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逸仙所言,自从救助站设立以来,这里的建筑已经很久没有得到翻修了。
门外,三人的交谈声朦朦胧胧,拉菲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时,耳畔好像钻进了一万只蜜蜂,嗡鸣声吵得她头疼欲裂。
萦绕心头的迷茫与烦闷,终究化作解不开的死结,将她所有的退路锁死。
炽热的阳光照在灰蒙蒙的窗帘上,昏红一片,微光照在湿漉漉的床铺上,如同沉入泥沼中,无法自拔的少女那通红的眼眶。
对身陷囹圄,绝望环围的拉菲来说,任何一缕光都会再次让她回想起那个浑浑噩噩的下午。
测试机器在转瞬间就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操控舰装的意识像是被煮熟的面条,软绵绵的,就算竭尽所能,咬破牙关也没能再把它重新抬起。
那天的阳光也是如此的刺眼,简直是要剥夺她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权利。
力不从心,在可怜的少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舰装彻底破碎的那一刻,拉菲最后抱着的那丝侥幸和希望也随之而去。
在她溃散的意识中,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还飘着如死兆星般璀璨的火光。
那颗炮弹当时击穿了她的魔方核心,现在又一次撕碎她重获新生的希望。
拉菲曾无数次尝试过再次召唤出她破损的舰装,但很遗憾,超越了蚁蚀骨般的痛楚,即便是这个世界意志最坚强的战士也无法承受。
她也曾幻想过,希望过,自己能成为那个人最可靠的舰娘。
但世事难料,她的心智魔方损毁程度早就超过了恢复阈值,现在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要是当初就这样沉没,眼睁睁看着洋流裹挟起泥沙,彻底将她掩埋,该有多好……
一了百了,反正像她这样没用的舰娘,永远不能操控舰装的舰娘,早就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交谈声消失,耳畔的嗡鸣声却越来越响。
无言的泪和拉菲一起蜷缩在阴冷的角落,她自暴自弃般扯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如同一块顽石堵在心口那样拥挤。
拉菲本就紊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矛与盾交锋迸出的火光点燃她心中最后一点柴薪的同时,也在无情地灼烧着她。
“叩叩——”
紧锁着的门板传来了清晰明亮的声响,紧随而来的是漠尘关切的声音:
“拉菲,是我,可以开一下门吗?”
熟悉的声音轻而易举地穿透拉菲潮湿而冰冷的厚被子,将她沉寂下来的心绪拧成一团乱麻,再用力抻开。
在拉菲耳中,这声音并非是拯救她的神音,而是一道避无可避的催命符。
少女现在唯一在意的,就是那个将她从无终的黑暗中拉出来的人。
然而,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再怎么追,都不可能追得上了。
拉菲下意识地想站起身,可绵软无力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怎么也动弹不得。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拉菲干脆狠下心来,用被子蒙住头,不留一丝给空气溜进来的缝隙。
可即便如此,清脆响亮的叩门声还是清晰可辨。
“这样就好,拉菲不需要,嗯……不能让他知道……”
软糯的声音此刻却像是有刀子划过一般,嘶哑中带着彻底沉沦的绝望。
“走吧,不要再来找拉菲了,拉菲不需要你……不需要你看到这样……”
在少女无助的喃喃自语中,门外的人似乎遗憾离开了,许久都没有传来动静。
“走了吗……”
拉菲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头,黯淡的目光看向门口,不知是庆幸,还是感到遗憾。
她轻轻抱住自己白嫩的双腿,低垂着小脑袋,默默地把兔耳发饰卸了下来,打算丢到一旁,找个机会溜出去自沉,彻底放弃作为舰娘的生命。
这样想着,她又一次把头埋进被窝里。
如果真的像东煌人口中所说,一切事物都会有下辈子的轮回……
“咔嚓咔嚓——”
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锁孔被轻轻转动。
但沉浸在哀恸中的少女并没有注意到,直到一束光从门缝中漏了过来。
随后,一道人影钻了进来,随后把门轻轻关上,房间内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虽然逸仙和镇海已经提醒过,拉菲现在的状态很脆弱,但漠尘看到角落里蜷缩着的娇小身影,以及房间内的一片狼藉时,一只无形的大手也悄然间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至于原因?
