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深夜,公寓中的谈话还在继续着。
“如果我想要帮助黑泽沼的话,该怎么做呢?”我向神翎香问道,“你们是捉妖世家吧,有什么办法吗?”
“阿修怎么那么好心,是迷上她了吗?”
“不是吧,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嗬——”不知为何,神翎香凑过来看向我的双目,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刺穿。显然没在做什么亏心事,但那种神色实在令人如芒在背。因而我莫名地心虚了,闪躲着那道目光。
“既然阿修都这么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神翎香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说到底,黑泽沼确实很可怜,我也不想作壁上观啊。”
神翎香一边说着,从我身边离开了,在房间里踱着步。
“怪异,是可以降服的。实际上立即就可以开始准备,明天早上我就动身回老家,弄点保险的玩意儿过来。”
“真的吗!谢谢你阿香!实在是帮大忙了!”
“你怎么那么高兴啊,”神翎香半眯着眼看向我,“明明是黑泽沼能得救——算了,其实我自己也蛮有兴致的,以前一直都是拿老爹抓的小玩意儿练手,我早就想独当一面了,这会是我漂亮的首战!”
等等,这家伙居然是首战?这也太不靠谱了,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然而看着神翎香那副兴致高涨的样子,我没忍心问出来。
“降服怪异的关键,在于因果。怪异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找到造成一切的源头便是关键。因此,我们首先要弄清小升初那段时间,黑泽沼究竟经历了什么。明天黑泽沼醒过来之后,阿修你尽量问清楚——不,是一定要问清楚。”
“不是,在那之前,”我一头雾水,“可以先详细说说,到底什么是怪异吗?”
听到这话,方才还神气活现的神翎香,突然摆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她踱回沙发旁倒了进去。
“哈嘛啊呜呃嗯啊呜呣唔。”
“别把脸埋在沙发里说话啊!”
“呣哈——我是说,”神翎香把脸转向沙发背的一侧,“好麻烦,我最讨厌说明了。”
“至少先告诉我怪异都是些什么嘛?”
“怪异是具象化的幻想,就是相对日常而言的非日常。”
“好难懂,比如,西方的鬼神或者怪物,算不算怪异?”
“看情况吧,我举几个例子。”神翎香翻了过来,向着天花板说道,“首先是龙与地下城一类的东西,精灵兽人什么的,都属于奇幻文学的范畴,并不能直接对应到怪异身上,也许有原型就是了。”
“接着是僵尸或者丧尸一类的。“她继续道,像是在背书,”病毒、细菌、生化感染一类的,是丧尸,或者直接叫原名Zombie更为准确。这些东西也不算在怪异里。被算作怪异的是僵尸,巫毒僵尸一类的,一般指的是通过药水或者异术创造出来的不死生物。”
“说到不死生物就让人想到吸血鬼呢,那么吸血鬼算吗?”
“算的哟,阿修果然也是马上想到吸血鬼啊,它是老牌的怪异,被称为不死之王什么的。”
“哇,那吸血鬼是真的被大蒜和十字架克制吗?”
“这个……也不算是克制吧,说起来还有点搞笑。首先吸血鬼相比人类来说,由于觅食需要,嗅觉灵敏了不知道多少倍,因此大蒜本身的刺鼻味道对他们来说就像毒气一样……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少臭的东西都能让他们很不爽。”
“……那,为什么偏偏是大蒜……”
也许是厌倦了平躺,神翎香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激烈的动作导致裙底一览无遗,这人一点都不注意男女之防吗。
“呃,大蒜里含有所谓的大蒜素。”坐稳了的她接着说道,“而吸血鬼身上有一种共生的细菌,这种细菌只需要被极微量的大蒜素刺激,就会让吸血鬼们全身奇痒无比。”
“这……”
我脑海里浮现出吸血鬼们闻到大蒜味后,被臭得不能自已的同时,还痒得抖如筛糠的样子。
“相比之下,十字架的话,倒是个严肃得多的话题,涉及到建构主义和符号学的问题……”
“说人话。”
“所以我说阿修你没耐心嘛——简单来说,吸血鬼一开始似乎并不怕十字架。但随着基督教的广泛传播,人们神圣化了十字架并赋予了它克制吸血鬼的意义。随着相信这一说法的人越来越多,吸血鬼也越来越害怕十字架。”
“……这岂不是三人成虎吗。”
“是的,三人成虎、众志成城什么的……一般人都觉得,这只是多次重复的谎言、幻想被当成了事实而已。但在我们驱魔师看来,并非是欺诈行为那么简单。”神翎香深吸一口气,接着一字一顿地说道:
“并不是谎言被当作事实——而是谎言创造了事实。”
神翎香说着,转身跪在沙发上,看向卧室虚掩的门口。
“黑泽沼她……很可能就是这种情况吧。爸爸曾告诉我,所谓的幻想和怪异,就像是对这个世界说谎一样。人的执念在机缘巧合之下——便会孕育出怪异。最常见的怪异往往都是因此而生——”
毕竟人最喜欢幻想和谎言了——为说明作出总结般,神翎香喃喃说道。
“——所以阿修,之后去问清楚吧:黑泽沼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母亲,在我读初一的时候去世了。”
黑泽沼缓缓向我述说着她的过去。
“在那之后,父亲情绪一直不太稳定,经常喝酒喝到人事不省,行事也变得有些古怪——我的其他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吧,从神翎香同学那里。”
“是的。”
“包括我身上有伤痕的事?”
