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鼓膜正在丝丝作痛——人的身体本就是很脆弱的东西,尤其是鼓膜这种负责接收声音的精巧结构,方才的巨大噪声显然对它造成了破坏性的冲击。声音、声波、空气的震动,属于自然规律的一种,对于生物来说,就只是外界的信息之一罢了。然而除去无意义的噪声之外,人却能凭借这一规律,发展出发声与调制的技巧,将声音赋予意义,由此发明出了语言。语言是建构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幻想的一种吧。
但人的幻想……居然也会成为眼前这种强大而可怕的东西么?我捂着右耳,感觉它正在和身上的其他许多伤口一起愈合,眼睛依旧不敢离开不远处的秋赤叶——
——正熊熊燃烧着的秋赤叶。
我的鼓膜正在丝丝作痛。
斜眼向左侧瞥去,是秋赤叶略显黢黑的、曲线优美的右小臂。现在我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她壁咚了我一般。
“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青学弟。”
秋赤叶恶狠狠地说道,然而却爽气地笑着,就如同她刚刚的话并不是在威胁,而是在对我告白。不,甚至称不上是威胁,如果是那样,她的眼里理应要有相应的凶狠才对,然而很显然——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空无一物。
仿佛被烧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都难以填补。
如失去温度的余烬一般——
操场上,我看到转身离去的秋赤叶头上的火苗,老实说我甚至觉得那样子有点滑稽。
不过这显然是个称得上严峻的情况,那是怪异吧——居然让林棉说中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快给神翎香去个电话告知这一异象,但就在掏出手机的一瞬间,它滑到了地上——某种袭来的无力感,毫无来由地一下击中了我。
真是怪事,我感到有些发虚,不由得蹲在地上缓了缓。很快那阵无力感便有所缓解,接着我从地上捡起手机,在划到神翎香号码的一瞬间,她打着石膏的右手突然浮现在眼前。
“这是对我的……个人委托。”我自言自语道。是的,虽然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搞砸了,但也正因如此,如果这时候找神翎香帮忙,就又变成让她来收拾烂摊子了吧?而且,她还有伤在身,我绝不能把她又卷入可能的危险之中。我因而下定决心自己解决——毕竟如果能就此改善关系,社团的事情一定不在话下吧——于是我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拨通了电话。
“啊,小神,我和秋学姐打过招呼了,在这之后她似乎还有想详谈的内容……我怎么又成了对学姐出手的花心男了?……总之,你先回去吧。嗯,不用陪着我来……都说了真的不用啦,先这样,拜。”
通话完毕。秋赤叶刚走没多远,而且想来还要去换运动服,因此就这样把她堵在更衣室——是不可能的,这样就完全是变态了。也不会就这样直截了当地上前摊牌,这是从黑泽沼的退治和刚才的谈话中获得的重要经验:绝不打无准备的仗。那么,首先要做的,是情报的收集——
个人信息;
怪异种类;
异常举动;
活动规律等等。
结果就这样,我开始关注秋赤叶的一举一动,并不知不觉地——渐渐深陷其中。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里,我运用阴影中移动的能力,开始跟踪秋赤叶。这种跟踪行动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暂时没再去社团活动室。
在黑夜里,顺着阴影移动的能力变得更加便利,基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虽然能力的上限似乎很高,但我个人的上限却很低。因而为了不让身体过度劳累,我以视野最好的屋顶为单位慢慢行动。最开始的几次跟得太急,几乎要被发现了,之后渐渐对这一带可用的藏匿点烂熟于心……
“我不是来听你的跟踪狂感想的哟,阿修罗同学。”
于是,现在。
现在是一个星期后的周二午休时间,在偶遇秋赤叶之后,我正在天台的顶棚下与林棉席地而坐,对她作调查行动的汇报。
秋赤叶头上有火苗的事情,我早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林棉。当然,关于我自身能力的事情还是有所隐瞒的。谈话的过程中,林棉并没有看我,而是目不转睛地读着手上的书。
“我不是那种人……”听到跟踪狂这个评价,我还是有些抗拒。
“抱歉,虽然打断阿修罗同学不太礼貌,只是,差不多可以开始谈谈,你有什么收获了吧?”
说得也是,于是我开始向林棉汇报。秋赤叶的生活相当有规律,每天早上大概7点出门前往学校。课间通常会和大量的女生聚在一起谈笑,午休的时候也会一起聚餐,与我这种独来独往的人截然相反。然后,在周二、周四的课后,会参加田径队的训练,接着回家。住得离我很近,回家的路线也基本一致。偶尔在路上会到便利店买零食,或者与几个女生一起到咖啡馆消磨时间。
“……基本上就这么多,就观察来看,确实像是主动往人堆里扎进去一样。除了那次周二的谈话之后,是一个人回家以外,几乎很少有独处的时候。”
我看向林棉,期待着她的回应,然而林棉却依旧在翻书。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才转头面向我。
“就这些吗。”
听起来好像是嫌少了,我迟疑着点头,然后道歉道:“另外……第一次谈话就严重失误,实在对不起。”
“没事,那算是预料之中的,”林棉无动于衷,“而且也不会对调查产生很大的影响,我本来就不期待直接谈话这一条途径能有什么效果,毕竟能聊的话我自己早去聊了。以及,并不是对阿修罗同学的能力有什么怀疑,我完全相信阿修罗同学。只是,目前这点情报远远不够,甚至不到我这边情报量的百分之一。”
“……居然那么少吗。”
“是的,毕竟像这样的情报,我可以和阿修罗同学分享一大堆:比如每周三,秋赤叶会把房间里的垃圾拿出来丢;喜欢吃广场咖啡馆里做的炸鸡,但是通常会把作为配菜的青椒剩下;实际上是隔一天就会进行一次室外运动,周六的晚上,会自己到本市的体育场锻炼;例假的时间和卫生用品的牌子……”
“打住打住……这种情报,还是不要告诉我比较好吧。”
我也不想知道,一旦知道就再也回不去了,变态的帽子会死死扣在头上。不过,作为女生和发小的她,这种程度的情报当然是随手可得。这样一想,这一周的时间几乎是白白地浪费掉了。白白地在人生中留下了跟踪的污点,实在是令人泄气。
“总之,如果仅仅只是这种情报的话……也不能说没有帮助,比起我干巴巴地对你一条条说,肯定还是亲自调查要来得印象深刻——说到这个,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印象深刻的事情吗……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列举道:“硬要说确实有一些,首先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秋赤叶她的眼睛吧,没什么神采,给人的感觉十分空洞。”
“这个我也注意到了,还有么?”
“唔,还有些插曲一样的事情:很偶然的情况下,秋赤叶会和其他人吵架,准确地说是单方面有人觉得烦,因为她实在是太热情了。比如就在那次失败谈话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三,秋赤叶去操场继续参加活动时,似乎是和田径队的人吵了架,有好几个人没理她。”
“咦——”林棉惊叹着,或许秋赤叶和人吵架真的很少见。
“再有就是刚才了,”我继续道,“就在三伯你上来之前,秋赤叶一个人跑到了楼顶,保持着趴在栏杆上向下望的姿势——”
“这很重要!”林棉的声音突然升了个调,打断了我的话,实话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着急的样子,她接着道:“怎么拖到现在,你应该刚刚就马上就告诉我!”
“……抱歉,我也……”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林棉摆了摆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翻书。
“没事,阿修罗同学,刚刚是我反应过度,实在对不起。不过以后有这种事情,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我明白了。”
“除了必须的私人时间,”冷静下来的林棉,继续以之前的语调问道,“秋赤叶还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吗?”
“几乎……没有吧。”
短暂的沉默。
“好吧,话又说回来了,”林棉又翻过一页,“我们要做的是退治怪异吧,关于秋赤叶头上的火苗,阿修罗同学有什么看法呢?”
