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军舰陷落至镜面海域，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在这五个小时内，塞壬一共发起了三轮零零散散的袭击。
舰长李洋从未有如此绝望的一天，尽管雷达信号已经被损管小组竭尽全力修复成功，但碍于军舰的体积，很多时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炮弹和鱼雷命中这艘等同于自己性命的舰船。
他在第一次直面塞壬时，就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人类现有的海面军事力量，在塞壬强大的科技手段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
要同时面对来自海面和天空的威胁，这艘驱逐舰已经尽到了她所有的使命。
即便如此，猛烈的炮火和无数涌来的鱼雷还是在她的躯体上留下一道道可怖的伤疤。
可她依然咬着牙，用遍体鳞伤的躯体保护着船上的每一个人。
舰桥险些被一颗炮弹砸中，惊魂未定的军官们此时强压着心中的恐惧，在战斗间隙下达着一条条准确无误的命令。
随着舰船上雷达信号的重新覆盖，短距离通讯终于恢复了正常。
漠尘明显感觉到军舰的速度放缓了，此时的避难舱里，也只有马钊一名士官。
他是动力机电组的成员，留下来看护这些倒霉的学生门。
军舰越行越慢，马钊的对讲机里传出嘈杂的通报声——
2号，3号动力舱受损严重，智能助手为了保护线路完整紧急停摆了，丧失了动力的舰船现在如同一只在泥潭里爬行的蜗牛一样。
十五分钟之内完不成重启任务，他们就是塞壬的活靶子！
即便代价是负载过大，系统极可能彻底烧毁，他们也必须不惜代价，在塞壬发起下一轮进攻前恢复动力。
只要撑住，也许就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马钊知道，舰船上不止他一个机电组的成员，但这艘先进的驱逐舰上搭载人数本就少。
在舰船多出起火进水的情况下，其他人能否顺利赶到现场都不一定。
避难舱到动力室的路线在舰体中央，损害情况相对而言不会那么严重。
也就是说，他绕过损害部位，最快顺利抵达动力舱的可能性最高。
但连续手动重启两个相连舱室的动力系统，这工作量太大，他需要人手。
马钊回过头，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下去的？”
他深深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可怜学生们，应该是指望不上了。
能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理智，不在船上发疯似地乱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本打算就这样离开，直到目光锁定在另一边的漠尘身上。
马钊迟疑了，因为漠尘是学生，他是战士，应该由自己来承担这一切。
然而，要在人群中听候命运的发落，还是主动站出来直面自己的结局，漠尘选择了后者。
他注意到马钊犹豫的目光，立刻站起身：“马老师，我应该能帮上忙，我跟你去。”
线路重组的知识他只在书本上学过，还没有实践过。
但眼下时间紧迫，漠尘就算再怎么害怕，也不想坐以待毙。
只靠马老师一个人，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
马钊想起漠尘和自己巡查时的情形，急需帮助的他没有拒绝。
“好，你跟紧我！”
两人飞奔而出，舷梯也顾不上走，撑着扶手一跃而下，脚底板和膝盖传来的剧痛，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已经顾不上再理会。
一路上，漠尘跟在马钊身后，他从墙壁上拿什么东西，自己就跟着拿什么。
线路，手套，钳子……
钻过之前被撬开的1号舱室，海水正沿着损管小组填补好的漏洞边缘缓缓漫进来。
踩在脚下，发出的“啪嗒”声有一种令人心惧的黏腻感。
打开2号舱室的大门，呛鼻的白烟随着火星子直往外冒。
马钊一路绕过垂落而下的电线，钻进3号舱里，鼓捣着仪器的同时大声对漠尘喊道：
“这两个舱室的控制系统是相连的，得先让它们摆脱主系统的控制，再重新增添回来，之后我来完成手动重启！”
“找主控线的位置，切断之后如果红灯灭了，就把他们重新连接一遍！”
-“明白，马老师！”
漠尘手忙脚乱地戴好绝缘手套，用螺丝刀强行撬开2号舱里的线路板。
看到里面杂乱无章线路的瞬间，漠尘后背突然沁出一层冷汗。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比登天还要难。
两台硕大的动力轮机不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吵得他两耳一阵嗡鸣。
“芯线颜色不随机，红白蓝橙得对应……可我这怎么全是灰的？”
他喃喃自语着，竭力想看清每条线路所对应的情况，可白烟笼罩在他眼前，里面根本看不清。
“应该是这条，然后这里，最后再剪掉……”
漠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电线上比划了半天，才想明白这里的布局。
“别怕，别怕……”
他的心跳声都快盖过动力轮机异常的响动了，双手却还是不听使唤地发抖。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漠尘紧握着的双手忽然松开，颤巍巍地从兜里取出一只黑色的蝴蝶发卡。
“祝我好运，祝我好运……”
他把发卡叼在嘴里，心神忽然安定了不少。
趁着机会切断最后一条线之后，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头顶的红灯不再闪烁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漠尘的记性向来不错，冷静下来时，重新接通这些线路并不是难事。