“……是的。”
现在的黑泽沼,和昨天上午那个显得有些脱线的女孩判若两人,或许那只是一种外壳也说不定。
“伤痕……是父亲留下的。”黑泽沼低垂着眼说道,挽起了左臂的袖子,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眼前出现的,并不是传言中的淤青,比那过分多了——左臂上蜿蜒着的是,如同蜈蚣一般的一条巨大伤疤。
“这是……某个意外,并非是父亲有心造成的。”
情绪不稳定的父亲,有一次酒后失手,将她推向家里的落地窗,玻璃渣和血洒了一地。
“所幸是在一楼。”
这或许不应该叫“所幸”,我没有说出口。
“在那之后父亲不敢再酒后回家,于是经常彻夜不归。我……很难过。”
原来如此,所以会郁郁寡欢,所以会冒犯到他人。不如说,如果这样还能保持正常的心态,就实在是坚强得令人心疼了。
“于是……初中的那些事,就这样发生了?”
我小心翼翼地提问道,黑泽沼无奈地点头。
“打招呼没人理;作业只能自己交给老师;桌上有乱七八糟的涂鸦;课本被撕烂……抱歉,不应该对你说的,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没关系,黑同学如果想说,说出来会舒服一些吧。”
“……总之作为‘公敌’来说,我的遭遇,应该是相当常见的。在转校生也开始孤立我之后,大概是某种积蓄起来的东西,已经到了极点吧,于是……那个怪物,那个面孔,就这样出现了。”
她微微地把头侧向一边,回避着我的目光。
“我控制不了,我控制不了自己。你们大概没发现,昨天我也在咖啡馆里,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告诉自己,青同学不是这样的人,神翎香同学只是出于好心……没有用,没有用。”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黑泽沼咬着牙。
无法遏制,无法停止,名为恨意的黑色蔓藤缠住了内心。
她就此——变成了手持利刃的恶鬼。
以下是昨晚那场对话的尾声。
在那之后,我有些茫然地坐到沙发里,望向自己的双手——因为我不禁开始思考:如果是执念产生了怪异,那么我——像我这样的怪异,又从何而来呢?
为此,不由地开始回忆迄今为止的人生——没有,能够被称作执念的东西,一个都没有。我一点点地检索着脑海中的记忆,试图从中发现某些线索,然而下午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突然再次向缠上了我。我赶紧放空大脑开始深呼吸,直至不适感消失。但一旦试着继续回忆,它又卷土重来。
就好像这种感觉,正在阻止我想起什么。
“阿修啊,你又在发呆吗?”
这次,神翎香没有用她身体的任何的一个部位乱揍我。思路被打断了,不过我也觉得,眼下还是继续考虑黑泽沼的事情比较好,因而放弃了回忆,随口向神翎香问道:
“阿香,因为人的执念——这个世界上,究竟产生了多少怪异?”
如黑泽沼一样,有多少人的命运——又因此改变了呢。
“无数吧。关于这一点,爸爸只告诉我不要多想,”神翎香望着天花板,“我们都是浮萍。所谓自我、思想、意识和命运,也许只是随着大河般的世界流动。”
“浮萍?大河?……”
“是啊,大河般的世界向前流动,我们如浮萍般,在平稳的河面上生活得安然无恙,但随时——无论是谁,都可能因为乱流失控。而怪异,就像是失控者的挣扎。”
失控者的挣扎么——我看向卧室虚掩的门,它正创造出小小的、舒适的、不那么与世隔绝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躺着娇小的、失去意识的、暂时有那么些许与世隔绝的黑泽沼。如果,她没有遇上我的话?……我不太敢继续想象下去。
若世界像是一条河,那我们的命运,大概正不可避免地交汇在一起——想到这里,我向神翎香开口道:
“阿香,我们也许不仅仅是浮萍。”
“嗯?那——”
“我们也是河的一部分才对。”
眼前的黑泽沼,何尝不像是无助的浮萍。
“我不会袖手旁观的。”因而我脱口而出,“我会帮助你,无论是制服那个怪物,还是在那之后,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
做为河流一部分的我,碰上了遭遇乱流的她,因为心中不忍而想要帮她继续向前。即使我只是浮萍,也要向她伸出微弱的触须才对——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连串的话从我口中自行蹦出。即使连自己都不太有信心,但毫不犹豫,我没有犹豫的余地,因为在我说出这些话时,黑泽沼的眼中正渐渐地出现光彩。
在我说完以上的一切后——她的眼中似乎闪过无数的情绪,最后终于以能称之为安心的眼神回望向我。
“……待在这里有些闷呢,青同学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嗯?当然可以……”
话刚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或许待在这儿等神翎香回来才是最保险的。然而看到面前黑泽沼那副刚刚恢复神采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再反口拒绝。
给神翎香发了个简讯,出门。今天的天空晴朗得像假的一样,没有丝毫的云迹。黑泽沼在我面前轻快地走着 。她一言不发,我也识趣地没有搭话。我们无言地走了接近半个小时,黑泽沼突然停下,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好轻松。”
“是吗。”
“这可不是那种随便发出的感慨。青同学你知道吗,我现在是真的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把闷在伤口上的创可贴啪地揭开一样。”
“噫——怎么听起来反而很痛。”
“对,很痛,但——很轻松。”
黑泽沼突然踮起脚尖展开双臂,整个人像是失去重心要倒向我怀里一样。我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接,结果她却转过身来,在极近的一个距离稳稳地站住了。
“青同学……不,青叶,可以这样叫你吧。”
“……可以。”
“青叶刚才是想要接住我吧。”
“那是当然了,这算是信任游戏吗。”
黑泽沼笑了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青叶会接住我吧?”