“唔……在那之后,三伯同学有没有自己去看过呢。”
“去过了,不过没有看到。”
“诶?在比较暗的时候也不行吗,我之前也是因为傍晚光线变暗才勉强发现的。”
“是的,晚上也看不到。”林棉点头。
真奇怪,我可以确信那不是我看花了眼,毕竟这一周跟踪下来,只要是在夜晚,那朵火苗的样子便清晰可见。
“大概是阿修罗同学有什么特殊体质?”林棉突然凑过来看我的眼睛,“唔……既然能够退治怪异,那么有异色瞳也不奇怪?……”
“你大概是想说阴阳眼吧。”
我又不是波斯猫,总觉得林棉经常会把类似的一些词语搞混,算是一种萌点吗?说起来,要是林棉看不到,其他人大概也看不到,如果能找神翎香确认的话……不,这样百分之一千会引起她的好奇心,后续发展绝对不可控,还是免了。
“啊,是的是的,我这人总是犯傻。”林棉以拳尖轻轻地打在自己的额角上,“不过根据阿修罗同学所说,头上冒火……让人想起蜡烛,之类的?”
蜡烛吗——我点了点头,和我刚才的胡思乱想不谋而合。
“各类民俗里也经常用到蜡烛呢,”林棉数着指头,继续说道,“红白喜事,寺庙祭祀……作为历史悠久的常用火源,好像在鬼故事里也经常出现。日本不是有所谓百物语的仪式吗?聚在一起讲鬼故事,一边吹灭蜡烛,当最后一根蜡烛熄灭时,鬼就会出现。”
突然就说了一大堆,林棉的记忆力是真的好。只希望这些豆知识真的会有助于确定怪异的本体。
“嗯……那么,”我继续问道,“三伯同学还知道什么其他关于蜡烛的妖怪传说吗?”
“不限于妖怪的话,关于蜡烛的传说典故倒是很多……比如凿壁偷光之类的,又或者,那个用蜡烛的光充满整个房间的鸡汤。”
“这种感觉都和事情没什么联系啊。”
“是的,再接近一点的话……把蜡烛拟人化的故事也有不少,阿修罗同学也用过吧,作文里那个常见的例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无私奉献的精神什么的。”
例之例子。
感觉还是差点意思,我向林棉分析道: “虽然生搬硬套地认为,秋赤叶是在燃烧自己来鼓动周围人群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动机也太怪了。”
”
“嗯……那让我再想想。”
林棉终于合起了书本,双手托腮闭上双眼。
“……”
“…………”
“………………”
在脑海中检索信息,筛选、并丢弃。这大概便是林棉目前正在做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和发呆没什么区别,但只要在身边就能感受到专注的气场散发而出,搞得我自己都似乎有点脑门发热。而且看起来挺帅,人比人气死人啊。
半晌,林棉终于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
“烛……”先是如同梦呓般吐出这个字,然后林棉转头看向我,“烛……烛光灵?宠物小精灵的烛光灵?”
“宠物小……精灵?”
“嗯,或者按照老一点的译名来称呼,叫做口袋妖怪?神奇宝贝?”林棉补充道,“我们多数都是先接触到动画吧,记得一开始是游戏来着。烛光灵的话,最早出现于宠物小精灵黑白哟。好像是会把人带往冥界的蜡烛,是很好用的幽灵系加火系的妖怪。”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之前还想到过烛龙之类的东西,但是总觉得还是这个吧?要说为什么……是直觉?”
又是直觉吗,虽然林棉的直觉大概很准就是了……然而烛光灵甚至都算不上是传说里的妖怪,而是口袋里的妖怪。
“说起来,阿修罗同学的名字里有‘叶’字呢。”结果她又开起了玩笑,“算是草系的吧,会被火系的烛光灵克制哦。”
“我也成了小精灵吗?”
野生的青叶出现了。
“最近要小心拿着球的小学生哦,阿修罗同学。”
“那样的话,希望抓走我的是小遥。”
“原来阿修罗同学喜欢的是那种类型吗?”
“啥?……”
“阿修罗同学,是萝莉控呢。”
“我不是!”
先是跟踪狂,然后是萝莉控,接下来我到底还要被套上多少变态的帽子啊?
“虽然比不上矿石镇,但清河市其实也是重要的妖怪产区哦。”
“……三木帛,你好像又弄混了,矿石镇是O场物语的。”
“咦,是这样嘛……”林棉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又一次轻敲额角,“我这人总是犯傻。”
说不上来的感觉,林棉的脑子大概是分区运作的。此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又响了,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然后拿起书本,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我这边可以分享的情报,也就这么多了吧……脑袋上着火也不一定就是蜡烛,说不定也有别的可能。刚才的想法,就当是我在胡闹吧。总之,十分感谢你,阿修罗同学——”
林棉抬起头,把拿着书本的双手背在身后,午后闪亮的蓝天照耀着她。她转而面向我,在离开之前,出乎意料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陪我胡闹,小叶的事……真的拜托你了。”
于是我也从天台动身回教室,正下楼时,偶然遇到了摇摇晃晃的黑泽沼。她正吃力地抱着一大堆资料,这种时候理所当然要帮她。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帮忙也可以吧,她也未必需要我——这样的想法忽而浮现在脑海中。
“咦,青叶!”黑泽沼从纸堆后探出头来,眼睛闪闪发光,“真巧呀,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我分担一些吗?到我教室就可以了。”
不对啊,刚才怎么会这么想。我反应过来,立即分走了大部分的资料,松了口气的黑泽沼冲我眨眼笑了笑。看着那副笑脸,我不由得为自己短暂的犹豫而感到些须愧疚——然而紧接着,愧疚生根发芽,仿佛一下子缠住了我的内心,随之涌现的无力感让我有些踉跄。
“青叶?”
我赶紧用肩膀蹭在墙上,保住了手中的资料堆。又来了,这实在是不对劲,我眯眼缓了缓,再睁开眼时,黑泽沼已经贴在我身边,正露出担忧的目光抬眼望向我。
“青叶还好吧?最近很累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没事没事,”我摇摇头,将那吊诡的愧疚强行压下去,“可能是午睡起来低血糖而已,咱们走吧。”
一边说着,我打起精神向前用力跨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向黑泽沼露出微笑。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刻意,黑泽沼先是在原地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跟上了步伐。
“青叶,没事吧,最近你真的有点不对劲。”她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我注意到了哦,好像是从创建社团那时开始,青叶的精神就越来越差,是在挂心社团的事吗?”
“咦,没有吧。”我有些惊讶地转头望向她,毕竟连我自己都没发现,“小沼,我真的精神很差吗?”
“是啊,很明显很明显,”黑泽沼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满,“别的不说,这几天吃午饭时,青叶不但心不在焉,连饭量都越来越小了。”
观察得也太仔细了,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这几天一直考虑调查的事情,还真是没什么胃口。不过这也说明黑泽沼对我的事情很上心吧,理应高兴才对……但我怎么能让她担心,太没用了——不行,再这样想下去,那股愧疚恐怕又会抓住我。于是我赶紧转移了话题:
“小沼,这些资料是?”
“这些吗,这些是历史老师的课件和试卷之类的。”
“之前历史老师确实找过你来着,但好像,这些以前不是小沼你来负责的吧?”
“唔,因为之前的历史课代表临时有事,她就向老师推荐了我。”黑泽沼说着,弯起下眼皮笑了,“不过也挺好的,我也帮上同学们的忙啦。”
“这样啊……那之前的课代表是谁?”
“林棉。”
林棉?居然会听到她的名字,原来和黑泽沼同班啊……我接着问道:
“林棉和小沼你很熟吗?”
“熟……也说不上吧,不过她是少有的和我正常相处的人,我还挺感谢她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林棉和我说那些话,不要理会流言蜚语之类。别的不说,她这份心意还是让我觉得挺暖心的。我还在想林棉到底有什么事,然后一下子反应过来,应该和秋赤叶有关吧,发小身上寄宿着怪异么……于是我又随口问道:
“小沼,你觉得……身边的人寄宿着怪异,是什么感觉呢?”
“身边的人……寄宿怪异?”结果不知为何好像把黑泽沼问住了,她一下收起笑容,瞪大了眼睛回望向我,“为什么……青叶要这么问?”
