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昏迷中醒来。
人们通常说“从昏迷中醒来”,这种说法显得轻飘飘的,仿佛晕过去之后的事情和醒来的过程都无足轻重,被一笔带过也没所谓。不过确实如此,就算实际醒来之前渡过的时间很长,但在主观上就好像灯突然关掉,然后立即又打开一样。
然而,眼前出现的是漆黑的夜空。
看来距我晕过去已经过了很久,我仰面躺着,根本不需要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就好比经过质量极高的睡眠之后,像充满了电一样被爽快地唤醒,毫不拖泥带水。于是我从地上支起身子来环顾四周——毫无疑问是为了寻找黑泽沼的身影,很快发现她正背对着我,躺在离我大概几十公分的位置。
赶紧伸手去拨动黑泽沼,然而没有任何回应,我不敢大意,用两只手轻轻地把她抱起来靠在肩上。黑泽沼闭着眼睛,或许和我一样是失去了意识,不过呼吸还算均匀。她的身体依旧单薄而瘦弱——正如之前倒向我,让我接住她的时候一样。
我长出一口气,在地上坐稳,此时不远处传来簌簌的声音。向声源望去,记忆中与黑泽沼见面的是小莓,眼前的事实也印证着这一点:在昏暗月光的映照下,小莓正以稚嫩的双手大力挥舞着铁铲。
“嘿——咻。”沙——啪嚓。
铲子插入土块、砾石、腐殖质,切断了草根。
令人不适的轻微摩擦声,含有些须汁水的闷响声。
“嘿——咻。”沙——啪嚓。
她周而复始地,节奏平稳地挖掘着地面。
根本没有去思考的必要——这是我目前为止总结出的经验之一,又或者说是某种脱敏。因而我直接略过这一异景,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身下的泥土长着稀疏的草。周围围绕着模糊不清的树丛,往一旁看去,是一棵歪歪扭扭的圣诞树,上面的装饰烂得不像样,我猜它被安置在这里好几年了。圣诞树的后面,是水泥制成的,如同观景台一样的建筑。
再看向另一边——公路旁低矮的护栏一字排开,并没有路灯。天上被乌云笼罩,新月的月光惨淡,护栏上的反光标志被微微照亮。顺着漆黑的田野望去,连绵的高山下是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我猜那是清河镇。
总而言之像是在镇郊的公路旁,完全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啊,青叶你醒了呀。”
稍微有些耳熟的女声响了起来,没错,之前在咖啡馆遇到的女性——紫梓子,一直都站在旁边,就在小莓的附近大概几步的距离,她嘴里正嚼着某些长长的东西。
“……紫小姐,你在吃什么?”
“嗯?噢,这个啊,是甘草糖。”紫梓子含混地说着,她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将手中的纸袋向我递来,“要来一根吗,不过可能你会不太吃得惯就是了。”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就此站起。在短暂的迟疑后,我还是腾出手来,从袋子里抽出了一根甘草糖。虽然没有吃过,但这种糖果我也早已有所耳闻,网上的说法是味道和樱桃味的扭扭糖有得一拼,后者我也并没有吃到过,因而难以想象。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紫梓子,只见她叼着半截甘草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大概可以称之为习惯性的微笑,不能说是和善,但也绝非恶意,让我难以产生多余的戒备。
于是我横下心,咬了一口手中的糖棒。拿的时候像是软糖,但口感出乎意料的坚韧。有些费劲地咬下一块,用舌头将其拨到后槽牙之间——有些黏牙的,带有淀粉质地的糖浆被研磨出来,尝起来像是话梅的酸甜味,不过如此嘛。
然而某种怪味随即在我的口中泛开来。
我本不是一个热衷于吃水果的人,最让我不解的水果莫过于圣女果。以我个人而言,番茄味是一种蔬菜的味道,而“明明味道是蔬菜却是水果”的圣女果,不仅给我一种错位感,那种鲜味还总是会让我联想到放凉了的番茄炒蛋。从这个角度来说,甘草糖则是具有菜品味道的甜食,尝起来如同隔夜炖肉里的八角——类似于这样的味道弥散在我的整个口腔后部。
青叶阿修罗吃过的怪东西,排名第一。
“哈哈哈哈,青叶你脸色真好玩,”我脸上表情的变化,显然都被紫梓子看在眼里,她哈哈大笑起来,“和我第一次吃的时候的反应几乎一样。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能让你上瘾的东西,一开始都很难吃,这类食物就像是用了倒叙手法。”
紫梓子已经把嘴里剩余的甘草糖嚼掉了。她笑声爽朗,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并没有置身于当下的吊诡场面,只是在继续下午咖啡馆的谈话一般。
“紫小姐……”实话说她这样弄得我有些发怵,我决定主动把话挑明,“大概,也是时候重新自我介绍一下了吧?”
“噢,没错没错,那我先来吧,我叫紫梓子,虽然之前已经说过啦,这位是Berry。”
她指向小莓,后者闻声停下了手中的挖掘工作。
“姐姐,那个哥哥我见过的。”
姐姐?我先是愣住,然后意识到自己的金发美人梦破碎了——不对,破碎的大概只有金发的部分罢了。
“咦~在哪里见过呢?”紫梓子以好奇的语气问道。
“今天Berry在商场吃冰淇淋,他就突然来找我搭话耶,还叫我小莓。”
“小莓?”听到这个称呼紫梓子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她饶有兴味地看向我。
“然后呀然后呀,”小莓继续道,“下午他又突然出现,还非要揉Berry的脸耶,但之后又带我过马路了。”
“那,Berry你觉得这个大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说不好耶,是个变态吧,”我忍不住想要反驳,然而小莓紧接着说道:“但看起来不是坏人。”
说完这些她便又转身开始继续挖坑,看样子对于加入对话并没有多余的兴趣,紫梓子在一旁笑出了声:“青叶,对Berry这样的评价,有什么感想吗?”
“……高兴不起来,但她至少承认我是个好人了。”
“真有意思,你这人,还给她起名叫小莓,亏你想得出来。”
起名?不是本来就是么。
“哎呀,被她打断了,我刚才还在自我介绍来着,来青叶我们继续。简单来说,我是个捉妖怪的。”
“捉妖人?”立即想起了神翎香之前的说法,我脱口而出。
“没错没错,捉妖怪的、捉妖人、驱魔师……怎么叫都行,只是个称呼而已,其实我比较喜欢驱魔师。”
“那为什么要把我打晕弄到这里?还有黑泽沼……”我抱着黑泽沼往后缩了缩,实话说感觉不到太多的敌意,但黑泽沼依旧人事不省,我没有理由不对眼前的二人产生戒备。
“唔,在我回答之前,应该礼尚往来吧。难道青叶不打算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吗,连同你怀里这个小姑娘一起?”