“诶?”
黑泽沼又复转过身去:“再来一次。”
我愣了一下。面前是黑泽沼的背影,晴天的阳光下,那头绮丽的黑发显得熠熠生辉。她垂下双臂,然后慢慢向我倒过来。我将她稳稳接住,头发柔软蓬松的触感沉入我的胸口,似乎触动了其中的某物。
糟糕——
“青叶,接住我了。”
“嗯,我接住你了。”
——我可能真的迷上她了。
就在这时出问题了。
黑泽沼倒在我怀里的那一小会儿,班主任好死不死地出现在街对面,我很确定他注意到了我,我也很确定他今天本来有课。于是我意识到,黑泽沼昨晚没有回家,并且除了我和神翎香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这样一来,班主任翘课出来找人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眼下这种情况,光是解释起来都费劲。出乎意料的是,在我有所行动之前,手部便传来了一阵拉力,接着整个人便被带着跑了出去——黑泽沼牵起了我的手,跑了起来。我以余光瞥向班主任,只见他正慌慌张张地掏出电话。
“青叶也察觉到了吧?”
“什么?”
“老师们在找我!”
黑泽沼的声音显然也慌了起来,不知为何,她没有说‘我们’。或许她潜意识里依旧把自己当作是麻烦的中心,虽然事实确实如此。我试着镇定下来,扯了扯黑泽沼的手,将她引向另一边。
“我们去车站!”
“咦?青叶?……去车站做什么?”
“去接神翎香!”
我没有听到黑泽沼再说话,只是感到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路小跑,我们终于来到车站前。这一段路跑得太急,平时显然缺乏运动的黑泽沼,已经在一旁累得坐了下来。我弯腰喘着粗气,一边向身后望去,所幸并没有人追上来。即使接到神翎香,当前的误会依旧解不开——我突然意识到这点,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此时,原本已经在一旁瘫坐的黑泽沼突然又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即使只是被揪住袖子,我都能感到她身躯在剧烈颤抖。
“父……父亲……”
她把字句掰成碎块说着,抖如筛糠地躲到我的身后。我还在纳闷我怎么突然升了一辈,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啊,“父亲”。
黑泽沼的父亲。
偶遇了。不,虽然说是巧合,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必然:黑泽沼彻夜未归,心急如焚的父亲一个电话通到学校,大动干戈的全市搜索——合情合理。我懊悔地吞下一口唾沫,真不该出来瞎逛,但现实生活没法读档。
在车站空旷的广场上,一个中年人带着未知额度的怒气,向我轰然走来,糟糕得像是踩到了BOSS级别的雷,周围也是BOSS战级别的宽阔场地。我不禁想要攻略,显然没有这种东西,当然也指望不上队友黑泽沼,她已经完全呆住了。
陷入独走局面的我只好开口:“黑……黑先生你好。”
“嗯,男同学你好。”父亲先生微微点头,“说说吧,我女儿昨晚哪儿去了?”
他表现出来的冷静和礼貌让我惊讶,当然也可能只是愤怒到了极点。
“昨晚她……”三个字从我的嘴里自然而然地溜出来,接着便没了后续。我无心恶化局面,但如果是这种说辞的话:
“你的女儿其实被怪异缠上了,昨晚她在袭击我和我发小之后晕了过去,现在我们正准备给她驱魔呢。”
唉,还不如直接说“我睡了你女儿”,至少听起来更可信。真话像是在说谎,谎言却显得真实——我吞下第二口唾沫。
“你的女儿其实被怪异缠上了,昨晚她在袭击我和我发小之后晕了过去,现在我们正准备给她驱魔呢。”
我不想撒那种全无好处的谎,对待撒谎这件事上,我是个绝对的利益派。说完之后,对方陷入了短暂的、从头到脚的沉默。
“小子,你耍我吗?这种时候?”
理所当然的反应,我迅速放弃了说服他的念头。行动比话语更有力,因而我立即转身抱起当机状态的黑泽沼,向着车站站厅的方向狂奔起来。
“你干嘛?臭小子,站住!”
炸雷般的怒吼在身后响起,对于反复激怒父亲先生这件事,我感到十分抱歉。在正常情况下,我这种瘦弱男子高中生抱着一个同龄女生的奔跑速度,是绝对不可能比得上一个壮年男子的。不过,我并不是普通的瘦弱男子高中生。虽然手臂很快就变得酸麻,体力也急剧下降着,但奔跑的速度却可以在短时间内超过对方——多亏了只要有影子就可以使用的加速能力。
黑泽沼紧紧地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她的指尖传来剧烈的颤抖。“相信我吧。”我毫无底气地说着,黑泽沼没有回应,只是伏在了我的肩上,手抓得更紧了。在临近车站的时候,我没有进站厅,而是直接冲向一旁的拐角,那儿是镂空的车站围墙。
我回头确认我俩已经消失在任何人的视线之内,接着看铁丝网的另一侧。虽说已经不是清晨,但离正午也尚有一段时间。脚下是阳光下被拖长的车站站厅的影子,而铁路对面的月台也同样笼罩在阴影中,空无一人。因而,我一边祈祷着黑泽沼能被一起带过去,一边把身体如同沉入水面一样沉入影子之中——下一秒便站在了月台之上,黑泽沼依旧在我怀中。
“哈,哈哈!我成功了,我……”
突然袭来的脱力感击溃了我的身体,我整个人重重瘫倒在地,黑泽沼随之摔在我身上。她以一种如梦初醒的慌乱坐起身来,伸手想要把我扶起,我费力地摇了摇头。
“不用……躺着挺好……手机在裤袋里。”
我想表达的是,“把手机拿出来,联系神翎香”,不过显然已经慌了神的黑泽沼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把手机掏出来之后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此时,站内响起了列车进站的广播通知。
“黑泽沼,你有看到你父亲吗?”