“呃,也没什么……”我立即觉得这个问题确实很蠢——我和她不都是这样吗,就算从发小的视角出发,也是神翎香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黑泽沼的教室,不知怎么的,似乎听到隔壁的我班教室里有些骚动。把资料叠放在讲台上,我与黑泽沼道别,正准备转身离开,只见神翎香拦在了门口。
“嘿哟,阿修你在这里呀,在帮黑泽沼的忙吗,嗯嗯,嗯嗯,”神翎香一边自顾自地点着头,一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抓住我的手往外拖,“好啦,看来也忙完了,你赶紧过来——秋赤叶学姐在找你呢!”
秋赤叶?找我?我有些懵,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出去,与此同时她还在不断聒噪着:
“阿修你可真能干呀,居然真的说服秋学姐了。我刚才在楼道碰上她,就顺便问了问社团的事——结果她超积极的!还专门过来,说要找你详细谈谈,我可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被拖到了教室外,紧接着便看到秋赤叶的背影。她正伏在窗台上向下眺望,就如同午休时那样,然后她转过来面向我:
“你好呀,青学弟,咱们就不多废话了,走吧。”
还没等我有所动作,神翎香便屁颠屁颠地凑了上去——结果被摆手制止了,秋赤叶放下手掌,露出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呀神学妹,我……是想和青学弟单独聊聊来着。”
说罢,秋赤叶把双手怀抱在胸前,用下颚示意我跟上。偷偷看着神翎香嘴角下垂的泄气模样,我甚至觉得她有些可怜,毕竟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可不好受。我跟着秋赤叶走下楼梯,神翎香撅着嘴目送我的样子消失在墙角。秋赤叶一言不发,我也找不到机会发问,以这种沉默的微妙氛围一直来到了教学楼的背侧。她先是站定,背对着我伸了个懒腰,然后在我按讷不住想要开口发问之际——转身一拳打在我背后的墙上。
这世上哪会有这种破坏性的壁咚——在我的耳边,教学楼外墙的瓷砖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就像被吓到了一样缩进墙里。我眼见它的一角碎片脱落出来,落在地上弹了几下。
“以防你没听清,青学弟,我再说一遍,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秋赤叶深吸一口气,缓缓重复道,“不要再调查我,不要再管林棉的委托,作为交换——社团的事,我会帮你的。”
事发突然,我根本不知道要作何种反应。没有得到回答的秋赤叶,把脸凑近到几乎贴到我鼻子的程度。这场面在旁人眼里看来估计和调情没什么两样,然而她在我耳边念出的话语,冰冷得足以浇熄任何的邪念:
“别装傻了,学弟,我都从那个学妹口中听到了。你最近很忙吧,社团的活动室也没去吧?那么是在做什么呢?——嘘,我知道的,在调查是吧,在听从林棉的指示,想要弄清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怪事是吧——可以请你滚吗,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人怎么搞的。
我完全呆住了,不是因为那种迫人的压力,仅仅只是生理性地、从脑干级别上感到了危险。神翎香这个属漏斗的,这也叫顺便问了问?完全是把我的事情抖了个底朝天。而且,听秋赤叶的语气,她说要杀了我没准并不是威胁,而是一种预告——“我等下晚饭吃炸鸡”,“我周六会去体育场锻炼”,“我会杀了你”——这种程度的确凿预告。
我感到牙根止不住地打颤,此时秋赤**身把拳头从墙壁上拔出来,破了皮的指节正渗出点点滴滴的血珠。她往那上面吹着气,突然换了个语气大声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啦?这样的交换,很赚吧?我也不是在自夸,但仅仅只是和身边的人推荐一下,还是做得到的。只要你点头,你们的‘怪异退治同好会’,就能有源源不断的、喜欢退治怪异的新人哟。”
那种欢快的语气,仿佛她刚刚并没有破坏公物、并对学弟发出人身威胁,只是亲切地聊了聊天罢了。我立即感到脊背发寒,不由得点了点头。
“好,那再见。”
她摆了摆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一下瘫坐在地,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走向墙角,随即注意到有两个脑袋缩了进去。她拐过去没一会儿,那两个脑袋又冒了出来——神翎香和黑泽沼一前一后地跑向了我。
“喂喂喂,阿修你怎么搞成这样子,社团的事谈好了吗?不对,刚刚秋学姐是在壁咚你吗?……”神翎香叽叽喳喳的连环发问灌入我的耳中,然而我注意到的却是,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黑泽沼正呆呆地望向我——那双眼中的情绪远超担忧,显得五味陈杂,以至于我只瞥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
“阿修啊,阿修?我在问你呀!”
“好了好了!”
我腾地站起身来,神翎香一下安静了,她和黑泽沼各自退了一步,大概是被吓到了。只觉得莫名烦躁,我垂着头,一言不发地从她们之间穿过,径直走回教室。期间神翎香在背后叫了好几声,我完全不想去理她。
然而就在坐到课桌前的一瞬间,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过分,胸口一阵疼痛——那阵愧疚卷土重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地袭向我,然而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抵抗,只能紧紧地抓着胸口伏在课桌上,渐渐地、渐渐地……任凭它把我就此吞没。
不好意思,秋赤叶——我恶狠狠地在心中发誓道。
我一定要弄明白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像是陷入了某种执念。
本来被用来划水浪费的双休日,也被我加入了调查计划之中。周六的晚上,秋赤叶会在镇上的体育场锻炼。这是在之前的谈话获得的情报之一。但我并不满足于此,我必须要做得更多。
更多,更多,整个周六,要保持对秋赤叶的全程跟随。
昨晚突然下起了雨,到现在还没停。十二月份的雨,温度再低一点就要变成雪了,然而我还是一大早便出门,毛衣外面套着防水连帽衫。由于是白天行动,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地戴上了口罩,结果真的像是可疑的跟踪狂了。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这么拼命也要把这件事做好,我一边沿着湿漉漉的地面迅速走动,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仅仅只是林棉的委托,应该不足以形成足够的推力。
那么,是因为那愧疚吗?
好象是的。
是对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获得有用情报,浪费了大量时间的愧疚?是对一开始就把对话搞砸,彻底堵死了这一途径的愧疚?
不,不是这些。
对于林棉我又不欠什么,我的动机不应该如此强烈。一开始也只是糊里糊涂地,渐渐陷入这件事情。虽说是陷入,但显然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秋赤叶也给了我选择——相当诱人的选择。没有报酬,没有被胁迫,我只是个非强迫性的人质,自愿的人质。
那么,究竟是什么。
让我产生愧疚的……鞭打着我的,究竟是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秋赤叶家附近。还真的这么做了啊,我自嘲着,调整心情,把胡思乱想暂且放在一边。如果不全身心地投入调查,又会搞砸吧。我耐心地等了起来,虽说秋赤叶是十分活跃的人,但也不能就此确定她周六就一定会出门,白跑一趟也说不定。
幸运的是,她还真就出门了,在早上9点,算起来我等了几乎有2个小时。便装下的秋赤叶,穿着长袖成套的橙黑配色运动服,可以说是相当显眼的装束,也因此稍微降低了跟踪的难度——
是的,跟踪,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所谓了,坦然接受了这一说法。就这样,从秋赤叶的家开始,跟着她一直到了镇上的商业街。
似乎是和朋友约好了出来玩,她和几个女生汇合,呼啦啦地走进了商场,我紧随其后。逛商场、挑选各式各样的衣服:衬衫、T恤、棉衣、毛衣、短裙、长裙、连衣裙或称one-piece、内衣;但一定不买;吃喝各种零食饮料:丸子、烤肠、冰淇淋、甜点、各种混合口味的奶茶;为了减肥少糖、为了健康不加冰;烤肠切段装在盒子里,因为整根吃不太雅观;秋赤叶吃炸鸡真的把青椒挑走;随意购入的小饰品:发夹、发箍、发圈、梳子、美甲贴、手袋挂饰;几个人挤在一起拍大头贴,选择各式各样的相框;然后把上述的一切丢到包里;对着印制着流行组合中帅哥成员的海报大呼小叫;互相戳来戳去,佯装要把对方的发型弄乱,但没有真的动手;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学习、生活、偶像、恋爱、暗恋、虐恋、三角恋、多角恋、忘年恋、失恋……10点、10点30分、11点、11点30分、12点、12点30分、13点、13点30分、14点、14点30分、15点、15点30分……
终于得以近距离地、详尽地一窥女生出行完整流程的我,要问有什么感想的话。
大概是,无聊得要死。
不,这种感想是不公平的,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参与其中,并且持续的高度紧张的跟踪实在是累人,又或许更多的是因为我不是女生的缘故,且不说社会塑造上的差距,光是生理差距都是难以抹平的。由于一直保持着紧张而僵硬的藏匿姿态,双腿早就酸得不行,于是我抽空靠着转角的墙壁稍事歇息。额角由于长时间集中精神而发胀,我一边揉着一边摘下口罩,被遮蔽的热乎乎的口鼻也得到了放松。跟踪狂可真不容易啊,此时此刻,我竟对变态产生了多余的共情。
“青……叶?”