待回过神来时，漠尘这才发觉双腿一凉——
“马老师，海水已经漫到膝盖了！”
马钊抬手看了一眼不停转动的时针，3号舱的重启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他钻出弥漫扩散的白烟，镇定地拍了拍漠尘的肩膀：
“这里交给我，你去重接1号舱的线路。”
-“好！”
漠尘收起发卡，在不断上涌的海水中艰难行走。
身上不知是被海水浇透，还是被汗水浸湿，他的体温正随着海水的涌入不断下降。
“呼……这地方怎么这么冷？”
手脚都变得麻木了，漠尘担心起自己能不能按时完成接线。
马钊很快完成了2号舱的准备工作，再次来到漠尘身边时，他的眼镜上几乎全是雾气。
就在他准备在1号主机上重连其余两组轮机时，早就被两人顶开的闸门忽然关上了。
漠尘反应了过来，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跑了几步，但这注定是徒劳的。
马钊自嘲般地笑了笑，无奈地摘下眼镜，看向逐渐合拢的门缝：“呵，非得这个时候坏？”
之前有电控系统的辅助，他们才能顺利打开闸门，现在哪怕是搬来一个千斤顶，估计都不够看。
他挽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没用的，抓紧时间，这儿的任务完不成……都得死。”
漠尘知道孰轻孰重，在舱内的每一秒都是挽救整船性命的关键。
随着动力轮机洪亮的轰鸣声响起，停摆的两个舱室全部被串联至1号舱，现在已经重新恢复机动能力。
但冰冷刺骨的海水已经涨到腰部，不断侵蚀摧残着漠尘的理智。
马钊背靠在舱壁上，看着咆哮的轮机组，又瞥了一眼泡在海水里面的禁烟标识。
他从兜里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两支形状奇特的香烟。
滤嘴很长，包裹着烟草的薄纸却只有指节长短。
“后悔吗？”他叼着滤嘴，在兜里摸索着打火机，含糊不清地问漠尘。
漠尘哑然失笑，要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待在上面，什么都不做，那也只有等死的份。
接过马钊递来的香烟之后，他同样背靠着舱壁，吐出一口白雾。
“至少死了个明白。”
马钊咧嘴一笑，他发现自己以前对实习学生的些许偏见，已经如半空中飘荡的青烟一样散去。
“呼——”
炮弹破空的呼啸声即便是在这里也能听得清。
“听见了吗？”马钊指了指头顶，“刚好从咱们头上过去。”
漠尘开始庆幸他跟着这位上士来到了动力舱室，否则这艘不堪重负的驱逐舰早就化作一片火海了。
他好像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是一样的人。
漠尘把耳朵贴在颤动的舱壁上，苦笑一声：“好像还有鱼雷呢。”
马钊已经闭上了双眼，丢下了手里的烟头：“生死如常啊……”
海水被不断搅动的沉闷声音已经近在咫尺，看样子是躲不过去了。
“轰！”
坚实的鱼雷防护舱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大洞，落点正好在紧闭的闸门附近，一阵天旋地转，漠尘没稳住一头栽进了海水里。
但他很快就被马钊拉了起来，眼前的闸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作用下，竟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舱内积蓄着的海水瞬间泄了出去，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另一边也充满海水，他们就彻底完蛋了。
漠尘感觉有人一直推着他的后背，帮他抵抗海水的阻力。
马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漠尘，你先过！”
缝隙被海水冲击得越开越大，漠尘憋着气，勉强挤了过去。
不等站稳脚跟，他立刻向后伸出手，艰难地抓住无力前行的马钊：
“马老师！”
海水一股脑地涌进漠尘的嘴里，腥咸苦涩的味道让他险些吐出来。
但他没有一刻松开手，拼尽全身的力气，这才把马钊从鬼门关里拽了出来。
两人顾不上休息，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急忙绕开船体上的洞口。
就在他们准备狂奔上去找损管工具时，在地板上不断上涨的海水中，漠尘好像看到了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物体。
他心里忽然间产生的冲动让自己停下了脚步，俯身探进冰凉的海水，四下摸索着。
马钊以为漠尘是不小心摔倒，当即回过头要拉他起来。
“等一下马老师，刚才撞到我们的，好像不是鱼雷！”漠尘抬起头，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已经摸到了那个东西。
并不是硬邦邦的，柔软的触感让漠尘以为自己摸到了一团棉花。
马钊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了你还管它干嘛，快走啊！”
没看见身后的海水越涨越快了吗？
待会封舱之后就彻底跑不掉了！
漠尘眼前开始发黑，呼吸愈发急促，冰冷僵硬的四肢顿时充盈着温暖的光团。
可在马钊眼中，漠尘就像失去了意识一样，直挺挺地泡在水里面。
“唰！”
没等马钊伸手拉起漠尘，原本空无一物的海水里忽然涌起白色的浪涛，遮挡住了他的视野。
再看向漠尘时，他的身旁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名趴在水里，茫然四顾的小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