“还……还没有——啊!神同学从车上下来了,乘务员也下来了!”
“乘务员跟过来了吗?”
“是……不!神同学好像和乘务员说了几句,他回车上了。”
肢体的力气似乎略有恢复,于是我从地上坐起来,与此同时神翎香刚好跑到我身边。
“哇,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别提了……被黑泽沼的爸爸追了半天。”
“嗬——都见家长啦,关系进行到哪一步了?”
“就在这一步!现在这个样子!所以阿香,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接下来怎么办?”
“我弄了点常备品,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把那个怪……那个附在黑泽沼身上的东西引出来。”神翎香说话突然有些别别扭扭的,大概是黑泽沼就在一旁的缘故,“那什么,黑同学,虽然不算是初次见面,但这样交谈还是第一次吧。我是神翎香,阿修的发小,和他认识很久了,特长是捉妖怪。”
“你……你好。”
“所以我来理清一下情况:你们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跑了出来,然后做了一些这样那样的事,结果被黑同学的父亲发现了。”
“阿香!都说了没有做这样那样的事。”
“应……该是我彻夜未归,”黑泽沼嗫嚅着说道,“父亲发动了学校的老师一起出来找了。”
“黑同学对爸爸的称呼好正式啊。”
神翎香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我先是有些懵,反应过来之后,不禁开始佩服神翎香这种敏锐的观察力。确实黑泽沼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使用“父亲”这种更为正式的称呼。相比“爸爸”、“老爹”来说,这一称呼平添了一份距离感。
“所以阿修,我问你要的情报?”
我尽量简明扼要地,将从黑泽沼那儿听到的话向神翎香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左手上的伤疤这件事。神翎香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着头。
“——唔,我明白了,伤疤,伤疤……看来情况没有失控,你们也没有做这样那样的事。那就好办了,阿修,能站起来了吗。”
“差不多了。”
我从地上支起身子来。虚脱感还没有完全离去,不过普通走路应该没问题。
“能站起来就好,那么接下来,我们去找黑爸爸吧。”
“啊?”
“阿修你没听错,我们去找黑同学的父亲,然后面对面地——”
神翎香把桃木小刀在掌心一拍。
“——来一次深度的父女相谈吧。”
于是,我、黑泽沼、神翎香、以及愤怒的黑爸爸,现在正站在车站一旁的工地之中。算得上是个奇怪的谈话地点——神翎香选的。
加上神翎香一个女生后,黑爸爸显得缓和了一些。
“好了,把你们所谓的理由告诉我吧。”
“谢谢你给我们说明的机会,黑先生。”
神翎香显得不卑不亢,我不由得有些佩服她的镇静。
“我是在给我自己的女儿机会。”黑爸爸说出这句话时,紧紧地以左手捏住自己的右手,“希望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不要像那边的小子一样胡说。”
“好,那么——”
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风从脸上掠过——那是神翎香迅速地转过身来带起的空气。下一秒,神翎香手中的桃木刀刺穿了黑泽沼的头部——贯穿,从额头到后脑。我从来不记得神翎香的木刀有这么长,甚至没来得及看到黑泽沼脸上的表情,只见她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力实在有些强,黑爸爸与我同时大声惊叫起来。然而我立即察觉到,那把我本以为已经插在黑泽沼头上的木刀,依旧毫发无损地握在神翎香的手中。没等黑爸爸作出反应,黑泽沼的左臂突然爆发出妖艳的紫光,接着无数的黑雾从紫光中涌出,将她团团包裹住托起到半空。与此同时,周围的空气迅速地变得无比寒冷,如同之前在小巷中那样。
神翎香将我向僵在原地的黑爸爸那边推去,如风般跑动起来,大量的符咒被她迅速地贴到空中。惊愕之余我看向黑爸爸,他保持着某种僵硬的姿势,正以同样的,不,应该是数倍的惊愕面向着我。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连我都没弄明白,更不用说一无所知的黑先生了,我迟疑地对他咧了咧嘴:
“嗯……这是在,驱魔……”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神翎香在此时以一种帅气的姿势回到我的身边,她以手中的木刀摆起架势。
“对不起啊,吓着你们了。毕竟眼见为实,我没信心凭嘴说服黑先生。”
“阿香,那些符咒?……”
“画地为牢,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常用的小把戏。现在这片工地已经不会有人注意到了。”神翎香转向黑爸爸,“黑先生,很抱歉把您卷进来,请您仔细看清楚,您的女儿被怪异缠上了。”
“嗯……啊。”
黑爸爸此前正怔怔地望向被黑雾包裹的黑泽沼,听到神翎香的声音才如梦初醒般回应着,我感觉惊讶二字正清晰地写在他脸上。
“你们……是什么人?”