耳边突然响起的这轻声一问,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如同炸雷,我慌忙转头看去,口罩的一侧依旧挂在耳朵上,站在那里的是惊讶地望向我的黑泽沼,我从周二下午起,就没再和她说过话。
“青叶……这幅打扮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像是看到了什么陌生人一样,黑泽沼小心翼翼地发问着,一边迟疑地靠近着已经僵在原地的我。
“不……这个是……感冒……”
我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心中乱作一团。
我被抓包了,看起来像个跟踪狂。并且,是被黑泽沼。
在被她看到秋赤叶壁咚我之后,在过分地吼了她和神翎香之后……
与此同时,秋赤叶一行人突然从走道的对面经过。我下意识地瞟向她们,黑泽沼的视线跟了过去。在视线捕捉到秋赤叶的瞬间,黑泽沼的眼神动摇了。她转头面对着我,目光却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完了完了,我在心中悲鸣。
如果从一开始就若无其事,大概还不会被怀疑到那种程度。然而心理素质极其普通的我,根本没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没有立即逃走,对我来说都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了。
“……青……青叶……”
“是……?”
双方的嗓音都在微微颤抖。
“青叶……很在意……秋赤叶学姐吗?”
“这……我……”
“上次……在街角,差点相撞……”
“不……这个……”
“在准备建立社团之后,青叶好像就很没精神的样子……之后一个星期里,社团活动也……还有周……周二那天下午……”
黑泽沼嗫嚅着,然而我根本没怎么听进去,眼角的余光之中,秋赤叶一行人正慢慢走远。
“那个……”“那个……”
几乎是同时开口的两人。
“……黑……黑泽沼,你先说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黑泽沼浑身一颤,垂下了双目,她绞动手指,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可以摸摸我的头吗?”她终于轻声道。
“什……什么?”摸头?这个时候?怎么突然……
“上次……没能摸成,所以……”
以几乎要哭出来的腔调,黑泽沼向我低下了头,如同乞求一般。此时,我的大脑几乎处于塞车的状态,所有的念头互不让行。我机械地伸出右手,悬停在黑泽沼颤抖的头上,与此同时,秋赤叶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商场出口的拐角。
“黑泽沼,我……”
在这场堵塞之中最终赢得上风的是——继续调查的想法。
“……对不起。”
我横下一条心,拔腿跑了起来,向着出口的方向。身后似乎传来黑泽沼的喃喃自语,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又或者是不愿去注意。我只是拔腿狂奔着,仅仅是为了继续调查的话,仅仅是为了赶上缓缓前行的秋赤叶一行人的话,完全没有必要跑得那么快。除非……根本不是在追赶,而是在逃。
在逃吗?
在逃避什么?
从再次的摸头邀约之中逃走,从犹豫着是否要背负的责任旁逃走,从黑泽沼的身边,从以她为中心形成的任意区域之中——
——飞速地逃走。
不,不该是这样。
我在心中竭力地否定着,为自己难以理解的行动找着理由:只是想要自己解决这一切,只是不想把黑泽沼卷入而已,只是愧疚于我之前的草率行动;之所以要跟踪,是因为要完成林棉的委托;之所以会拼命地跟踪,是因为想要圆满解决这一事情,如果圆满解决这件事情的话……或许就能得到秋赤叶的帮助,这样一来,就能够顺利地组建起社团;能够为之前失败的退治事件完美地收尾;能够将自己留下的烂摊子漂亮地清理干净;能够让黑泽沼交上朋友;能够报答神翎香的恩情;能够偿还一切。
能够……洗刷那如鬼魅般缠绕着我的愧疚。
我冲出商场时,差点撞上正在关闭的自动门,天上依旧下着蒙蒙的雨,我弯下腰喘着粗气,鼻头发酸,热乎乎的汗水似乎流到了眼眶里,它们混合着雨水,顺着我的鼻尖滴落到地上。
时间接近傍晚,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女生们去唱了卡拉OK,吃了披萨,到河边的公园闹了一阵,最后在链接小镇两端的跨河桥梁边分手回家。我没吃晚饭,也没有那个胃口。这场跟踪行动总算要迎来尾声,接下来若一切顺利的话,秋赤叶会在吃完晚饭一段时间后出门去体育场锻炼。考虑到饭后消化的问题,要么是饭后立即出去慢慢散步,要么就是在家里等到食物基本进入小肠。要散步的话干脆就不要回家了,因而我猜秋赤叶选择了后者。如此一来终于有了大段的休息时间,结果我在屋顶上坐着坐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从浅睡中惊醒过来,我发觉周围早已一片黑暗。冬天日落得早,一下子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时候,于是掏出手机来查看:20:28。这样的话距离秋赤叶进屋也过了有3个小时了,我有些忐忑,担心她早已出门,但还是等了下去。又过了15分钟,门开了,依旧身着同样运动服的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是万幸,我不动声色地跟上去。一前一后,一上一下,走出住宅区,经过河水的支流,来到近郊,就这样一路跟着秋赤叶到了镇上的体育场。作为镇上公用的开放露天体育场,整个场内空间相当宽阔。场内仅有数盏小灯开着,提供着勉强及格的照明。由于远离中心地带,加上大概是冬天和下雨的缘故,在我们到达时场内外都空无一人,甚至连保安都翘班回家了。
在这个双休日里还努力而循规蹈矩地做着什么的人,很稀有。
秋赤叶便是这样的人。
我站在观众席上的黑暗角落里,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然而似乎有什么不对,她一直站在跑道中央,没有开始锻炼,也没有做什么准备运动。像之前找她谈话那次一样,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样子。
“喂——出来吧。”
对方的喊声突然就这样发出,在空旷的体育场之内形成回声,我一惊之下往椅子后缩了缩,随后发现秋赤叶并没有看向我这边,只是随机地向着数个方向大喊。
“出来!要我叫你多少次?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秋赤叶的声音里显然带上了些许恼怒。也难怪,任是谁发觉自己被跟踪了都会不爽,而且被识破之后也一直不现身,给人的感觉一定十分恶心——作为跟踪现行犯的我,不知怎么地产生了对变态受害者的共情。
秋赤叶还在大喊。实话说我现在就这样溜掉她也发现不了,但事到如今,我也厌烦了躲躲藏藏,想要寻求正面解决的可能性。于是移动到观众席的底下,以一个尽量自然的位置走了出来。显然能听到脚步声的秋赤叶转向了我:
“就是你啊?跟踪狂。”
我低头沉默着,戴着帽子和口罩,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她接近,感觉冲突不可避免,但我并不打算一开始就亮明身份。保持沉默,就不会有破绽。慢慢逼近,先尝试从心理上给予震慑。
以及,我突然产生了某个恶劣的想法。
“……喂,回答我啊。”秋赤叶恼怒地说着,向我踏出一步。
不,还不是现在。
“你……到底在干嘛?就这样不出声很好玩吗?”
我不作回应,步步紧逼。
“说话!——说——话啊!”
秋赤叶退了一步,接着怒吼着向我踢过来,相当标准的一记垫步横踢。很好,我站定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足尖逼近我的侧腹。
就是现在。
在即将被踢中的瞬间,我瞬移到了秋赤叶的身后。看起来确实是相当用力的一踢,由于突然失去着力点,来不及收回力道的秋赤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右足空转了一圈踏回地上,差不多是正好转了个身面对我。
“哈?”