“我吗……我没什么好说的吧。这位是黑泽沼,是我的……我的朋友。”
“哎呀哎呀,你这么说真没意思,弄得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装傻了,工作上的事情我都是很认真的。”
云层短暂地遮住了月亮,当月光再次出现时,紫梓子的脸已经不再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毕竟我们的工作对象,是这位黑泽沼小姑娘呀。”
我一直觉得说翻脸就翻脸的女人有些恐怖,可能是电视剧和电影让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见过这种人,直到刚刚的那一个瞬间。只见紫梓子以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
“这么看来,青叶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我说了,工作上的事情我很认真的,明知故问可不好,我会生气哦。”
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友善的话。我打量着面前的二人组,既然是驱魔师,他们理应是来驱除黑泽沼身上的怪异吧,之前黑泽沼似乎也是主动找到小莓谈话的。实话说,虽然这种先把人打晕,再拐到荒郊野岭的行径让我感觉很不好——但无论如何还是先问清楚,就算事情不对,我也可以带着黑泽沼瞬移跑掉。
“紫小姐你们……是要给黑泽沼驱魔吧。”
“看来你确实知道呀,那就好办了,没错,我们是受人之托而来。”
“受谁之托?”
“唉,这可是客户隐私啊,问那么清楚干嘛,你先把小姑娘放下嘛。”
话虽如此,我仍然感到放心不下。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我甚至都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然而紫梓子突然叹了口气,绷着的脸也放了下来,她又拿出一根甘草糖叼在嘴里。
“行了行了,真是啰嗦。既然Berry说你不是什么坏人,而且看这样子大概和黑泽沼这小姑娘也很熟吧,不如说关系看上去已经远超熟人了。那么,我就破例告诉你好了,请我们来的是黑先生,她父亲,我们是来帮她的。”
黑先生——那个不顾一切地抱着黑泽沼,任凭刀刃扎入身体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如果是黑先生的委托……应该可以放心吧。
“那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里?不,应该说,这是哪儿?”
“青叶你也太警惕了。这儿是清河镇的郊外,公路旁的观景台,记得我之前问你向日葵田在哪儿吗,看起来就在这附近哟。至于来干嘛,当然是为了驱魔啊,之前黑先生已经和我们大致确认了怪异的样子,听起来很危险——哎呀,小姑娘你醒了啊。”
话音还未落,我便感到怀里的黑泽沼动了起来,一边发出细微的呢喃声,一边慢慢睁开了眼,正好与我的目光相撞。她有些迷糊地抬起手来把滑到鼻梁之下的眼镜扶正,接着立即瞪圆了眼睛,慌乱地挣扎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青叶?!”
“等等等等……小沼你别乱动。”
她这么一闹弄得我脸上有些发热,我把她稳住摆到地上,便放开了手。一时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踟蹰着,最后还是开口道歉道:
“之前在商场把你丢下了……真是对不起。”
“……没有关系,青叶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嗯,是因为秋赤叶学姐她——”
“你们是情侣吗?”
紫梓子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听到这话的黑泽沼先是浑身一颤,接着抿着嘴低下头去。如果说是,黑泽沼会很高兴吗?实话说我真的很想就此承认,只是话到嘴边总差那么一点儿勇气。结果两人倒是都没有否认,但正因如此,气氛显然变得有些尴尬。斜眼往紫梓子望去,她一副看戏的样子。
“哎哟哎哟,真是麻烦死了。好啦,我就不追究了。回到正题,小姑娘你怎么样,准备好了吗?毕竟本来青叶是会从星O克醒来,发生过的事情全部忘光光的。但阻止我这么做,还要求把青叶带过来的,可是小姑娘你哦。”
什么?我有些吃惊地看向黑泽沼,发现她也正偷偷地看向我,然而还是有些躲躲闪闪的。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嗯,准备好了,但……现在青叶可能还很困惑吧,所以请紫小姐和他说明一下可以吗?”
“又是介绍环节,我最烦这个。不过还是和你说说吧,青叶你可听好了。”紫梓子索性也盘腿坐了下来,“这活儿就是累人,每次我都觉得,搞完这次就退休好啦,但又总是禁不住诱惑。”
“诱惑是指?……”
“当然是钱啦——开玩笑的,重申一下,我的兴趣是和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和形形色色的怪异打交道。人们常说不要把兴趣变成工作,但我还挺乐在其中的。怪异这个东西吧,虽然不合常理,但也有自己的个性,一直都可以给我带来惊喜——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和人也挺像的对吧?”
我点头附和着,说是要讲明情况,不知为何却拉起了家常,估计紫梓子是真的很喜欢聊天。
“一般来说,人们总是觉得怪异很难捉摸,青叶你也这么觉得吧?——没有的事,怪异这东西比人坦诚多了。观察、追溯、推理,只要你弄明白怪异从何而来,就总能够找到解决的方法。相比之下,偶尔人的行为才更不可理喻,不如说正是难以理喻的人,才导致了很多怪异的产生。”
难以理喻的人——初中时欺负黑泽沼的人,我不禁这么想。
“紫梓子小姐,应该也知道黑泽沼身上产生怪异的原因吧?”
“唔?算是吧。但听你这么说,好像了解得不少嘛,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
于是,我把之前了解到的事情向紫梓子说了一遍,在此期间,黑泽沼若有若无地抓着我的袖子。这种像是在依靠我的行为让我还挺开心的,不过这样一来,之前我在商场把她撇下就更显得有些过分了,实话说我很后悔。我有意略过失败退治和神翎香的事情,毕竟那实在是太糗了,而且那样不可避免地会牵扯到我的体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青叶,你觉得是初中的那些事情导致了怪异的出现吧?”
“是吧。”
“唉,所以我之前才问小姑娘是不是准备好了,算了算了,反正等会儿你自己看就明白了吧,Berry——”总觉得紫梓子话里有话,但她密集的发言让我难以插嘴。总之小莓被叫了过来,紫梓子站起身,接过那把锈红的铁铲在手上掂着。
“坑挖好了吧。”
“挖好了耶,Berry这次挖了两个,感觉有点累。”
“好孩子——说起来啊青叶,事情办成之后你可得好好谢谢Berry。且不说多挖一个坑,你这人得有五六十公斤吧,从镇子到这里得有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都是Berry把你扛过来的哦。”
“哈????”
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为爆炸的发言,我痴呆一般盯着小莓那确凿是幼年女童的瘦弱身躯,为那里面蕴含的未知力量所震慑。
“……大哥哥这样盯着看,好恶心耶。”
“对不起,但我实在控制不住。”
“大哥哥是萝莉控吗?”
“我不是!而且哪个萝莉控敢对你下手啊!”
如果小莓这样的女童可以普及到全国——不,普及显然都已经是奢望了,哪怕能按比例混入,也足以构成战略级别的威慑。不仅是萝莉控现行犯,即使是人口贩卖也会就此绝迹吧,统称“莓威慑”——可惜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
这样想来,下午她面对我的突然袭击那时候,如果不只是仅仅躲着我,而是向我反击的话……我打了个寒噤。
“……所以,”我定了定神,指向一旁的黑泽沼,“她也是被小莓扛过来的咯?”
