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昏黄的微光在风中摇曳,拉菲一步一趋地跟在漠尘身后,数着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就连垂落在地面的影子都不敢有所重合。
校外的便利店到公寓楼一共七千五百二十三步,拉菲记得清清楚楚。
漠尘推开宿舍门,手里的塑料袋顺手放在地上,转过身时,却发现拉菲怔怔地站在下一层的平台上愣神。
小姑娘心里的难过,即便是用冷漠的表情也无法掩藏。
感应灯熄灭,楼道重归于一片黑暗,只留下一道小小的人影伫立原地。
她忽然为之前那种看似对双方都有利的想法感到恶心,觉得自私而幼稚。
最终,这种情绪化作自卑,无声中浸润拉菲的心智。
是啊,一个失去了舰装的舰娘,还能被称作是“舰娘”吗?
但如果继续堕落下去,破坏漠尘心中对她的期望,那样的确可以得到所谓的“解脱”。
可是最终伤害到的人,也不仅仅是她一人了。
心中的矛与盾在激烈地交锋,每一丝火星都可能点燃拉菲的引线。
那永远会对着自己微笑,会包容自己的人,已然成为了拉菲的底线。
漠尘跺了跺脚,在一片光明中快步走下楼梯,轻轻牵起拉菲的小手,在少女木然的目光中带着她走进了房屋。
“寒舍陈设简陋,别介意……今天没拖地,不用换鞋,没事的。”
他摸了摸脑袋,屋里只有一双拖鞋,而且还是大理石地板,总不能让拉菲光着脚踩在地上。
看来明天得去买双新的了。
要不要买双带着兔耳的,漠尘记得拉菲很喜欢兔子。
“嗯……”
拉菲闷闷地回应道,视线扫过几乎空无一物的客厅,心中泛起五味杂陈。
她静静地看着漠尘忙不迭地走进卧室,把小桌板上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地上,随后抬着那张泛黄的木制小桌走了出来。
放在客厅正中央之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匆忙跑了回去,紧接着拎出两张小板凳,笑呵呵地摆放在桌板两边。
“坐吧,陪我喝几杯。”
漠尘表达得很巧妙,这瓶酒并不是为了单方面迁就拉菲的小任性,而是两人重新认识的一个契机。
拉菲闷哼一声,乖巧地坐在板凳上,小脑袋缓缓垂下,紧紧攥着粉拳,对自我的厌恶感再度加深。
愧疚像是一只永不餍足的野兽,不断撕扯着拉菲懵懂的意识。
漠尘拆开一次性杯子的塑封,摆在两人中间,随后是开了盖的白酒,还有一小袋熟食。
透明的液体缓缓斟进一次性杯子,酒香味蔓延开来,洒满整个房间。
气味是人类最忠诚的记忆载体,醉人的香气牵起回忆的手,款步映入漠尘眼帘。
虚幻缥缈,但对依稀的往事寄托的期盼与希望,又是如此的坚强不屈。
神经生物学上,将这种现象称作普鲁斯特效应。
拉菲努力蜷缩起来的身影,仿佛和过去的自己渐渐重合。
懵懂无知,但总是满怀希望。
有那么一瞬间,漠尘觉得他并不是在满足拉菲的要求,而是寻寻觅觅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和自己对话的机会。
就算经历得再多,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相较于旁人成熟些的少年罢了。
很多迷茫都憋在心里,不敢向别人诉说,只能自我消化。
但这和水满自溢的道理一样,总有一天,总有某个契机,会让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决堤般爆发。
很巧,漠尘碰到了,于是他举起酒杯,对着拉菲微微一笑:
“来,干杯。”
敬过去的自己,也敬眼前这位曾在碧海蓝涛中拯救过自己的少女。
拉菲像一具僵硬的木偶般,缓缓抬起手,轻碰之后,她的目光落进杯中,似乎能从中找到自己。
与暗红如血的红酒不同,清澈透明的世界似乎更能让拉菲沉浸其中。
望着漠尘一口闷完,再长吁出一口浓烈酒气的豪爽英姿,拉菲似乎忘记了萦绕不绝的悲痛。
既然做不到那么绝情,那至少……喝下这杯酒总可以吧?