“黑泽沼的同学。”“黑泽沼的朋友。”
“……我的女儿……她……究竟发生了什——”
喀嚓喀嚓——尖锐的撞击声在一旁骤然响起,生生将对话打断。此时的黑泽沼已经完全变成了我之前所见的黑雾形态,正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刃,在神翎香构建出的无形墙壁上割出一串串紫色的火花。
“阿修,你解释。”
神翎香掏出更多的符咒冲上前去。我下意识地紧跟几步,被黑爸爸从身后拉住了。
“你是……青同学对吗?”
“呃,是的……”
“小沼她……小沼她究竟怎么了?”
“简单地说,黑泽沼她被某种怪异——妖怪附身了。”
“妖怪?”
“其实……我和黑泽沼,是昨天早上才认识的。在那之后,神翎香——也就是现在正在驱魔的那个女孩,和我说了一些关于黑泽沼初中时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是指小沼被欺负吗?”
“是的。”
想来也是,黑爸爸绝不会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自己的女儿在学校被欺负了,任由哪个家长都不可能不闻不问。
“还有,关于被袭击的那两个女生的事……”
“那不会是我女儿做的!”黑爸爸突然吼了出来——条件反射般地,“小沼她绝不会做那种事,她怎么可能会,她……”
然而他看向正被困在结界之中,挥舞着刀刃的黑泽沼,语气软了下来。
“是不会……”
虽然嘴里依旧这么说着,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事情就是这样。”
不知怎么的,有种现在不说服黑爸爸不行的感觉。
“事实就是,黑泽沼她很大概率上就是那个时候的行凶者。妖怪那时就已经缠到她的身上了。”
“……我明白了。”黑爸爸喃喃地说着,瘫坐在地上,“是……是我的错吧。”
我没有回答,没这个必要。
因为,他的脸上已经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愧疚,于此同时紧紧地以左手握住了右手——与之前谈话时的动作几乎一致。非惯用手控制惯用手,这是一种表明自控的行为。黑爸爸显然回想起了那次事故:自己的错误和怒火,在女儿身上留下了永久伤痕的同时——也在两人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这就是……所谓的因果。
结界中不断传来叮叮铛铛的声音,因而我将注意力转到那边。神翎香以手中的木刀挡住黑泽沼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准确地说,挡住攻击的,是正笼罩在木刀上的一层辉光。辉光从刀柄处一直越过刀尖,延伸出了远超木刀本体的长度。神翎香凭此挥舞出的刀光,如同若有若无的苍水,将她自己完全笼罩在内。
之前被贴在空中的符咒,随着黑泽沼的攻击而变得松动。神翎香不断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像补漏一样一层一层地贴着符咒。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一个暗红的图案似乎正随着神翎香的奔跑,在她的脚下慢慢成型。
很快,图案的最后一角便被补上了,此时神翎香敏捷地闪过一刀,顺势半蹲在地上。她毫不迟疑地咬破左手拇指,将滴着血的指尖按在图案的边缘——整个图案突然以她的指尖为起点,释放出一阵阵耀眼的红光,图案之上的空气剧烈地扰动着,其中的景象由此变得模糊。
低频振动般的声音传入鼓膜,我感到整个胸口都因此不适地共振着。但阵型之中的黑泽沼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影响,她一下子僵在原地,以双手捂住头部,周身的黑雾剧烈颤动,同时发出金鸣般的啸叫声。神翎香没有再浪费半秒,她一个箭步,将手中的刀刃精准地刺入了黑泽沼左手伤疤的位置。
在这一击之下,黑泽沼瞬间安静了下来,成功了吗——我不禁这么想到,但完全不敢将视线从眼前紧靠在一起的二人身上移开。神翎香依旧紧紧地握着木刀的把柄,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黑泽沼左手的刀刃正在渐渐变得黯淡——不对,我立即察觉到,她的背部有另一道紫光,正迅速地变得明亮。
黑泽沼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
“阿香!闪开!”我的吼声脱口而出,神翎香闻声立即向后跳开,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柄大得夸张的刀刃擦着她的鞋尖,雷霆般劈在了她原本所处的位置。在这一击的震动之下,地面的阵形一下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失去了光芒。
“阿修,搭把手!”
我没来得及看到神翎香脸上的表情,她头也不回地大声喊道。
“牵制她,让我补完阵形!”
