霍斯离去后,她的瘙痒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更让人不安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明显不是什么海盗所有的一艘船上,一群皮肤溃烂的男人和女人被砍成碎片,这些碎片被倒进海里,让游过的鲸鱼吞下,这贝希摩斯的误译命名之物放弃了支撑地球,向此地食用对它来说的美味。
然后,船上的教士们用砖石堆砌了一座隔离用的病院,有人提议为了治疗他们的麻风病,应该派医生过来,但为首的教士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举起一条随身带来的白布。
“他们不是病了,他们只是疯了。”
在这梦共出现六又大约半个夜晚后,阿薇柯凑近那个麻风病人,她缓缓撕下脏污的白布,此番情景果然不出她所料。
“你这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并不疯的所谓疯人,告诉我,怎么才能离去这里。”
右手五根长短一致的指节依次抬起,在地上敲出有序的律动,阿薇柯附耳在地面听了五秒,接着歪头,看到那两汪蓝色的宝石,瘪涩的口唇轻轻张了张,那碎色玻璃般的眼瞳里什么感情也没有,阿薇柯甚至忽视了微不可察的口唇动作,同样也读不出无目光的目光,但她听得懂敲击。
在脚底被接连几把锐器扎伤后,她抽出了墙角被当做解手池的凹陷旁边插着的一把钝刀,伴随让人牙酸的骨肉相离,麻风病人们的右手被切了下来—共有六只右手的部件组成。
她是很后悔的,如果没等第二天日出自己直接走就好了。
绅士将那只右手丢下,即便扶着墙壁依旧导致迅速绊倒,还没等阿薇柯责问他是怎么知道并偷取的东西,鬃毛枯败的马头就重重磕在那堆粘液里,本就嘶哑的声音直接夹杂进肠胃喷出的呕吐物变成了报废的风箱:“这里没有疯人院,外面当然也没有疯人院,这里有个疯人院,外面当然也有个疯人院......”
他的一语成谶发生了,阿薇柯却无法为整理好他嘴边三句不离的西装,因为其已经被本人暴力破坏成零零碎碎的布料,几个平时对绅士可能是吹牛的话语感兴趣的与他交好的人将他的尸体堵住了出入口,虽说那里一直是锁住的,他们很快也在割破喉咙或拒不治疗下阖上眼,人们也见怪不怪,我们只知道阿薇柯暂时没有勇气去拿那只右手了。
阿薇柯很老了,有的记忆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她看到老霍斯和绅士的骨骼上全是霉斑,她不用那勉强被称为镜子的一片玻璃也能确定自己满脸都是褶皱,她总是昏昏沉沉中觉得母亲会来接自己,清醒后又很明白母亲大概是去陪父亲了,每个人的尸体都在石墩旁待着,阿薇柯不忍心他们无人管理,麻风病人还是在那里没有挪动一步,对于她自己,吃完东西后坐在墙边回忆过去是少数的乐趣了。
在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也蔓延上迷雾以后,她终于是拄着那把钝刀站起,疲惫的腰部逼迫其选择蹲下,然后才能捡起右手,她猜测到很多可能:那群教士回到了这里,世界早已没有什么人存在,又或者,外面也有一堆疯子。
生锈的锁链在那右手的触摸下应声滑落,只是用力推了半步的距离,她就要坐下来歇息,直到佝偻的身形可以通过,阿薇柯才缓慢走出房间。
她先是看了看大门上的小门,两只惨白色的胳膊正好镶嵌在大门上,那肮脏的指甲盖自己见过成千上万次了,它们负责把食物运到里面,长吁一口气,阿薇柯用钝刀去划。
两只胳膊一先一后落地,还在紧紧抓着铁盘。
接着,她尽力用混浊的双眼确定这两个警卫是不是真没有躯体组织,在看清他们确实以两具和里面的骷髅一样的模样站立后,阿薇柯看向院长室。
只有一堵被砖块封住的墙,有一座**笔画上的灯塔。
在一串当初年轻的自己留下的泥泞脚印边,阿薇柯将钝刀丢在原地,她没等将右手丢掉,旁边矮小的女孩直接接过了右手。
“恭喜你,阿薇柯女士,或者说,这里不是疯人院的最后一任院长,您还是清醒了,并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疯狂,或者别人的疯狂,而是这个世界的形式,就是理智和癫狂非要澄澈分明的一艘海浪上的船只,就像那个麻风病人的到来一般。”
阿薇柯倒吸进雨中的冷气,泪水和雨水一并在斑驳的脸上蒸发:“这里没有疯人院?”
“这里没有疯人院,那里也没有疯人院,说到底,一群认为别人是疯子的疯子把一群不认为自己是疯子的疯子送到一个房间,也不代表他们拿到了出院证书啊。”
她终于躺在泥泞上,女孩将那右手放在了她的手中。
“我希望,癫疯不是种病症,这里没有疯人院,你不该永远待在这艘愚人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