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又或者是惊恐的神情,秋赤叶保持着半弯的僵硬姿态望向我。成功地捉弄了她,我感到一阵暗爽,权当是对这些天施加在我身上一切的小小报复吧。尤其是女孩子惊恐的表情,真是相当不错……
我赶紧摇头,把这种恶趣味从脑海中赶走。
秋赤叶死死地瞪着我。
“事到如今,可以谈谈了吧,秋赤叶学姐——”我拉下兜帽,摘下口罩露出口鼻,“——谈谈关于你头上火苗的事情。”
某种细微而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接着秋赤叶的拳头便离我的脸只剩下几公分了,我本能地向一旁闪开,只觉得耳边响起火辣辣的尖啸。
“冷静!秋学姐,我没有恶意——”
“给我闭嘴!变态!”
扑了个空的秋赤叶仍然不管不顾地向我一拳拳打来,已经完全不在乎章法,破绽大开地,疯了一般抡着手臂,实在太胡来了,感觉完全是在白白消耗体力。
“你这,你这,你这跟踪狂!跟踪狂!混蛋!变态!……”
无数的咒骂从她的嘴中涌出,这样激烈的反应让我始料未及。
“……垃圾!人渣!废物!败类!恶心!太恶心了!别老跟着我,离我远点!滚开!给我滚啊!”
秋赤叶的嗓子甚至有些嘶哑了,她挥出失衡的一拳,一如既往地被我躲开,结果她就这样整个人滑倒在跑道上。
“没……没事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扶她一把,然而以我现在的立场,这么做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僵持着。
空气中只剩下秋赤叶的喘息。毕竟是沙子铺成的跑道,在这猛烈的一摔之下,虽然隔着一层运动衣,秋赤叶的身上想必也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擦伤,想到这点的我又惭愧起来。
很快,秋赤叶费力地支起身子,双臂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秋学姐,你就这么不想谈吗?”
“……你究竟要什么啊?”
“我不是——”
“——你究竟想干嘛?为什么要卖力到这种程度啊?不就是认识的女同学随口一说吗?推脱掉啊!你有病啊!?”
“这……我……”
“想不通,我想不通好吧,先是林棉然后是你,一个两个的,干嘛啊?不要管我的事情好不好?算了,够了,懒得想了,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就是有病而已……”
“……抱歉,并不是林棉让我这么做的,是我自己……”
“个人行为,对对对,我懂,我懂得不得了。你就是滥好人呗?都是你的错,和别人没关系呗?‘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不幼稚吗?这样,这样不就……和我一样吗……”
秋赤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我捕捉到了某些重要的关键字。
“和……和你一样?”
我急切地发问道,但秋赤叶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大概是勉强恢复了体力,她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她的样子,几乎弄得一团糟,头发乱了,衣服湿漉漉的,全身上下粘着泥沙。
“够了,你收手吧。怎样才能让你就此收手呢?”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下子不知道如何作答。
“求你了,就这样停下吧,我不是一直很活跃吗?不是很正常吗?火苗的事情就忘了吧,林棉那边也推掉吧,辛苦地调查了一个星期,问心无愧了不是吗?”
我无法回答。
“这样,也是呢,我在说什么傻话,没诚意怎么行。”
她伸手拉开运动服的拉链,线条分明的锁骨露了出来,接下来是黑色弹力抹胸,以及结实的腹部——
“等等等等!学姐你干嘛?”
“无论是钱还是人,青学弟想要哪一样都行。不,两样一起也行。钱的问题且不说,我这个人,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青学弟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答应我,回去之后告诉林棉一切正常,所谓的怪异只是你的幻觉又或者是已经被退治了,怎样都行。”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懵了,与此同时秋赤叶慢慢地向我逼近。这实在是令人困惑,为什么连身体都可以出卖,但就是不能好好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愿透露给任何人,包括最亲密的发小,这得是什么程度的秘密?……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几乎没有,因为在眼角的余光中,秋赤叶的手指已经握进了抹胸的下端。如果我不立即做些什么的话——
——那道最后的壁垒,马上就要被掀开了。
“但……但我拒绝!”
秋赤叶的高危动作停了下来,如果抹胸再往上一点,估计事情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青学弟你……认真的?”
“……是。”
“不是在逞强?”
“再说一遍……我拒绝停止调查。”
“呼——”
秋赤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叹息。
“这样吗……看来我的魅力也就仅限于此了。”
“怎么可能同意,我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是吗,我本以为,对像青学弟这样的变态来说,这样的条件是无法拒绝的。也是呢——”
秋赤叶整理好抹胸,却把外套脱下丢在一旁,将经过适当锻炼的、线条优美的上身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在这样的寒冬只需要穿两件,足见她平时的锻炼一定卓有成效。
“真不爽。且不说是变态的青学弟,即使是普通男生,这个策略我本来也是有自信一次成功的,是作为底牌在使用的。结果居然失败了,作为女性的魅力被否决,这对于女人来说真的是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
“咦?真……真有那么严重吗?”
“真有那么严重哦。”
似曾相识的对话。
这么说,无知的我,岂不是已经因此伤害了两个女人。
“不过虽然是变态,但青学弟还是相当聪明。”
“你到底要强调我是变态多少次啊。”
“我在夸你聪明。”
“别避重就轻啊。”
“毕竟,如果青学弟没有拒绝我,而是真的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现在脖子就已经被扭断了。不过视技巧的好坏,扭断脖子的时机也会有所改变就是了。”
“你这也算得上是色诱吗……”
“行了,不废话了,青学弟还是经验不足啊,给了敌人调整自己的时间。”
眼前的秋赤叶摆出了硬朗的架势,大概作为运动少女的她也练过搏击。
“事先说明,青学弟,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之前几个多管闲事的都被我几句话摆平了,能够坚持调查一星期还跟了我整整一天的,也只有你一个而已。实话说,你愿意为林棉做到这种程度,我挺感动的。所以,我现在向你下最后通牒:忘了这一切,转身回去。”
“我拒绝。”
“呼,好吧。”
秋赤叶不再出声,以之前那种可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紧,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左势的话,出腿理所当然是以右腿,也就是我的左侧。但就目前这个距离来看,即使是以经常锻炼发育良好,而几乎和我一样高的秋赤叶,也无法在不移动的情况下踢中我。那么,接下来她必然要前进,又或是垫步。
一团火焰飞了过来。
“哇?”我实打实地吃了一惊,差点没闪开,火焰堪堪擦着我的发角而过,发出真正的火辣辣的尖啸。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视线中的秋赤叶腾地向我冲来。我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左腹部传来的一阵钝痛钻进脑子里,神经电刺激着下巴和隔膜,一口气不受控制地从肺部吐出,将我嘴里所有的唾沫都带了出来。眼前一黑,右脸又挨了狠狠的一拳,耳边嗡嗡响。接着是下巴、左肋、锁骨、腹部……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打得我几乎连发出惨叫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反击,只能如沙包一样任人痛打。
“没错!”
这一拳打在我的胃部,酸液上涌,灼烧着食道。
“如果、要去、比喻的话!”
右侧腹像是要裂开来。
“用上、宠物、小精、灵的、说法!那么、火苗、就是、我的、火系、妖怪!它的、攻击、就是、特攻、攻击!然后、现在、这个、就是、物攻、攻击!”