“不是啊,小姑娘是先回了趟家,才和我们一起走过来的。”
“咦?那为什么刚才——”
“唉哟唉哟,刚才我们在挖坑不是吗,人小姑娘就在旁边一直盯着青叶你等,等着等着睡着了,谁知道你一醒就把人往怀里拽。”
黑泽沼狠狠地扯了一把我的袖子,我强忍着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准确地说,是并不想让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看来从头到尾,被打晕的只有我而已,对于在任何事件中我都是挨打这一事实,已经完全习惯了。
“说起来啊,青叶你这头,手感略怪。”紫梓子突然说道。
“关注点在这里吗。”
“真的不一样,”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毕竟经姐姐我手打晕的头颅,已经可以绕地球一圈了。”
“这个数量肯定是在吹牛吧?!”
“哦,被识破了,”紫梓子咧嘴笑起来,“四舍五入过啦,其实只有将近……半圈……左右……不到?”
“怎么那么露怯,到底几个啊。”
“也就十几个吧。”
“你这五入得太贪了吧?”
“好啦好啦,是时候办正事了。”紫梓子以大拇指指向小莓刚挖出的坑,“就请你们先躺进去吧。”
“……躺进去?为什么?”
我有些疑惑,抬眼打量着那两个坑——其实可以说是一个,因为它们根本就是挨在一起,彼此之间也完全打通了,刚好是可以容纳下两个人的空间。
“咦?我刚才没有和青叶你说么?”
“完全没有,你光顾着聊天来着。”
“哎呀哎呀……”
紫梓子直接以铁铲磕着脑袋,发出铿锵的声音,说实话我有点担心她就此把自己打晕。
“怪我,那我郑重说明一下好了:简而言之,我的能力是——掘墓人。准确地说,应该是Berry这孩子的能力吧……掘墓,掘墓人,究竟是为将死之人挖出墓坑,还是将已死之人从浮土中重新掘起呢……老实说,我也弄不清。相比形式和过程,内容和结果更为重要。说到底,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无论哪一种都会带着残酷的底色吧……”
渐渐地,紫梓子声音中随和可亲的部分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近苍凉的威严。
“所以,黑泽沼,我郑重地再次向你确认:依你所嘱,掘此浮土——”
惨淡的月光之下,她扬起手中凝血般的铁铲。
如塑像般,以一种凛然的姿态——指向黑泽沼。
“——汝可能:直面朽腐,直面遗骨?”
为苍茫暮色所盘踞的天空,就如动脉血般流淌着。这片血色粗暴地刺入眼帘,又像是要扼住我的喉咙——不,要扼住我喉咙的另有其物,我伸手摸向颈部,却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的颈部,滋生着巨大的肿块。
疼痛刺激着隔膜,我一下跪地干呕起来,好几块凝固的血肉从喉咙中滑落,带着令人反胃的腥甜。它们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便像是获得了生命般蠕动着,发出尖涩的簌簌声,长出脑袋、利爪、湿润的毛发。
老鼠,散发出如死亡般臭味的老鼠——从我的脚下四散逃开。
那阵恶臭使得我决堤般再次呕吐,全身可怕地抽搐着,几乎要撕裂的喉咙内,毛茸茸的触感摩擦着干涸的会厌,这一次,老鼠们干脆直接从那儿钻出。它们急躁地咬着我的舌根,然后是胃部,肠道,腋下,腹股沟……蠕动着,蠕动着,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我的内脏全部溶解,我开始觉得自己大概会就这么死去,然而弹指间它们又无影无踪了。我虚弱地俯卧在地上,仿若一具空壳。
咯噔,咯噔——有什么沉重而巨大的事物靠近了我的身边,我费力地睁开眼皮,腐朽的车轮停在面前。它无力地颤动了一下,有人从车上下来把我翻到正面,鸟嘴般的面具出现在视野中。
“救……救救我。”
我本能地呼唤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纤细而陌生。来人无言地面对着我,面具上的眼洞后是空荡荡的黑色,然后他转身离去。
然而眨眼之间,我从这片噩梦般的景象中悚然惊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于陌生的走廊内。称不上狭窄,不过墙面呈现出低沉的铅灰色。从一旁的窗外望出去,是同样陌生的操场。虽然如此,这里确凿存在于清河镇的某处吧——我只隐约地这么觉得。意识混沌一片,只觉得脑子里塞满了浆糊,浆糊吗……圣诞装饰贴东西应该用得到吧,说起来,我只是要帮神翎香买星O乐而已,究竟为什么到了这里来着……我迷迷糊糊地向前走去,影影绰绰的人形三三两两地于走廊上闪现——靠近我时变得稍微清晰,远离时又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亮惨惨的日光透过窗户,在走廊上分割出宛如陈旧画布的空白,又像是老化的电影胶片,行走其中只觉得一片破败,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
走着,走着……顷刻间,面前的景色又如褪色般改变了,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某张课桌之前。课桌上满是漆黑而扭曲的笔迹,它们很不安分,如将死蟑螂的腿般抖动着。但一直盯着看的话,仿佛又会刺耳地从那上面一拥而出。笔迹缓缓向下蠕动,如无数的支流汇入黑洞洞的抽屉,我低头看向那里面——就在一瞬间:图钉、断粉笔、废草稿纸,撕碎的课本、烂一半的苹果……一切我能想象到或想象不到的小玩意儿从里面奔涌而出,其数量显然远超抽屉的容积,我从未想到过人的恶意能被如此具象地目睹。
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浪潮般的恶意在一瞬间便淹没了我——但不知为何,我立即又回到了走廊上。只听到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回过头去,黑泽沼正在向我走来。在她的身上所穿着的,是一套水手制的初中校服,与那道黑影所穿的——那道出现于灵异监控视频里的黑影所穿的,是同一件。
周围的一切景象仿佛都一触即碎:黑泽沼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摩挲着灰色的墙面。被她摸过的墙面在剥落,变成如同飞蛾的碎片,裂痕也随着她缓缓前进的步伐浮现于地面。
我把你带到这儿来了,我终于还是把你带到这儿来了,黑泽沼喃喃说道。于是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是,我准备好了。”也许五分钟前,也许十分钟前,黑泽沼毫无迟疑地回应了紫梓子,不似她一向的腼腆姿态。说完这句话,她转而望向我,那双眼睛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虽然有些犹豫,依旧无言地点了点头。于是她解下围巾,和我一起躺进仍然有些湿润的土坑里,一左一右,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如同合葬般。
身下的土壤触感粗糙,冬日的寒冷空气中漂浮着微弱的土腥味,混杂着青草的微弱芳香。自上而下地,紫梓子拄着铁铲俯瞰向我们,月色勾勒出她纹丝不动的身影,宛若一座墓碑。也就是在那时,天上飘下了朵朵的雪花。小莓在我们的头顶边上坐下,将双手按在我们的额头上,她的双手带着远胜于这一季节的寒冷。“安息吧,黑泽沼;安息吧,青叶阿修罗。”耳边回响着小莓稚嫩的声音,接着那片寒冷忽而扩散到全身——从黑泽沼掌心传来的体温,成为了我当时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于是——我再次抓住了那一丝温度,黑泽沼牵起我的手,无言地向前,身后的一切分崩离析。走廊似乎没有尽头,我们在一间教室前停下,黑泽沼毫不犹豫地将门推开——接着她从我的身边消失,坐在了教室中唯一的课桌前,之前将我吞没的垃圾堆满了其余的空间。
“这是我的初中,”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的记忆,我的过去。”
直到此时,我的脑袋才渐渐清明起来。记忆是不牢靠的东西,即使是依旧存在于现实的事物,在这里也难以呈现它的全貌。我曾来过这里,大概是找人或是别的,但它从未在我的记忆中占有多余的位置:这是镇南的那所初中,清河镇上唯二的初中的其中一所。对我来说,它只是人生无数的背景之一。
但它曾是黑泽沼悲剧的舞台。
“为什么……”我试探性地张开嘴,那里面发出了声音,“为什么,小沼要把我带到这里?”