我赶忙冲上前去。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选择工地的原因。太阳位于几乎在头顶的位置,整片地面上都是未完建筑的斑驳影子。楼上被吊起的工字钢的巨大阴影,正好投射在黑泽沼的位置。
我一脚踩上身边阴影的边缘——转移完成。几乎是在我视野变换的瞬间,黑泽沼的攻击便以骇人的速度劈向我的左肩,那刀刃几乎就像是一柄巨斧。但此时的我并非昨天那种毫无准备的半吊子状态。只要调动起体力和注意力,可以在瞬间完成极快的反应。
速度对速度——在我闪开的瞬间,黑泽沼的刀刃一劈到底。坚硬的水泥地表面如同豆腐一般被轻易穿过,留下光滑整齐的切痕。刀刃还在继续前进着,深深地嵌了进去。这令人胆寒的力道,与昨天的攻击完全不一样——纵使是只和怪异化的黑泽沼交手过一次的我,也立即察觉到了其中的差异。
完全没有收回力道,完全不像是人类的攻击,我甚至觉得此时的“它”或许已经不是黑泽沼。
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将刀刃从水泥地中顺滑地抽出,马上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发力状态,自下而上地向我劈来。即使是所谓的战力全开,但我毕竟还算个人类,这样的攻击根本避无可避。情急之下,我将整个身子主动向后倒去。其结果是——原本应该从我的左腹切入,切开身体,最后从右肩切出,将我分成两半的一击,只是正中我的左膝。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我看到自己完整的左小腿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剧痛随后而至,从膝盖直击脑门,脑髓似乎噗地一声被赶到了头骨中央,一口气嘎地堵在了嗓子里。
极端疼痛下根本发不出声音,我向后重重跌倒在地。紫色刀刃于空中划了一个炫目的圆弧轨迹,握持着它的身体如同附着物般随之扭动。不再是身体带动刀刃,而是刀刃带动身体——刀刃脱离了原先的圆形轨道,从空中如闪电般劈下。就在这紧要关头,后领处传来拉力。神翎香一把将我拖离原地,于此同时,像是流星索般的一串东西从她的袖子中飞出,精准地缠上了黑影的持刀臂。绳子两端的石头立即下沉,将手臂牢牢固定在了地面之上,因而它身形一时动弹不得,在原地痛苦挣扎起来。
定睛一看,水泥地中的第二个裂口又深又长,在我的裤裆前戛然而止。
“谢谢你啊,阿香。”我感到劫后余生,喘着粗气道谢。
“不用谢,阿修和小阿修都得救了。”
“喂。”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制造笑点吗?”
“别讲低级笑话了,饶了我吧。”
我看向膝盖处——如我所料的,整个小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着。短暂的对话之间,痛感也消失了,我试着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一下左腿,很好,完全没有异常。虚弱感也没有出现,或许它早就出现了,但被痛觉盖了过去。
再讲目光投向被固定住的黑泽沼——或者说“它”。与之前相比,它似乎变得老实了不少。就这样保持着双手固定,屁股翘起的不妙姿势。
一动不动。
纹丝不动。
不,实在是太平静了,根本就是放弃了反抗,连手中的紫色刀刃都似乎在慢慢变暗。
“阿香,那个石头套索有令目标平静的效果吗?”
“怎么可能啊,那个叫做泰山索,原理是把泰山的重量假装施加在两端的石头上。”
“咕哇,那要是砸到了会怎样?粉身碎骨吗?”
“普通地起一个包而已。”
……想不明白,好复杂。
“所以阿香,接下来怎么办?”
“你还问呢,情报不准确啊,差点把我害死好吗!作为杀手锏的泰山索都用了出来,那个东西超贵的,还好效果不错,”
神翎香埋怨着,向着之前的位置走去。
“接下来,我得先去补完那边的阵形,然后再想个法子把黑泽沼弄进去就好了。说起来黑泽沼身上的怪物可真了不起,居然能够在我画完阵形之前就突破了结界,那个阵形可是超简单的。”
直到这时,我才有空闲仔细打量之前水泥地面上的未完阵形——应该是由朱砂一类的红色矿物绘制而成,内容是密密麻麻的线条与图形、密密麻麻的符号、密密麻麻的符号上叠加的又一层密密麻麻的符号……不如说这个阵形可以作为词典中“密密麻麻”这一成语的插图使用,能达到让“密密麻麻”这四个字完形崩坏的程度。
如果不这样反复强调的话,我大概会丢失自我,这算哪门子的超简单?这一阵形,神翎香究竟是怎么记住并且在短时间内画出来的,我根本没法想象,就当作是卖油翁的意志吧。
“阵形的作用是?”
“当然是驱魔。这个过程中人是不会受伤的,我已经把怪异的联系和黑泽沼切断了。”
“用那把木刀?”
“算是吧。”神翎香在黑泽沼身边不远处停下了,她转身对我说道,“准确地说,是这把木刀上附着的‘术’。阿修你可以理解为,水被注入容器之中时,水就会被塑造为容器的样子。”
“啊,所以‘术’就变成了木刀的样子。”
“真聪明呀阿修,学得超快。”
“是你教得好。”
“这样的话,下次做把球捡回来的训练好了。”
“我是狗吗!再怎么说,我也是救过你一次的人啊。”我用玩笑的语气抱怨着,待会儿要怎么把黑泽沼弄过去呢,这么想着看向她:与之前一样,黑泽沼的背上正绽放出越来越耀眼的紫光——
“嗯?又怎么了?”
神翎香显然察觉到了我神色的改变,她顺着我的目光向脚边望去。
——无数刀刃向着神翎香弹射而出。
在完全理解自身行动的意图之前,我已经冲了过去,将她一把推开。身体突然变得轻盈,想要转头看看神翎香的状况,却觉得无从着力。不过,我还是很快便看到了她脸上惊恐的神情。
以一个颠倒着的怪异角度。
我,被斩首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从脖子往下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但总感觉它们就像是还在那儿似的,只不过完全麻木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幻肢。意识也是清醒得不行,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疼痛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真是新奇的体验。
我感到自己——如果说一个脑袋也能算得上自己的话——在空中飞了一会儿,接着被神翎香接在了怀里。由于视线阻碍而无法看到,不过神翎香大概是迅速退到了黑泽沼的攻击范围之外,然后一下子跪坐在地。
“阿修阿修阿修阿修阿修!”