坚硬的膝盖骨撞击在腹部。
不仅妖怪上场,就连训练师也上场,残酷的实战。
这俩发小,到底是多喜欢小精灵梗啊。
再来一击,我整个人飞了出去,大概是被狠狠地在胸口踹了一脚,随后跌落在地,在湿漉漉的沙地上滑了好几秒。我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动不了,感觉能脱臼的关节都脱了个遍,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幸好体内没有血液,否则现在就会不可挽回地大出血。秋赤叶的攻击完全没有收敛,真的是在往死里打。
不过,没关系。
这种程度的话,我完全可以顶得住,好歹也是掉过脑袋的人了。
静静忍受着痛苦,与此同时它们也在减弱。淤青正在消去,断掉的骨头正在愈合,关节也在咔咔咔地归位。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所有的伤势都愈合了。感觉脑袋还有些晕,不过大体上不影响活动,于是我站了起来。
虽说身体也不是没被切得更碎过,但毕竟那次我的脑袋没有连在上面,并没有感受到那种痛苦。被这样殴打到差不多散架,还是第一次,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视线的那端,秋赤叶正低着头跪坐在原地。大概是发觉自己下手太重了吧,在我一动不动的那段时间内,看起来一定像是死透了。以为自己杀了人的秋赤叶,心里肯定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但是,只是因为被跟踪而把人往死里打,太不合常理了。
以及,“和我一样”。
刚才秋赤叶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秋学姐。”
听到我声音的秋赤叶全身一颤,她迟疑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的底牌,说起来刚才你可能没发现吧——”在话音未落之前,我移动到了秋赤叶的背后,“——我躲开你攻击的方式。”
“……瞬移么。”
“是的……我是影子。”
“……哈,原来如此,我是火,你是影子。怪异对怪异,光对暗……亏她能找到你这样的人呢,林棉这人,我真服了她了。”
“你和林棉……不是十分要好的发小吗,到底是什么事,非要瞒着她?”我踟躇着,最终还是决定抛出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青学弟,你是怪异的事情,你身边的人知道吗?”
那是当然,我刚要脱口而出,但一下子意识到这没什么可比性,我之前那次暴露纯属意外,于是改口道:
“不就是怪异吗,要是不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什么危害的话,林棉也一定能够理解……”
“不是那样的。”
“啊?”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秋赤叶咬着牙说道。
随后,她突然站起身来,缓缓地转向我。
“刚才,真的以为自己杀人了。意识到的时候,脑袋嗡地炸了。但除了懊悔,我居然还有些庆幸,对,不是害怕,而是庆幸。即使是少年犯,杀人之后,也要被抓吧,关进看守所、监狱,不,应该是少管所?”
完全没有让我插嘴的余地,秋赤叶念叨着,如着了魔一般。
“这样一来,就可以和同学、朋友这些亲近的人隔开了。对,没错,也是呢,帮大忙了,青叶阿修罗。就这样杀了你,让我变成杀人犯,被关到少管所里面,让林棉不能再靠近我,没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很对不起你,但至少不会有更多的受害者了不是吗。要这么办吗,不对,只能这么办吧。”
“不是,你说什么?”怎么搞来搞去,神翎香一语成谶,真的变成我必须死的展开了?
“少管所里,因为一念之差而进去了的人,或许有吧,但其他的,都是烂人吧。没有成年,就无恶不作、恶贯满盈、恶上加恶,骨头都烂了,天生烂人。不对,是我吧……哈,对的,你就承认吧,秋赤叶,你就是个骗子,你谁都骗,自己也骗,哪来的天生烂人,没有天生的烂人,只有天生的倒霉鬼,比如你自己。你是个倒霉鬼。倒霉就算了,自己倒霉就罢了,还要烧别人,还要让别人倒霉。对的,你不仅倒霉,还是个烂人!真的是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就像是被泼了油一样,秋赤叶头上的火苗猛然熊熊燃烧起来。刚听完她之前那一段混乱的自白,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出,我只觉得脑子里七荤八素。
“如果打不死,那就烧死吧。”
“为什么!!!”
令我费解,太令我费解了,我朝着秋赤叶大吼起来,震得声带附近的肌肉隐隐作痛。
“你到底在干嘛?坦白一切那么难吗?为什么那么痛苦,告诉我啊!我想帮你啊!”
“帮我……?”
秋赤叶身上的火焰突然开始剧烈地波动,就连她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都像是被热量扭曲了一样变得含混不清。顷刻之间,热浪带着“轰隆隆”的爆震声向我迎面扑来,那是全身燃烧的秋赤叶正向我冲刺出拳。简直像是火山上的熔岩流在急速前进,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附加攻击的猛烈程度,都和之前的攻击不可同日而语,甚至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
根本来不及闪避的我,以胸骨正面硬扛下这一拳。肋软骨一根根断裂,声音像荧光棒被掰断似的,整个肺部像漏气的皮球一样被完全压扁的同时,断掉肋骨的尖端嚓嚓地刺了进去。而且,在承受剧烈冲击的同时,秋赤叶身上的火焰还如蛇般窜了上来,完全无视物理的壁垒,嘶嘶作响地钻入我的体内。如果说是毒蛇的话,就像是全身都长着毒牙,在皮肤之下肆无忌惮地胡乱钻动的同时,不断地喷出滚烫的毒液。
在这摧枯拉朽的一击之下,我如同流星一样被抛了出去。
砰,砰砰砰。
大概是落地了。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身体的自愈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快,就像是之前被砍头时那样。以至于,方才被痛殴一顿还要花费1分钟修复的我,现在在落地的瞬间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感到肋骨已经回到原位,我顶着尚未消散的疼痛爬起来检查自身。奇怪的是,即使现在我的身上有好几处燃着火焰,我也真切地感受到皮肉上的灼烧感,但身上的服装却依旧完好无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撞在了观众席上,碰坏了好几把塑料椅子。然而同样的,这些东西只是单纯被冲击损坏了,完全没有承受过高温的痕迹。
“好啊,我就来告诉你怎么帮我。”
我惊讶地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秋赤叶已经来到观众席上,站在最下的一排,与坐在阶梯上的我面对面。她的全身被火焰包围,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地——几乎通红透亮,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被火焰引燃。
“我……是‘烛’。但我所引燃的火焰,不仅不能照亮其他东西,而且烧不掉木材,烧不掉纸张,哪怕是最易燃的棉絮也烧不掉,取而代之的、这种火焰的燃料是——”
说着,秋赤叶缓缓地抬起手臂——是要指我吧,我不由这么想道。
她指向了自己。
“——人。”
“……人?”