“因为我做不到,”她如呓语般回答道,“如果是在现实里……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我不能坦率地面对青叶,”黑泽沼喃喃说道,她垂下眼睑,“青叶也知道这种说法吧:人只有在梦里才会变得坦率,因为主导的梦是人的感性,这里就是我的梦,我记忆所织造的梦。青叶之前问了我吧:身边的人寄宿着怪异,是什么感觉……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问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倏然间——无数的紫色的刀刃从黑泽沼的体内刺出,我大惊失色,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然而黑泽沼并没有如之前那样化作黑雾般的恶鬼,她只是从座位上站起,一直走到我的跟前。
我看到黑泽沼以凄然的目光笑着。
“我对你说谎了,青叶。”
眼前是歪七八扭的鞋柜,已经难以辨认,因为它已经被大大小小的刀痕所覆盖。我看向手中紫色的刀刃,砍吧,砍吧,它对我这么说,于是我砍下去,鞋柜突然发出凄惨的尖叫——不,鞋柜并不会发出尖叫,我的面前是蜷缩在墙角的女性,手中的刀刃刺在了她的肩膀上。吓了一跳的我想要松手,却突然被谁从背后冰冷地握住那只持刀的手掌——侧过头去,一道如墨的黑影,正从它一无所有的面部之内,死死地盯着我。
砍吧,砍吧,它对我这么说。
我感到手中的刀刃正被更深地向前推入,某种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从指尖涌向我的牙根。
“你能感觉到吧,青叶?”耳边传来黑泽沼的细语。
“感觉到……什么?”我心里一颤,从刀柄上撒了手,黑雾滚到面前,变成了黑泽沼的脸。
“憎恨,对眼前这一切的憎恨。”她冷冷地望着我,“我恨她们。”
黑泽沼的脸一下消失了,紫色刀刃不知怎么又回到我手中,一阵拉力带动着我将刀刃再次径直刺向女性,她又发出痛苦的嚎叫。“怎么样?”黑泽沼又对我耳语道,“痛快吗?”怎么可能会痛快,我竭力想要张嘴否认,然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痛快吧?痛快就砍下去,”她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砍下去嘛。”我听话地砍了下去,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丝扭曲的狂喜,刀刃切开皮肤、切断肌腱、切进骨头的时候,也会发出悦耳的声音——不,不是这样的,另一个我如此哀嚎道。
一刀接着一刀,面前女性的惨叫越来越弱——直到她变作模糊的一片。控制着我的力量消失了,我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这便是我了,青叶。”教室的木地板浮现在眼前,我艰难地抬起头,黑泽沼正俯瞰着我,“我并不是被怪异所控制了,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一直是自愿的——嘘,青叶,别急着否认,好好看着我。”
她托起我的下巴:“你明白吧?这就是我。”
我愕然望着眼前的黑泽沼,她几乎神色如常。即使紫色的刀刃包裹着她的全身,几乎要将那瘦弱的躯体撑破,然而她只是无动于衷地——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所憎恨的……我所逃避的,并不是初中时那种灰色的生活。虽然那种生活很可怕,同学们讨厌我,唾弃我,把我当成灾星一样远离,但说不定那是理所当然的。”
“不,小沼,你不是这样的,你——”
“唉,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呀,青叶。”
一下子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某处,然而周身却寒冷刺骨——是那个熟悉的街角,看不见的一侧,正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一下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望向自己的手掌,然而面前出现的,是黑泽沼的纤细手掌,紫色的刀刃正于那上面浮现。
别这样——我试图喊道,却发不出声音,那是理所当然的,这根本不是我的喉咙。困在黑泽沼身体里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拐过街角,果然,秋赤叶正小跑着向我们靠近。我恨她——黑泽沼的声音从我口中挤出,接着刀刃便向秋赤叶砍下。我呆若木鸡,只觉得自己正被某种扭曲的狂喜所吞噬,所剩无几的理性挣扎着,想要制止面前发生的一切。
然而做不到,我无能为力。
“没关系的,”黑泽沼的话语钻进我的脑海,不像是胁迫,倒像是在安慰我,“这是我的记忆,青叶,没关系的。”怎么可能没关系!——我几乎哭喊起来——即使在记忆里又如何,怎么可能会没有关系?
“但这就是我呀——”黑泽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寂寞,“我就是这样的人。”
刀刃上流淌着红色,我又感到天旋地转,等视野稳定下来时——面前出现的是神翎香。她背对着我,正在夕阳照耀下的巷子里悠闲地走着。“快跑——”我徒劳地无声大喊道:“快跑——神翎香!”我冲向了神翎香,这次没有另一个我挡在她跟前。
“……她帮过你啊,小沼。”
“我知道,青叶。”
我蜷缩在教室的地板上。已经染成一片赤红的黑泽沼,带着满身的荆刺蹲在我面前,周围的垃圾如漆黑的山般推挤着我们。不知不觉地,我的手中——青叶阿修罗的手中,也出现了紫色的刀刃,随之而来的——还有无边无际的憎恨,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掏空的玩偶,正渐渐被这种憎恨所填满。
“你恨我吧?”