“……我没事,你这是在打喷嚏吗。”
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早没有了肺部,居然还能发出声音。
“诶?阿修没事……阿修没事,太好了!”
神翎香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紧紧地把我——我的头抱在怀里,我的整个面部也因此深深地,字面意义上地陷入了少女胸前的温柔乡之中。
呼吸困难。
早没有了肺部,居然还能感到呼吸困难。
按照一般展开的话,这种情况根本就是天国——在脑袋还连着身子的前提下。也不对,在脑袋没连着身体的前提下,一般来说会进入普通意义上的天国。大概没了脑袋和只有脑袋都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只不过后者一般人不容易遇到罢了。
神翎香的身上有种像是草药混合着柑橘的自然香味,在我因为这一缺氧的福利而心醉神迷时,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下来。
“阿修断头的那一瞬间,真的是吓死我了。”
“在感慨之前,麻烦不要这样抱着我。”
我并不能主动摆脱这种美妙的困境,没有了身体作为着力点,颈椎完全无法活动,神翎香立即把我从胸口拔了出来。
从天国回到人间。
“咕哈——终于活过来了。”
“喂,被我抱着就那么难受吗?”
“不,一点也不难受。”我摆出一脸正气的样子,“开心死了。”
“……你这样子老实说有些恶心。”
“你尽情地骂吧,我会原谅你的,毕竟我可是救了你两次的人。”
我作出确实很恶心的发言。原本期待着神翎香的猛烈回击,没想到她只是轻轻把话锋拨开。
“这种话留到之后再说吧——不,之后也不要说了。”神翎香把我转到面向黑泽的一边,“现在的情况,感觉不太妙啊。”
“……确实。”
之所以这么说。
是因为,在这短暂的对话期间,黑泽沼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虽然依旧被泰山索禁锢在原地而动弹不得,暂时无法对我们产生威胁,但与此同时——无数的刀刃从黑雾之中长出,覆盖了黑泽沼的整个身体表面,如同铠甲一般难以近身。与此同时,从背部延伸出的、如同软鞭一般的黑雾正在胡乱甩动着,末端相连的紫色刀刃切豆腐一般,在周围的混凝土地面留下无数划痕。
在一旁躺着的我的身体自然也未能幸免于难,被切得七零八落,基本上已经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阿修……我想吐。”
“给我忍住!我可是在你的金口之下!”
这种情况下一旦吐出来,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我的头顶。
“我还以为阿修能够忍受呕吐物play。”
“绝对不行。”
还有不要说play什么的。
“顺便一提,早上吃的是粉丝包和豆沙包。”
“请让它们顺着便出来。”
“阿修真没礼貌,美少女是不会上厕所的。”
“什么粉红发言,你的房间里有独角兽吗?”
没有,我亲眼确认过。
神翎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泛红的眼角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泪水。
“从依旧能够开玩笑这一点来看,果然阿修没事啊,那我就放心了——现在的情况是,你的身体的回收是一个大问题,切得太碎,几乎都可以用来包饺子了。”
“包饺子吗……”
居然碎成那种程度了,我又将视线投向黑泽沼的方向——还真是,不如说远过于此。现在的黑泽沼几乎像是碎肉机,在短短的对话间,已经把我的身体进一步打成了糊。幸好是我,如果是神翎香的话……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也不知道口水会到哪里去。
“……或许身体会从这边重新长出来?”
“从脖子开始长吗?话虽如此,好像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啊。”神翎香把我举了起来,细细端详着我完全看不到的脖子处的伤口。
“……不知为什么,有种被偷窥的不适感。”
“哈,这可是阿修你原本一辈子都难有的体验哦。说起来切口黑糊糊的,也没有像之前一样长出骨头来。”
“不是吧?那就糟糕了。”
“说得是呢,没准阿修的人生就此完蛋了。”
“语气好平淡,你真的有重视吗。”
“所以那种事绝不能发生。”神翎香说着,把我放下到原本的位置,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如果阿修真的变成那样的话……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怎么办,稍微有点心动。
捧着一颗头颅生活的少女,光是想象都觉得诡异,但我居然有点神往。
Nice boat。
“喂,阿香,刚才的话是认真的?”
“够啦,真是的!都说了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先考虑如何退治吧。”
说得也是,以失去身体作为前提开始规划今后的生活还太早了。思绪重新回到退治的问题上——紧接着就发现事态变得比预想的更严重。虽然黑泽沼已经无法进攻,但事实上我们也同样无法反击,她身周已经无法接近;即使有办法突破这一攻击圈,从全身长出的无数刀刃却依旧让人无计可施。
“这样的话,无论是回收还是退治都办不到啊。”又观察了一会儿,我开口道。
“确实如此,无法近身的话,别说搬运了,重新画一个法阵都不行。”
“难道没有远程退治的方法吗?退治枪之类的?”
“有的。”
“居然还真的有!那……”
“我是未成年驱魔师,不被允许佩枪。”
为什么驱魔师的社会里也存在这种法律啊。
“……所以,毫无办法了?”