在逸仙和镇海刻意的隐瞒下,漠尘对此一无所知。
两人接触的时间算起来,其实并不算长。
但看到拉菲这副消沉自闭的模样,漠尘还是揪心不已。
如果不是拉菲,或者说那颗代表着拉菲的心智魔方撞破了船舱,打破了气密门,漠尘早就葬身海底,哪里还有活着的希望?
“拉菲,我进来了?”
角落里的少女没有回话,只是扯紧头顶的被子,这是她最后的遮羞布。
对此,漠尘一筹莫展。
他只好缓缓靠近,但又生怕自己冒失的行为会刺激到敏感的拉菲,最终无奈地坐在床上。
三缄其口时,漠尘眼前闪过一道瘦弱的身影,那是几年前遭遇变故的他。
那道伟岸的身影消失在暴雨夜,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和望着蜡烛发呆的自己。
幼小而脆弱。
雨水湿透了避风港,懵懂无知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迷茫,何为无助。
说起来,几天后的那个夜晚遇到的大姐姐,她送给自己的信物,仍然完好无损地藏在兜里,就像是护身符一样。
几年未见,也可能再也不见,但是在镜面海域危机时,也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漠尘只要看一眼漆黑色的蝴蝶发饰,就能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漠尘淡去的记忆还有所留存,他们彼此约定好,要找到继续前进下去的方向。
当时,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样的话题未免太过沉重。
但奇妙的是,那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烙铁一般,将炙热的记忆刻在了漠尘的心里。
如果没有这般经历,漠尘自认他不可能会选择来到这里,也不会有如今这种感触。
所有的巧合都是命中注定。
再看向拉菲时,漠尘的眼中已经不再有悲悯,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坚定的决心。
是啊,我也可以做到的,就像曾经的那个人一样。
漠尘缓缓起身,深呼吸,随后坐在了拉菲身边,即便隔着一层厚被子,他也依旧能看出少女颤抖不已的轮廓。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地上,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轻轻搂住用被子当作盾牌的拉菲。
从漠尘进屋以来,一直将滚烫的泪水禁锢在眼眶里的拉菲,终于拦不住涌上的浪潮,“呜哇”哭出了声。
在漠尘面前,拉菲知道再多的遮拦也没用,她一把摘下蒙在头上的厚被,毫不顾忌地扑进漠尘的怀里,任由呜咽打湿他的肩头。
漠尘已经猜到了会是这样,百感交集的同时,用手搂住拉菲,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
在泣不成声的哭喊中,漠尘只能听清这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他不知道拉菲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只是一个劲儿地抚摸她的小脑袋。
掌心里的温度让心灰意冷的拉菲倍感煎熬,她以为漠尘知道了一切,这会是最后的道别,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宣泄了出来。
良久,不知是泪水流干,还是拉菲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她颤抖不已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
“要一起出去走走吗,就当是和我一起散散心。”
“最近发生的事情真的很多,我需要你,拉菲。”
她不敢说话,生怕沙哑的声音会让漠尘过多担心,只能点头示意。
就当是……再见最后一面吧。
漠尘看到怀里的拉菲轻轻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从不远处帮她拿来了兔耳发饰,耐心地帮她梳好凌乱的头发。
无论怎么讲,拉菲对于自己而言,意义非凡。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如此。
“抓着我的手……很好,就是这样,可以站起来吗?”
在漠尘的鼓励下,拉菲惊喜地发现,不听使唤的双腿居然恢复了些许力气。
时间不会定格在这一刻,所以她执拗地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不小心还踢翻了板凳。
拉菲笨拙地把粉红色的外套披上上,想着要如何面对门外世界的一切。
“就算是夏天,衣服也不能穿得这么歪歪扭扭吧?”