黑泽沼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被这声音突然触动了开关,我发现自己正麻木从地面上缓缓爬起。黑泽沼也随之站起来,自始自终都平静地望着我:“在我做了这一切之后——如果你恨我的话,就往这里刺下去吧。”她将手在胸口摆成一个圆圈,就如同要将自己的心脏放在里面一般。
“刺吧。”她淡淡重复道。
我浑浑噩噩地依言抬起刀刃,她竟笑了起来,挺起胸来迎合着我——不,不是这样的——能动的只有眼睛,我望向那片被染红的胸口,又望向她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我无从得知现在的自己,在她眼中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变得漆黑一片——停下,青叶阿修罗,停下——我只感到自己的手掌握紧了刀刃,与此同时,黑泽沼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她眼皮即将合上的前一刻——我终于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林棉的话语。
想起了秋赤叶的眼睛。
想起了那双余烬般的空洞的眼睛。
想起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一片狼藉的夜晚。
“……没错,我确实会恨你。”憎恨烟消云散,身体的控制权在一瞬间回到手中,因而我回答道。
“那……青叶还在等什么呢?”黑泽沼睁开眼,她抬头望向我。
“不,不如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我一定会恨你。”我说着,突然用力将刀刃刺下去——向着黑泽沼的心口。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下,她立即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我能看到她的肩膀颤抖不已,然而——大概是没有感到预料之中的疼痛,她慢慢地将眼睛睁开——
“但你没能这么做。”
——我伸出左手,挡住了自己刺下的刀刃。
黑泽沼的眼中立即露出动摇的神色,我立即拔出刀刃丢到一旁,向她逼近一步——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是的,我明白了,小沼你就是这样。”
刀刃当啷落地,我瞥了一眼,看到它正渐渐消失在空气中。左臂正在流血,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血了,在黑泽沼的意识里,我大概也是会流血的吧。
“小沼你就是这样的女孩:珍视的东西被夺走,谁都会产生恨意吧。无论是那两名女生、秋赤叶、还是神翎香……她们在你眼中看来,大概就是不断把朋友从身边夺走的坏人。是的,你很任性,即使这种任性被打磨、被驯化,又不知会在何时爆发……”
黑泽沼已经退无可退,我站在她面前盯着那对漆黑的瞳仁。
“……但无论是任性还是别的什么,小沼,我明白你恨这一切,我能感受到,我已经亲身感受到了,我明白为什么你会把刀刃刺向她们,因为我差点也要把那把刀刃——那把名为憎恨的刀刃刺向你。”
“青叶,这样的我……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但我不是害怕你,我害怕的是:我不敢接受真正的你;你请了假,我却甚至没有担心你,而是担心自己会把这段关系搞砸;你刚才告诉我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却否定了——”
我张开双臂,将刺猬般的黑泽沼紧紧揽入怀中。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承认这就是你。对不起,小沼。”
面前的一切突然飞速旋转起来,恍然间,我感到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淌着——不,不仅仅是我的人生,而是我们——我和黑泽沼的人生,正逐渐交织在一起,无数的画面从我的眼前如雪片般飞过,最终定格的是——
——在空中晃着的秋千,和刺眼却温暖的阳光。
我只觉得心中洋溢着纯粹的安宁,手中是糖,又或是别的什么,将其给予我的是面前的女性,她的面貌难以辨认,黑发从她的肩部倾泻而下。她很美吧,黑泽沼问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但黑泽沼似乎也并不期待回应,只是呆呆站在我的身边,出神地望向女性的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传来轻微的振动,这一次,我发现自己正坐在某辆汽车的后座,黑泽沼已经坐在我的身边,左手与我紧紧相握。窗外是纷飞的雪花,随汽车的疾速前行划出无数的轨迹,如同难以逾越的屏障,将窗外的一切化作苍白的海市蜃楼。向前看去,座椅挡住了视线,再望向黑泽沼,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座椅的那一边。车窗外的落雪变得更大了,与此同时,一种类似于争吵的噪声在车内响了起来,虽然可以辨认出那是人的话语,但具体的内容完全听不清。
黑泽沼不再盯着前座椅,她转而看向车前窗之外的光源:
“我之前……和青叶你提到过我妈妈的事情吧。”
“是,小沼你告诉过我:她在你初一时去世了。”
刚才那段记忆里就是小沼的妈妈吧——我接着向黑泽沼问道,她点了点头,更紧地,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车祸,就是在这样的大雪天,当时的我,也在车上。”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接着黑泽沼又开口道:
“我从青叶的记忆里看到了……我也看到了……青叶所做的一切。”
那片噪声渐渐变得清晰:其中一方的女声带着哭腔,理应是从面前座位的另一侧发出,另一方的男声则像电波中的幽灵般在车内回荡。
“是的,那时候,秋赤叶也遭遇了怪异。”我回应道。
“果然是这样,青叶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青叶总会对身边的人伸出援手。之前我一直在想,这样的我,残缺不全的、寄宿着怪异的我,被青叶救了一次,已经十分幸运了。本来我并不期待青叶会陪着我,我根本不敢有那种奢望,毕竟这是我自己要面对的过去,但……青叶却找到了我。所以,现在青叶也在这里。能够得到这种善良,对我……对这样的我来说,难道不应该感到满足吗?”
但是——黑泽沼抢先说道。
“但是,我却并没有满足,青叶救了我一次,我却还想被青叶再救一次,所以我把你带到这里了,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没有的事……惹小沼生气的是我。”
“不,我从来没有生过青叶的气,”黑泽沼喃喃说道,“青叶,我确实是很任性,任性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真正把我珍视的东西夺走的……我所憎恨的、我所逃避的——其实是我自己。”
话语被打断了,因为刹那间车内一片寂静,窗外的雪花也停了下来——并不是雪停了,而是它们凝固在了空中,原本一直疾速前行的汽车,像是被猛然钉在了时间里。因此我终于得以看清窗外的景色:几乎被大雪覆盖的,空空荡荡的公路。在我目不能及的车辆行驶前方,有什么正在发出耀眼的白光。我想要离开座椅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除了脑袋以外的身体都动弹不得。
于此同时,黑泽沼自白般的话语缓缓传入我的耳中:
“当时,爸爸出轨了。大概是……男人常见而难以原谅的错误吧,但他其实隐藏得很好,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在卧室外偷听到——”
她顿了顿,仿佛被什么噎住了。
“——偷听到父亲,与……与那个女人在互通电话。即使是刚刚小学毕业的我,也足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即使是面对也非常困难。我很怕,我怕父母会分开,温暖的家和日常都会不复存在,我也想对妈妈隐瞒,但我藏不住这种事,有些事情你一旦知道,就根本没办法回头了。”
因而,在同一天——同为平安夜的,那一年的今天,难以承受的黑泽沼,把事情告诉了母亲。
“争吵,理所当然,妈妈在哭,爸爸坐在桌旁黑着脸,我站在一旁,不知道应该后悔还是应该害怕。之后妈妈奔过来,拉着我夺门而出,坐上了家里的车。”
在下着大雪的夜晚,驱车开向娘家——本该如此。
“爸爸的电话打了过来,他们又开始吵架,当时,当时的我,就和现在一样,坐在后座上——”
束手无策地,担惊受怕地坐在后座上,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日复一日的平淡幸福,在面前一点点地破碎着——正如眼下这一刻。话已至此,黑泽沼不再看光源,而是转向了我,她的脸上已经满是闪亮的泪痕:“是我,青叶,是我,是我和妈妈说的,是我让这一切发生的,是我……是我让妈妈……我讨厌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面对不了——”
青叶,我到底要怎么面对这一切啊?——她哽咽着问我。
“那,就让我和小沼你一起。”因而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必要。
“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如果一个人做不到的话。
“我会在你身边,小沼,我就在这里,现在就在这里。”
如果一个人做不到的话,那就两个人。
“这并不是我在救你,而是因为我想要和小沼一起,无论是这段记忆,还是今后——”
两人一起。
“——无论小沼从前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小沼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无论小沼要面对什么,我都与你一起面对。”
我会接住你的,我会一直接住你的——最后我近乎宣誓地向黑泽沼说道。无数的泪水突然从黑泽沼的眼中滚滚滑落,但与此同时,在那张面容上浮现的微笑,深深烙入了我的心中。她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车前座,接着咬紧嘴唇,再度面对车前窗外冻结的风景——仿佛要将积压至今的一切全部化作炽热的话语,将那片景色击碎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再见了——妈妈!”