“是的,人,人的全部,燃烧的不仅可以是肉体、骨头这种具体的东西,也可以是情感、力量……和生命。火就是火,一旦失控就很危险,即使是小心地利用着火焰的人,也不可避免地会引火烧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难道不是用生命换来的的警告吗。”
我突然想起林棉的话。
“烛光灵。”
把人带往冥界的蜡烛。
什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都是些瞎编的故事,蜡烛明明是一种可悲的东西。
慢慢地、慢慢地——烧掉自己,一不小心,还会殃及他人。
“所以,我警告过吧,不要靠近我,否则会引火上身的。”
秋赤叶向我丢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我向观众席中滚去,感到热浪在我的脚边擦过。
“可惜,对于你来说,太晚了。”
又一个火球,刚刚才站起身来的我,又忙不迭地向一边闪去,接着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可以通过阴影进行移动。然而尝试了一下却没有成功,反而是一阵虚弱感突然涌上来,让我差点站立不稳,偏偏是这种时候——心中不由得叫苦不迭。结果还是这样:能力的上限很高,我的上限却很低。体力濒临耗尽,还被火焰持续地燃烧着,什么都做不了。更糟的是,眼前突然一花,视野中所有的景象在刹那间变得通红。
“果然,火就是火。”
秋赤叶的声音传入耳中的同时,剥皮一般的痛苦在全身扩散开来。我咬牙回头望去,秋赤叶身上的火焰已经消失了,不,并不是消失,而是极大地扩散了,以至于连我的身体都被纳入了火焰的范围之内。
“有火的地方就不会有黑暗。刚才我就在想,作为影子的你的一切行动,是不是都要凭借黑暗来完成,果然是这样。那么,虽然不能点燃别的东西,但只要把你点燃,你就无所遁形了。”
虽然她的推断有误,但确实达到了目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一边强忍着疼痛跑动起来,一边尝试着扑灭身上的火焰。没有用,非物理层面的火,理所当然地无法用物理的方式扑灭。
太棘手了,虽说预先做了功课,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所幸秋赤叶很快收缩了火焰范围,看样子她并不能长时间地支撑这种程度的展开。即使如此,火球攻击依旧一个个接踵而至。我狼狈不堪地闪躲着,连滚带爬地冲到观众席的下方,翻过栏杆落到运动场上,落到她的视线之外,赢得了些须的时间。对策的思考一刻都不能停下,我全速运作着大脑,尝试着把繁多的碎片拼到一起。
烛、点燃、燃烧生命。
非现实的火、虚假的火、以人为燃料的火……
秋赤叶并没有给我更多的喘息之机,她如同陨石坠落般在我面前着陆,以宛如炮弹的右拳挥向我的头部。我向右边闪去,背后观众席的水泥基底替我吃下了这一击,耳边传来泥灰簌簌剥落声的同时,像是完全预料到我的行动一样,秋赤叶的左拳自下而上地向着我的右颚打来。就这样挨上一拳的话,我的脑袋估计就会像汉堡中的肉饼一样,被夹在秋赤叶的左拳和右臂之间完全烫熟。以之前火力全开地痛殴我的秋赤叶的速度来看,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再向左边闪避已经不可能了,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顺着闪避的势头,凭借重力向下跌去。然而秋赤叶的拳头并没有命中我的下颚,险险地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似乎根本没有按着预定的轨迹前进,而是稍稍偏了一点,就这么咚地打在先前右拳制造出的凹坑上,将其深度又向内推进了一个等级,留下了月海般的凹坑。
燃料是:情感、力量……和生命。
我不敢想象,她究竟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作出如此的攻击,这种威力显然已经超越人类肉体的范畴,既然能够直接打碎水泥,估计拆房子也不在话下。看来在妖怪和训练师不是互相配合,而是直接合体的情况下,会发生难以想象的进化。
宠物小精灵里并没有人兽合体。
我没有空也不想去回忆有这个桥段的作品。
混凝土碎片四处飞溅,其中一块打到了我刚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上,在全身被点燃的情况下,这点疼痛感对我来说简直微不足道。不,现在连感受疼痛都是奢侈行为了——我就势从地上滚起来,向空旷的运动场内跑去。虽然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瞬移,但依旧能够让我跑得稍快那么一点点。火球从我的背后不断袭来,但基本都打在地上,又或是从身边擦过去。跑了一会儿,我转身侧向着秋赤叶,发现她并没有追着我,而是一边向视野良好的场内跑去,一边像炮塔一样向我倾泻着火力。
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在短时间内我可能有速度优势,但如果秋赤叶就这样追上来,我也并没有把握能够跑过田径队的她。何况对方还有足够强的远程攻击能力,在消耗得差不多,把我追上之后,只要像之前那样来一次近身连打,估计我就要报销了。
以及……刚才的拳头,根本是避无可避的速度,却被我躲过了;以之前的准度根本不会错过,却打歪了;只有威力上升了一个等级,其他数值似乎都严重下降。
或许是……被什么影响了。
燃烧生命的火焰……
这时一个火球正巧打在我的身上,几乎是不痛不痒。接着我突然想通了,秋赤叶将自己的体力和生命、将自身作为燃料来强化威力的话,就会在其他方面遭受损失。好比我体力不支而失去了瞬移的能力,秋赤叶因为用力过度,或许已经难以控制肌肉和火焰,因而攻击渐渐失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威力都会降低。
有得必有失。
这样看来,丢出无用火球攻击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火球本身的消耗就很低,只是看准了我误认为火球是最大威胁这一点,在以微小代价消耗我的体力。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以秋赤叶自我燃烧的速度,已经很难支撑更多的近身连打了。
既然是烛的话,就一定会烧光的。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干脆直接刹住脚步,转身向秋赤叶冲过去。如我所料,秋赤叶并没有迎上来,她显得有些迟疑,忙不迭地向我丢出更多的火球。这很可能意味着,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此一来,胜利的天平,即使只有那么一点也好,已经向我开始倾斜了。目前我的再生速度正处于巅峰,虽然不清楚剩下的体力还能撑多久,但我得赌一把。
不赌不行。
那么,反击开始。我一口气冲到秋赤叶面前,向她挥出左拳。
“你……你居然……”
秋赤叶显然吃了一惊,就这么以另一个拳头迎了上来。没有格挡、没有闪避,而是直接以攻击对攻击,硬碰硬。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显然秋赤叶经过强化的肉体更胜一筹,巨大的冲击从手骨一直传到我的肩部。伴随着肱骨末端从肩胛骨的球窝中脱出的摩擦感,噼噼啪啪的声音从体内响起,大概是关节韧带断掉的声音吧。然而我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迟疑,就着这一股将我的左半边身体向后甩去的力道,我以左脚为轴旋转着,转而把部分的力量转化为右半边身体的动能,右手以直拳挥出。
结结实实,击中了秋赤叶的左肩。
“嘎啊——”
嘶哑的声音从秋赤叶的喉咙中挤出,显然这胡来的一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至于她根本没有作出任何能够卸去力道的动作。也正因如此,这一下估计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对不起了!秋学姐!”
我又复以左拳继续攻击,就在秋赤叶被我击中的短暂时间内,整个左臂已经恢复如初。目标依旧是对方的肩部,毕竟除了肩、肋,勉强再算上腹部,秋赤叶身上实在没什么地方能让我下得去手。然而,毕竟是久经锻炼的秋赤叶,即使吃下重重一击,依旧迅速恢复了平衡。她将我的攻击以右手的上格挡拨开,接着就势以手刀斩向我的颈部。
不好,以现在的秋赤叶的力道,这一记手刀的威力甚至要强于真刀。如果被她把头砍下来就大事不妙了,因而我不管不顾地低头撞向秋赤叶,躲过手刀的同时导致破绽大开。如同之前一样,胸骨上挨了膝盖重重的一顶,所幸借助快速的自愈能力,我得以保持着身体的控制,就这样向一旁滚出去,和秋赤叶拉开了些许距离。堪堪站定之后,我擦去头上因为运动和疼痛渗出的汗水,与秋赤叶面对面僵持着。
至少要有一个人活着。
虽然不想说这样的话,但我得保证,自己和秋赤叶,至少得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体育场。脑袋被切下的话,不仅秋赤叶死定了,我也会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从而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这是绝对不能出现的局面。
我被又一阵虚弱感所笼罩,同时感到,自己身体的愈合速度在刚才那场恶斗后,已经越过了峰值,正在变得越来越慢。果然没可能达到断头时的那种程度吗,这就是我,作为真正的我的上限了。不过,秋赤叶的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呼吸声也已经变得又粗又重。
也就是说,只要再加把劲的话……
秋赤叶又冲了上来,这次她如之前一样进行着迅猛的连打。然而我确确实实地感到,相比之前的疾风骤雨,这一次的攻击显得外强中干,像是破釜沉舟。
我笨拙地闪避着,没错,方才只能挨打的我,现在居然也能勉强躲开部分攻击,剩下的那些打在身上,将我的肌肉扯断、将我的骨头击碎,但都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几个回合后,秋赤叶向我发出迄今为止最为猛烈的一击,就像是终结技一样的一拳,直奔我的胸口而来。毫无精度、毫无速度可言,只要轻轻地一侧身就可以躲过。然而,在那个瞬间,我与秋赤叶对视了。
是的,在那双眼睛里,并没有预想中的什么“全力一搏”的,又或者什么“你死我亡”的眼神。
只是很普通地面对着我,很不普通地面对着我。
如余烬般——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我突然意识到了。
并没有赢家,并没有胜利的天平。
不是破釜沉舟,而是飞蛾扑火。
没有躲避,也没有格挡,我什么都没有做,任凭秋赤叶的拳头向我袭来,拳头击中胸骨的剑突。肋软骨在方才的攻击下早已脆弱不堪,理所当然地断裂开来,顺带扯断了周围的皮肤和肌肉——
“蓬。”
这一拳,直接贯穿了我的胸口。
秋赤叶完全傻了,就这么呆立在原地。
我感到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这一拳大概直接把脊椎打断了吧。总之就这样向后倒去,“噗噜噗噜”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顺着秋赤叶僵硬下垂的手臂滑出来,躺倒在运动场的草地上。愈合的速度已经慢到极限了,基本上可以说是停了下来。就这样再来一击的话,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秋赤叶只是站着。
“……为什么不躲开……”
“呃呃呃……”
我实在是连回应她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啊,为什么不躲开,明明只要随便地闪一下就够了。
因为……闪开了也没用。
就在刚才,在看到秋赤叶表情的瞬间,我想起来了,想起了她所说过的那些话。
“青学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被抓起来就好了。”
“大家都别管我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只是想要和亲近的人分开,如果只是想毁掉自己……那么,无论是杀人、还是烧掉自己,其实都一样。也就是说,秋赤叶的攻击也许是为了把自己燃尽,烛燃尽就会熄灭。
秋赤叶会……死去。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也许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毕竟她说过要杀我;也许是临时起意,也许她并没有下定决心,毕竟我死她死都没什么区别。但无论如何,这绝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所以我犹豫了,仅此而已。并没有迅速地作出什么选择,并没有进行什么利弊权衡和牺牲。
仅仅只是犹豫了,因而被一拳打穿。
然而,不闪开的话,又会怎样呢,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而秋赤叶的事情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会有赢家。
秋赤叶突然跪倒在我的身边,也许是终于崩溃,又或者只是体力不支,不,应该是二者皆有。我身上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脸上忽而一阵冰凉,接着星星点点的水滴落在身上各处,哗哗哗的声音连成一片。
好不容易停了的雨,又下了起来。
“……我,有抑郁症。”
……抑郁症?