“……虽然不想承认,我也不知道。”
怎么说呢?这种情况,或许就是所谓的一筹莫展吧。
一筹莫展。
无计可施。
黔驴技穷。
穷途末路了吗?——我这么想道,突然察觉黑泽沼的身边有什么正在凝聚成形。
“阿香,看!”
“什——么?”
神翎香抬起头,望向黑泽沼的身边,接着以不可思议的神情与我对上目光。
“正在凝聚的……是我的身体?”
没错,就是那一堆黑糊糊的东西。没有再生,没有像之前被切下的右手或小腿一样消失,而是在被切碎后,突然凝聚起来开始自我修复。在这个过程中,无数次地被刀刃再次划过,但修复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瞬间便完成了回复,肉眼根本捕捉不到划痕的产生。
接着,它站了起来——以一种僵硬的姿态。
我的身体,脱离了我的意志,擅自地行动起来,我又一次和神翎香对上目光——这次是因为恐惧。
“这究竟——”
“阿修!”神翎香失声惊叫起来。
就在我移开视线的短时间内,黑泽沼的身体扭曲成了某种怪异的形状。不——不是之前那种攻击状态下的自主扭曲,而是被动的、被外力所强迫的扭曲。她以被泰山索束缚的姿态,一边发出尖锐的嚎叫声,一边奋力痛苦挣扎着。
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穿过挥舞的黑雾触手与刀刃,我眯起眼睛费力地分辨着。由于颜色几乎相近的原因,一开始根本很难觉察——但只要顺着轮廓观察,就能发现,黑泽沼的身躯,正被无数的黑色触须所缠绕着。而触须的出发点——是我的身体。
从我身体颈部的伤口之中涌出无数的、群蛇般的触须,紧紧地勒住了黑泽沼。
“阿……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
老实说,我现在的脑子已经完全乱掉了。先是被斩首,接着是身体的擅自移动,然后,从自己的身体之中出现触须——从那具熟悉的身躯之中。
对熟悉的事物产生了陌生感。
对熟悉的事物产生了恐惧感。
对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产生了排斥感。
不,不如说,被排斥的似乎是我。身体像是摆脱了束缚,自在地动了起来,发挥出了未知的能力。就像是以行动在告诉我,头部是多余的部件——这种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不。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紧紧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不对,应该是说……这算是好事吗?毕竟这样一来,黑泽沼就被控制住了……”
“不……”神翎香以颤抖的声音回应,“你的身体……想要杀掉黑泽沼。”
黑泽沼的嚎叫声断断续续,与黑雾挥动刀刃的动作一起,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即使是被怪异附身,但内里依旧是人类,人类的身躯不可能长时间地承受那种缠绕。
“不行,再这样下去……”神翎香抛下只剩头颅的我,猛地起身冲向正被紧紧缠绕的黑泽沼。
“阿香!不要贸然——”
然而太迟了,神翎香甚至没有冲到两人的面前,就被触须一下子击中了。那一下的力道有多大我无从得知,只看到神翎香的身躯像断线的风筝一般从我的头顶飞过,接着在我视线之外传来沉闷的落地声。
“阿香!阿香!神翎香!神……”
听不到任何的回应。
不会吧。
“停下来啊!停下来!停……”停下——无计可施的我转而拼命想象着,尝试以遥控的方式控制着肢体。
然而,停不下来。
是我遥控的方式错了么。
不,不是什么方式错了,遥控的方式并不存在。仔细想想,一个半吊子的未成年捉妖人,一个有着没什么用处的特异体质的高中男生,这样的组合居然想要顺利地退治怪异,太草率了。虽然我属于自作自受,但是黑泽沼不一样。遇上了不自量力的我,相信着不自量力的我,依靠着不自量力的我——因为不自量力的我的缘故,成为了面前的模样。
本来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的。
本来一开始就可以去避免的。
全部都是我的错。
“我会帮助你——无论是制服那个怪物,还是在那之后,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轻率地许下这样的诺言的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啊?“把一切交给神翎香就可以解决了。”是这样盲目的、不负责任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吗?
或许是的。
如果我之前没有这样轻率地许下诺言的话,如果事先的准备再周全一点的话,如果献出我的生命就能换来事情的解决的话……
如果……
如果奇迹能出现的话……
身边突然冲出一道黑影,是黑爸爸,几乎被我们遗忘的黑爸爸。不久之前如同灾星降世般出现的,现在却是唯一的救星的黑爸爸——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冲了过去。“强攻是没用的!”我大声喊道,与此同时对面的触须也迅速地扭动起来。黑爸爸停了下来,一边大声叫骂着,一边将周围的砖头、石块丢向触须,但这显然没有什么用处。投掷,投掷……对了!——
“——丢我!黑爸爸!把我丢过去!”
听到这话的黑爸爸愕然回头,但他并没有犹豫,依言将我抓着头发一把提起。
以橄榄球运动员般的优美身姿,丢了出去。
目标是那丛触须——也就是我的身体。我一头撞上触须,它们立即缠住了我,然后——理所当然地,平静了下来。
黑爸爸冲向黑泽沼将她抱起来——任由紫色的尖锐刀刃刺穿自己的皮肤,刺入自己的肌肉,纹丝不动地、稳稳地拥抱着刺猬般的黑泽沼。我以瘫在地面的视角目睹这一切,感到身体正在脖子以下凝聚成型,身后传来神翎香细微的呻吟声。
周身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冬日的阳光正照耀着面前的一切。
怎么说呢。
大概只能说:
奇迹,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