刹那间一切都动了起来,刹那间一切都戛然而止。
“唉哟唉哟,你们太慢了吧。”
耳边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抱怨,迎接着从墓坑中惊醒的我。我挺起身来,第一时间便去看黑泽沼,却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便扑上来抱住了我,发烫的耳根在我的面颊上划过,随之而来的是充斥着鼻孔的芳香。我毫不犹豫地作出回应,将她牢牢揽入双臂之中,右手掌传来黑发丝绸般的安心触感。如果换作之前的我,大概会为此变得面红耳赤吧,但现如今,我只感到怀中柔软的温暖,与那份安宁一起渐渐沁入心底。
紫梓子适时地发出了咳嗽声。
“你们要腻在一起多久都行,不过能先把脸擦一下吗?看着太不像样了。”
这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依言分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擦拭着对方的眼泪,彼此愣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傻笑起来。
“这是共感,我们的情绪连在了一起,算是‘掘墓人’能力的副作用吧。简单来说,掘墓人这种能力,就像是在模拟人死去之前的走马灯,可以将人的全部记忆就此挖掘出来——唉,小姑娘的过去真令人心碎,不仅是青叶你,我也亲身体会到了。”
你的语调听起来倒是很愉快,我刚想吐槽,却发现紫梓子的脸上也满是泪痕,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原本一头完美的长发也变得参差不齐。
“紫梓子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还真是一场苦战啊,你们玩走马灯的时候,姐姐我可是和那个怪异在以命相搏,不过事情解决啦,你看。”
说着,她像是炫耀一般举起手中的某物:一颗微微发亮的紫色心脏,仿佛还在轻轻跳动。
“那个是……?”
“怪异的心,准确地说,是小姑娘那段痛苦回忆的结晶吧。进入记忆,直到你们触碰到一切的根源,与此同时,我便能从现身于此处的怪异之中,‘噗恰’地把这个给挖出来。这便是我的工作,‘掘墓人’的工作。”
这拟声词惟妙惟俏得有些吓人,我正这么想着,黑泽沼在一旁已经站起身来。
“辛苦你了,紫梓子小姐,实在是十分感谢。”
黑泽沼深深鞠躬,向紫梓子道谢着,之后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安宁,大概是总算摆脱了怪异,又或是终于从那段记忆中解脱出来——不,说到底这本来就是同一件事。她主动地向我伸出了手,在一般的展开中,这大概是我应该做的才对。无所谓了,我笑着握住那只温热的手,准备起身。
“真是令人心痛的回忆呀,”与此同时,紫梓子正闭上眼,就像是在回味她方才一同感受到的一切,“嗯,初中,初中时光真是令人怀念呢……啊不,这种初中时光我也不会怀念才对;男人的背叛吗,感同身受啊;还有……老鼠?老鼠是什么情况?黑死病?……等下,这不是Berry的记——”
一阵突如其来的虚脱感将我重重地拉向地面。
咦,是太累了吗。我歉意地望向差点被我拽倒的黑泽沼,她却松开了手缓缓向后退去,脸上的安宁正被惊恐所取代。不明所以的我吃惊地转向紫梓子——目光撞上了指向我的铁铲,强烈的敌意顺着锐利的边缘扑面而来。
“这……怎么了吗,紫——”
“你对Berry做了什么!青叶!”
立即听到紫梓子的厉声喝问,与此同时她以几乎能杀人的眼神将我牢牢锁住。这一变故让我不知所措,但依旧能发现视线的终点是我的胸口,因而低下头去——
无数的触须正从我的心口涌出。
与之前砍人事件时完全一致的,从我那具无头身体中涌现、几乎杀死黑泽沼的漆黑触须,正如毒蛇般缠上小莓的身体,后者紧闭双眼,已经悄无声息。
我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放开Berry!放开她!”
紫梓子发疯般的喊叫让我回过神来,我一边下意识地答应着,一边尝试再度起身,然而这一动作却立即被更为强烈的虚脱感打断。我跌倒在地,只觉得手脚不妙地发麻,体力仿佛被某张巨口吞噬着。不仅如此,身后的触须甚至传来了阵阵拉力,像是要把我和小莓扯到一起。
“都别动!”
反应过来的黑泽沼想要接近我,却被紫梓子大声喝止,后者弓着腰,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向我缓缓逼近。
“你究竟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个陷阱吗?”
“不是的!青叶他,青叶他是——”
黑泽沼的声音听上去急得要哭了出来,她不管不顾地再次向我靠近,不要——在我来得及出声阻止之前,触须已经悚然向她袭去。所幸紫梓子抢先一步,将触须以铁铲利落地斩断,随后她一把揽起完全吓呆的黑泽沼,退到了几步之外。
“给我说话!青叶!”