她咬咬牙,劝说自己紧闭起双眼,将小半杯白酒尽数吞咽下肚。
清香的酒液滑过舌尖,苦涩与甘甜交织的余韵旋即迸发。
火辣辣的酒气在体内升腾,拉菲想学着漠尘的样子呼气,却被呛得止不住咳嗽,“嘶哈嘶哈”地娇声喘息。
一抹酡红在少女白皙的脸蛋上晕开,晕晕乎乎的感觉如同徜徉在绵软的云朵里。
笨拙青涩的可爱模样,让漠尘不由得为之出神。
至于驱逐舰究竟能不能喝酒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眼下的一切,只是为了宴请过去的自己,还有愁眉不展的拉菲。
漠尘连忙从角落里拿来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摆在拉菲面前。
“呃……喝点水吧,会好受些。”
“哦,还有,吃点菜,这家的熟食味道很棒,下酒也是很不错的。”
漠尘又细心地拿来了叉子,递给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的拉菲。
“唔,谢谢。”
两人相顾无言,但屋内的温度却不知在何时变得燥热了起来。
其实拉菲根本就不会喝酒,她印象中的红酒不过是货仓里的秘制冷却水。
今天是她第一次接触酒精类的饮品,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就连思绪繁杂的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
一口干掉小半杯白酒,对她而言已经是濒临极限了。
理智的弦线渐渐松弛,拉菲藏在心底的秘密也随之透露出冰山一角。
又是几杯酒下肚,桌上杯盘狼藉,熟食袋里只剩一副筷子,和一只塑料叉。
她哼哼唧唧地讲述起自己在汪洋大海中诞生后的事情,尽管支支吾吾,总是词不达意,但漠尘听得很认真。
“所以……嗝,拉菲本来应该躺在阴暗的海床上,永远沉没在海底。”
“但是……唔,有光,很刺眼,很温暖,可能是太阳,拉菲好冷,不知怎么就……嗝!”
前言不搭后语的拉菲难以表述出她真实的想法,但这些零碎的语句并没有让漠尘感到困惑。
只要结合起那次镜面海域危机,就能将拉菲遇到自己之前的事情猜个大概。
但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
漠尘晃了晃脑袋,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
少女不断打着酒嗝,沉沉地趴在桌边,眼神迷离地看向如同学了分身术一样的漠尘。
“漠尘……怎么有三个你,拉菲分不清……”
沉默的拉菲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止不住地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
因为漠尘总会包容她的小性子,任凭自己倾诉,做她唯一的秘密树洞。
半斤白酒,半袋熟食,再加上情绪作怪,她迷迷糊糊地想站起身,却只能踉踉跄跄地绊倒在漠尘的身上。
“呜呜呜~对不起,拉菲没用,给漠尘添麻烦了~”
略带哭腔的冷漠少女忽然扑进怀里,软绵绵的娇躯和酒精一同刺激着漠尘的意识。
泪水打湿衣襟,这名曾经在无数塞壬的包围下仍不肯放弃的坚强少女,此刻却脆弱得像是暴雨中的无根浮萍。
漠尘没有责怪她的失控,只是轻轻抚摸拉菲的小脑袋。
他忽然感到肩上的重量陡然剧增,哪怕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不要……不要抛下拉菲,好不好~”
氤氲着雾气的酒红色双眸迷离地望着漠尘的眼睛,双臂紧紧环绕在他腰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不会的。”漠尘抿了抿嘴角,试图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
共情只在一刹那,后劲却和一口气灌下一斤白酒那样厚重。
而这些,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在想哭的一瞬间,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咬着牙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舰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们是跃动在碧海蓝涛间的精灵,也会有情仇思欲,也会有坚强背后脆弱的一面。
也许正如镇海所言,漠尘的与众不同和格格不入正是如此。
熟悉的气味和温度让拉菲陷入了梦乡,她想要忤逆的思绪也逐渐随晚风飘散。
只留下漠尘一人,抱着怀里的拉菲,久久不能释怀。
夏日的天空总是透亮得很早,甚至等不及让漠尘从昨夜的思绪中抽出身,就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拉菲闹腾到了很晚,漠尘并不觉得厌烦,他熬了一整夜,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再看向只剩下半包的利群,不禁哑然失笑。
阳台的窗户太开着,拉菲则是躺在原先属于自己的地铺上酣然入睡,娇柔得好像尚未开放的荷花。
漠尘顶着一对熊猫眼,看着手机上绫波发来的消息,此刻睡意全无。
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他脚步飘忽地起身,撕下一张草稿纸,笔走龙蛇地写下留给拉菲的字条,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在离开公寓楼的单元后,漠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像是怀念,像是告别,轻声呢喃道:
“原来是这种感觉……呵,我那么烦人可真是难为你了啊,老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