漠尘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细心地帮她整理好衣服,端详了片刻,这才满意地将手搭在门把上。
“准备好了吗?”
拉菲点着头,小手不知不觉间又搭在漠尘的衣角上。
“嗯,这就对了,我们走吧。”
伴随着一束炫目的日光,拉菲似乎拾起了丢失的勇气,站在门口怔怔地,凝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
逸仙和镇海早就不见踪影,将剩下的时间留给漠尘。
趁着拉菲愣神的空当,漠尘连着给带课老师和老板滨姐发去了请假消息。
在他看来,此时没有任何事要比陪伴拉菲来得重要。
“我们先去小路上看看花,怎么样?”
漠尘还记得,那是他带着拉菲第一次去的地方。
“嗯……”
少女的闷哼听不出任何情感,像是一具脱离了灵魂的干涸躯壳。
路旁的野花繁星般点点绽放,在微风的轻抚中悠然舞动。
“饿了吧,要去食堂吗?”
留给漠尘的依旧是同样的回答。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拉菲兴致缺缺地拿起筷子,笨拙地夹起她最爱吃的菜,尝起来却味同嚼蜡。
“……”
直到深夜,漠尘都没有要带拉菲回去的想法。
他们走在校外喧闹的夜市街里,一前一后。
漠尘的目的很明确,要让拉菲离开救助站,并且显得不那么刻意。
只要到了夜里晚些时候,救助站就会紧锁大门,这样一来,拉菲就只能借宿到自己那里了。
这样的计策并非长久之计,但漠尘并不在乎,换一个地方继续生活,习惯只需要几天的时间。
他亲身体会过。
就在两人经过一家便利店时,沉默已久的拉菲终于开口说话了:
“漠尘……”
-“嗯,我在呢。”
“拉菲,可以喝一点红酒吗?”
少女本该殷切的目光中满是灰暗,漠尘不忍心拒绝,没有去问为什么,也没再思考酒精对于驱逐舰娘的影响。
每个人都会有烦心的时候,适量的酒精可以减轻痛苦。
他同意了,走向不远处的便利店,同时向拉菲吩咐道:
“当然可以,稍等我一下,别乱走,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你要的那种。”
便利店内,转了半天的漠尘终于忍不住问坐在门口乘凉的老板:
“老板,您这真没有红酒吗?”
-“小伙子,看你转了半天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今儿来了一大客户,说要搞什么庆祝活动,把我这儿的红酒全包圆儿了,剩下的就是些白的……你看这个也行,咱东煌人就该喝点白的,那些洋玩意儿有嘛可尝的?”
老板是正经儿八百的京城人,说话那叫一个地道。
看出来漠尘是附近的学生,他想了想,走到柜台内,拿起身后的一瓶王德芳,放在收银台前。
沉默了半晌,漠尘还是妥协了。
王德芳这种酱香酒对他而言,也算是价格不菲。
在掏钱时,漠尘看着透明玻璃柜里摆放着的烟盒。
愁容不展的他叹了口气,又狠下心来,从积蓄中掏出些钱。
“利群还是十五吗?”
-“涨了,十八。”
“也行,拿一包。”
-“好嘞,谢谢光临,再送您一打火机,慢走嘿。”
望着漠尘匆忙跑来的身影,拉菲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弃我?
抱歉,既然你还对我心存希望,那就只能把我最颓废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了。
认清我的真面目吧。
我会酗酒,嗜睡,好吃懒做,像只米虫一样寄生在你身上。
久而久之,就算是你,也会对我感到厌烦吧?
然后,我再搞出一大堆麻烦来,最后让你亲自与我划清界限,两不相欠。
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胸口好闷,堵得发慌,但是没有办法……
拉菲,在令人失望这方面,你从不令人失望,这可真是最完美的计划,不是吗?
所以,放弃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