也就是,之前黑泽沼提到的,复杂的、令人失去干劲、失去对一切希望的病症……
居然就这么一语成谶吗。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在半年多前,升上高二那会儿,突然有一天就觉得万念俱灰,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干劲。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消沉和痛苦。我原本可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很可笑吧?”
根本没有征兆、也不可能有准备时间,就这样突然发生。命运从来不展现任何多余的仁慈。于是,秋赤叶的生活失去了色彩。
“每一天每一天……我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然后投入昏昏沉沉的生活之中。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吗?大概理解不了吧?因为其他人也是那样的:‘打起精神来呀’,‘只是小事而已’,‘不要自己想太多哦’……说着这样的话。”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一直都活力四射的人,会突然患上这样的病症。甚至一开始秋赤叶自己也不信,竭尽全力地找乐子,竭尽全力地参与到各种活动之中,逼迫着自己保持日常的生活,保持着毫无阴霾的笑脸。
竭尽全力地活着。
但是……
“没用,无论我做什么,都毫无快乐可言……甚至不能说是痛苦,而是冷漠,我只觉得,自杀也好、出车祸突然被撞死也好,似乎都没所谓。”
想要死去,渴求着死去,却毫无勇气地活着。
“到最后,我发现甚至只是被人关心、被人施以援手,都让我痛苦万分。这样没用的我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拯救,不想让他人卷入,就这样自己承受一切,我自己才是那个幼稚的问题儿童……所以我才说,和你一样。”
于是,内心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隙;于是,被怪异趁虚而入。究竟是因为“烛”的原因才患上抑郁症,还是因为抑郁症引来了“烛”,其中的先后关系早已不得而知。
“已经是记不清在哪一天了,大概是在梦中,又大概是现实,一团火光出现了。我久违地感到了温暖,久违地在心中感到了欣喜和希望,暂时地……”
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火是需要燃料的——人的力量、情感、和生命。
“一开始,我就像往常一样带动着身边的人,偷偷点燃他们,从他们的身上获取干劲和热情,一个又一个……真好,生活的乐趣又回来了,一切色彩都回来了……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毫无节制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痛苦。青学弟也感觉到了吧,之前操场见面的时候,我就点燃了你的一切——”
原来如此,那种愧疚。
可怕的、藤蔓般的、死死缠住内心,让人透不过气的愧疚。
几天就让我如此痛苦,但秋赤叶在这种愧疚的折磨下——
——苦苦撑了半年。
仅仅只是普通地点燃身边人的话,根本无法获得足够的燃料。所以要积极地投身到各种活动中去,超出常理地活跃起来。
有些,热情过头了。
“所以,最近偶尔,会被别人讨厌。”
或许这就是点燃他人的副作用,身边的人会变得更加消沉,因此更容易和秋赤叶吵架。一般人被讨厌可能也只是一笑而过,但对于秋赤叶来说几乎是放大了数百倍的效应。为了获得更多的燃料而超额热情,因为超额热情而被讨厌,因为被讨厌而浪费掉更多的燃料,陷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中。
“我想明白了。我是烛,然而不仅不能照亮他人,反而还要把他人点燃,来照亮黑暗中的自己……愚蠢的、最后一定会把自己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烧掉的蜡烛……我之前说过吧,青学弟,你是青叶,春天的新叶,而我是赤叶——”
赤叶,秋天的落叶。
虽然给人枫叶般的活泼印象,但却正在渐渐死去。
展现出火红身姿的;
在空中舞动的;
被他人所欣赏着的——
——枯萎、凋零的猩红枫叶。
“所以我才要拒绝林棉,拒绝她接近我,拒绝把她点燃,但我和林棉的关系没有改变,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林棉是可爱的学妹,是我要好的发小,是我珍视的、最重要的人。也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把她卷入。不能,绝对不能……”
“和你一样”,自己去承受一切,不把多余的人卷入,不把最珍视的人卷入。
对秋赤叶来说,是林棉。
对我来说。
对我来说,又是谁呢。
但——似乎我们都搞错了。
“……我们……搞错了。”我艰难地说道,“……自己承受……根本没有用……”
听到这话的秋赤叶自嘲地笑了起来。
“说中了,也是呢,根本没有用。是这样吗,是这样没错啊。对于别人的帮助,我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都会落得这个惨状吧。”
“……还没有……”我费劲力气,从破烂的肺部挤出话语,“没有试过……被帮助……”
“不,被人帮助的话,只会烧更多的人,只会有更多的不幸,这这只是一个死循环。”
眼前突然一片通红。
燃烧。
秋赤叶在雨中燃烧着。
“青学弟……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果然我……我这种人,最后……”
秋赤叶抬起头来,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不要那样说,不要说“我这种人”。
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对着我露出笑容。
我的心狠狠地收紧了,徒劳地试着向她伸出手臂。
动不了,够不到,即使够到了又能怎样呢。
那是我浇不灭的火——
——耳边突然响起扑扑扑的踩水声,有什么人来了。
会是谁呢,不,还能是谁呢。我让头向一侧滑下,雨幕中狂奔而来的矮小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艰难地再把头再扭过去,两人已经抱在了一起。
没人知道林棉什么时候来的,没人知道她听了多久。
“小……小棉?别这样!放手啊!不要靠近我!——”
准确地说,是林棉单方面紧紧地抱住秋赤叶不放手,火焰往身着连帽衫的林棉身上爬去,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秋赤叶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却怎么都甩不脱。渐渐地,她没有再反抗,只是任由双臂垂下。
然后——迟疑着,像是对待易碎品似的,轻轻抱紧了林棉。
“不要……放开我啊……小棉……”
火焰慢慢平静下去——最后,只剩下两团小小的火苗,在雨中安静地燃烧。
“我,看不到……”紧紧地抱着秋赤叶的林棉,发出哽咽的哭声,“我看不到小叶身上的火。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已经感觉到了,好痛,火苗顺着身子爬,由内而外地燃烧……但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小叶的痛苦……我还是无法理解……我怎么能理解得了!——”
无法理解。
无法浇灭。
那是不能浇灭的火,与生命紧紧系在一起的,不能熄灭的火。
但正因如此。
“——所以,烧我吧,干劲、热情、甚至生命,我会百分之百地拿出来,随便烧吧!”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答案。既然是不能浇灭的火,就让它继续烧下去吧。燃烧着,燃烧着……
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两人一起……
“我不想失去小叶,不能没有小叶,我不能让小叶,我要小叶活下来,给我活下来,为了我活下来,和我一起活下去!……”
两人一起……成为拧成一股的烛芯。
一同承担着,一同痛苦着。
相互搀扶着——活下去。
“对不起小叶,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在胡闹了,对不起,我这人……太差劲了!”
紧紧相拥的两人,一同燃烧着的两人。
落叶与木棉。
在雨中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