“我……我身上也有怪异,但我没有恶意,我……”
“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以为……”
我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然而嘴巴却突然被什么堵住了——是触须,短暂的对话间,它们已经从心口疯狂地蔓延到了我的全身。
“你小子身上也寄宿着怪异,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怎么能让Berry同时对付两种怪异,她根本承受不住——黑泽沼,青叶身上的怪异是什么,快告诉我!……”紫梓子心急如焚地喊着,然而我没能听到接下来的对话——触须侵入了眼眶和耳道,面前的景色正急速地被黑暗所侵噬,数倍于之前的寒冷如洪水般将我淹没。
但这一次,我的双手没再能捕捉到任何的温度。
细雨,逼仄的街道,沉重的天空。
感到一阵阵的颠簸,我在谁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醒来,面前出现的是幼小的手掌。紧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刺激着鼻腔,我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只觉得那只手掌冰冷无比。细若蚊蝇的哀嚎在四周各处响起,相互交织成响彻街道的震耳哀歌。人,哪里都是人,低矮的房檐下、灰扑扑的石路上、不堪重负的马车里……有些人勉强地站着,更多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倒下,站着的人把倒下的人包裹进床单内、抛进马车里、丢进墓坑中。
还没能摆脱那股恶臭,我又被一阵烟雾呛得咳嗽起来——路边的原木堆无力地燃烧着,将人炙烤成灰烬,他们的生命、希望与未来,都一同化作升向天空的青烟融入虚无之中。我突然感到恐惧,人的生命最终只是这种易燃的东西吗,人的重量最终只会变得能轻飘飘地升上天空吗——然而升上天空的这一切,仿佛又再次凝结成了名为死亡的乌云,正向这片大地沉沉压下。
紧抱着我的人加快脚步逃离着这一切,但或许那只是徒劳:即使我们最终逃出了那条街道,逃出了小镇,但死亡早已无处不在。即使细雨随着乌云的消散而停止,天空依旧是一片骇人的血色——
我又回到了那片血红色的天穹之下。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可能是这片旷野之上唯一的活物——龟裂的土地上,草从枯黄而稀疏,光秃秃的树木扭曲地指向天空,像是死者不甘的手掌。
地上有一道车辙,大概是之前的马车留下来的吧……我茫然地沿那道车辙向前走去,随着体力的恢复,我的大脑也逐渐开始运转:小莓,小莓……这里是小莓的记忆吗,不,首先要问的是,这究竟是哪里?面前的旷野绝不可能是清河,我甚至怀疑它不存在于现实,但那是不可能的,记忆即使再不可靠,也没有办法凭空产生。
远处突然传来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望向地平线,注意到某种建筑的尖端,大概是教堂吧,那么,这里或许是欧洲么?……欧洲、肿块、老鼠、鸟嘴医生……再结合刚才紫梓子口中的“黑死病”,也就是鼠疫——大概没错了,这里是中世纪的,黑死病肆虐的欧洲。
而且,这是小莓的……小莓的过去?
意识到这点的我继续思考着:掘墓人,坟墓,坟墓与教堂。
对,教堂,小莓在那里,小莓很有可能在那里——因而我拔腿向教堂的方向跑去,却差点被什么绊倒,低头一看——是一具枯槁的遗骸,它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我。或许任何失去生命的事物都是如此,本质早已随之流失,躯壳则被死亡一视同仁地占据,相比生存的苛刻要轻率得多。
抬眼望去,类似的遗骸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旁,我不再理会它们,一鼓作气来到教堂前,说是教堂,不如说是废墟,毕竟没人还顾得上礼拜和信仰。那么,钟声又从何而来呢——大概只是过去的残响吧。无瑕顾及这种细枝末节,我穿过倒塌的篱笆,来到了公墓中,可惜这儿依旧空无一人,无数坟墓仿佛没有尽头地延伸至天际,如同大地的囊肿。
“小莓,小莓——”
我干脆大声呼唤起来,声音被笼罩一切的寂静所稀释,无人响应,只有被惊飞的群鸦,如回声般消失在空中。然而不能就此放弃,我走进教堂旁的村落中,发现每一栋房屋都空空荡荡,想必它们的主人早已被瘟疫带走。无数次地——我折返于村落和教堂之间,却一无所获。在又一次无功而返后,我倚着教堂的门板稍事休息,身体根本不累,但内心的疲惫几乎要将我击倒——也就是在这时,我瞥见了墙角中那柄锈红的铁铲。
无需多言,我抄起铁铲回到公墓,闷头挖掘起来。一铲接着一铲,我挖开一座又一座的坟墓,里面当然是一具又一具的干枯尸体。渐渐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期待——又能期待什么呢,坟墓中只能挖掘出死亡,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么。
我终于感到厌倦,于是将铁铲丢到一旁,躺到了地上。
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将我埋葬吧,但如果没有人为我掘出坟墓的话——
等等,掘出坟墓。
理发师不能为自己剃头,而掘墓人,自然也无法埋葬自己。
我一下从地面上蹦起,同时为自己之前的徒劳行为感到可笑,是啊,挖别人的坟做什么,只从一个角度去片面地理解掘墓二字,根本是我搞错了。于是我重新动起手来——很快,一处新墓穴被挖掘出来,我望向墓穴之内,只觉得有什么也透过它在望向我。
但望向我的还有其他人才对,我过回头,小莓瘦小的身影就在那里。
“小莓,小莓!”
我狂喜地呼唤着她,但她只是面向着那座新坟,露出如之前遗骸般的空洞眼神。于是我索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寒冷、僵硬——怀里的小莓像是冰块,然而我绝不让自己有任何松手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呓语。
“Ber……Berry……”
“小莓?”
“我……我是Berry,大哥哥……大哥哥也是Berry么。”
“……不是的,我是青叶,青叶阿修罗。你是小莓,记得吗?草莓的莓。”
“草莓……草莓……我是……小莓?”
她不断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瘫倒在我的怀中。我支撑着她,感到那种酷寒似乎正从她身上褪去,渐渐地——怀中出现了一丝温暖,我牢牢地将她抱紧,生怕那丝来之不易的温暖再次消失。
但没有,那丝温暖如同涌现于干涸大地上的泉水般,点点滴滴地灌满了她的全身。
于是,我轻轻地将小莓从怀中放开,她的脸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红晕——那是血的颜色,是与死亡背道而驰的,象征着生命的颜色。
“小莓,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是小莓。”小莓呢喃着,我看到自己正在她的瞳孔中渐渐出现,终于——她的脸上露出笑容,仿佛这片枯槁大地上结出的一颗鲜红果实。
“我是小莓!你是……变态萝莉控大哥哥!”
“我不是!”
虽然这么否认着,我却放声大笑起来,把小莓抱起来转着圈——是的,在这片血红旷野之上放肆地笑着,怀里抱着金发女童的,怎么看都十分怪异的男子高中生。
我很高兴承认那就是我。
不过,在最初的欣喜过后,我重新意识到了眼下情势的严峻,于是将小莓放了下来。抬眼环顾,四周的一切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儿……是小莓的过去吧。”
“是,这里曾经是小莓的家,小莓已经……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小莓说着,看向那座已经倒塌得差不多的教堂。“但是,好像已经没有必要再回来了。毕竟……大家都已经不在了呀,小莓的工作,或许早已经完成了吧。”
这本应是很寂寞的一句话,但小莓的语气听起来并非如此。
“呃,也不尽然……”
我望向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墓园——这大概才是我徒增的最后工作。于是,我将之前挖开的坟墓,一座又一座地再度复原,每到一处,小莓都走到墓碑之前,摩挲着那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不过,在我看来虽然如此,小莓应该是能看清的吧。我们穿梭于墓碑之间,一座又一座地——将过去埋葬,向过去道别。
道别过去,便能迎接未来。
终于,我为最后的坟墓添上了最后的一铲土,一切都结束了吧——我就此松了一口气。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在我正纳闷儿的时候,小莓走过来牵起了我的手。
“大哥哥,还有没能埋葬的东西。”
“嗯?还有吗?”
大概是我看漏了吧,然而小莓牵着我,又回到了之前我所掘出的新墓之前。
“还有我……还有Berry。”
“你?但是……”
“没关系的,要埋葬的是Berry,但我现在是小莓呀。”
我被这种谜语般的发言所困扰,却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天边正涌现出无数的黑色浓雾,它们从四面八方,以惊人的速度向我和小莓靠近着。
“小莓,那是什么?”
“咦……这,小莓也不知道啊。”
“——别说这个了,你快躺好!”
小莓听话地躺进墓穴中,我立即挥舞起手中的铁铲。随着黑雾越来越近,我注意到它们似乎由无数的老鼠所构成,老鼠堆积在一起,正逐渐变作某种怪异的形状。
“但——大哥哥怎么办?”
“没事的,我——”
我安慰着小莓,准备将最后一铲土添上,这铲土会盖住小莓的脸。我抽空望向逼近的黑雾,突然察觉到构成黑雾的并不是老鼠。虽然确实是老鼠的样子,但那只是被捏造的外形。
黑雾的本体是——无数的触须。
我一下子感到释然,是推断错误也说不定,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会有办法的。所以,安息吧,Berry。”
小莓依言闭上眼睛,我将土盖了上去,如此一来,她大概就安全了吧。铁铲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于是我将其丢到一旁,转身面向已经凝结成形的黑雾——像是巨大的帆船船头,它气势汹汹地向我扑来。说起来,确实也有鼠疫是被帆船带到了欧洲的港口吧,我不禁想起。
向它展开双臂,就这样——我任凭黑雾吞没了自己。
像是沉入了深渊,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急切地张开嘴,却呼吸不到任何空气。
眼中满是浓重而冰冷的黑暗,只在遥不可及的高处,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徒劳地向其伸手,却只觉得身后的渊薮拖动着自己。
不断地、不断地下沉。
曾被忘却的感受。
和那时一样,和那个下午一样——
——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会死吗。
不行。
我不想死。
想要活着。
我想要活着,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
唯一的,最后的愿望——
——如闪电穿过冬日的夜幕般,面前的黑暗被什么东西锐利地划开,耀眼的金色光芒刺入我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有只手从那道裂隙中伸出,一把拽住了我。
“我抓住你了,青叶!”
我整个人重重地被带回地面,一侧的身体因此而火辣辣地疼痛着,另一侧却传来了温柔的触感。黑泽沼被我以并不雅观的、毫无绅士精神可言的姿势,压在了右侧。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当然是爬起来,但却感到整个上半身被缠住了——这一次不再是触须,而是黑泽沼纤瘦却有力的胳膊。
紧紧地、失而复得般地——缠住了我。
黑泽沼一口咬在我的右肩,牙痕状的疼痛清晰地印在了上面,与此同时喜悦的呜咽从她的口中传出。你要把我吃掉啊——我疲惫地问道,她没有回答,只是把牙齿更深地嵌入我的皮肤之中,几乎要将其刺穿。
“你丫的……青叶,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紫梓子虚弱的声音从另一边飘过来,我轻轻摸了摸黑泽沼的头,她终于松开口让我得以翻过身来。我贪婪地任由寒冷清新的空气充满自己的肺部,从地面上缓缓支起仍有些虚弱的上身。
劫后余生,大概可以这么形容吧。
不,是重获新生。
地面上铺着浅浅的积雪。乌云消散了,本应昏暗的新月似乎变得明亮,清晰地映照着面前的一切——不,照亮面前一切的不是月光,而是那颗旧圣诞树上的灯线,即使年久失修,这棵过去的圣诞树,依旧尽职尽责地准备迎接新的圣诞。
感到黑泽沼靠在了左肩上,我摸着她的头——事到如今这绝对是她,又或是我应得的奖励。转头确认紫梓子的情况,只见她整个人瘫在地上,凌乱的长发如扇般展开,托起了自己的、以及正伏在她右肩的小莓的身躯,小莓正安详地闭着双眼,发出匀称而平稳的呼吸声。
以灰头土脸来形容紫梓子当前的狼狈远远不够,她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比之前烂得更加彻底,岌岌可危地遮盖着重要部位。以及,她的脸——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已经人如其名地,涨成了猪肝般的紫色。
“这活儿真是……累死我了。青叶,你小子害我一天之内揍了两个怪异,共感了三段记忆……我要加钱不过分吧。”
这钱也不是我出啊——听到这话,肩上的黑泽沼格格地笑了,接着笑声如病毒般在众人间传染开来,在空旷的马路上回荡着。过了好一会儿,大概终于笑累了的紫梓子发出疲惫的长叹。
“算了,最后救你的也不是我。”
“是……黑泽沼吗。”
“对,唉,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总感觉活儿白干了。”
何出此言,我向黑泽沼投去困惑的眼神,她歪头调皮地吐舌伸出左手,光芒显现在她的五指之间,形成了一柄闪亮的刀刃,但——不再是那种骇人的紫色。
而是夺目的温暖金色。
划破黑暗的,将我从绝境中解救出来的——希望般的金色。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柄刀刃,一旁的紫梓子从鼻子里哼出声音。
“所以小姑娘,你的那段记忆……那颗心,还要埋掉吗。”
大概是指那颗紫色的心脏吧,我这才注意到它此时仍然攥在紫梓子的手中,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一旁的黑泽沼起身走到紫梓子身边,在那颗心旁蹲下,以指尖温柔地划过它的轮廓。
“不用了。”
“唉哟唉哟,我就知道。”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只要把最为痛苦的记忆埋葬,即使记忆会变得残缺,但却可以就此摆脱负担,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委托爸爸传达给紫梓子小姐的原话。”
黑泽沼自言自语道,就像是在作出坦白。
“但是不用了,就在刚才,刀刃出现在我手中,划破笼罩着青叶的触须时,我想通了。不,这不是什么负担,这是……这是妈妈留给我的礼物,珍贵的……最后的礼物,还有这道伤疤……”
说着,黑泽沼背向我将外套拉起,我张大着嘴,望向那道于洁白的背上缓缓出现的骇人伤痕。在那最后的时刻,黑泽沼的母亲紧握方向盘,以驾驶座的一侧迎向对面逆行的失控卡车。因而黑泽沼活了下来。
即使因此将那个冬夜背负至今。
即使被刻上了永难抹平的伤痕。
却从那个冷冰冰的平安夜中——活了下来。
“我不会忘记的,”黑泽沼放下外套转向我,眼中泛着微光,“我会铭记一生。与你一起……青叶,与你一起。”
天空中突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与此同时,清脆的爆炸声从清河镇方向的上空传来——是烟花,镇上迎接圣诞的无数烟花,开始于天空中尽情绽放。零点到了,这个世界已经跨过了平安夜,迎接着新的一天的到来——被称作圣诞的,新生般的一天。
我顺手捡起黑泽沼丢在地上的红色围巾,起身与她五指相握,然后看向倒在一旁的紫梓子——这位驱魔师只是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看样子已经累到懒得出声了。
于是,我们奔向那座空无一人的观景台,整个夜空被装点得一片灿烂,为黑泽沼围上围巾的我,从那双漆黑的双瞳中清晰地见到了这动人的一切。然而黑泽沼又把围巾解开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将围巾绕过我的脖子——如束缚着我一般,将我们系在了一起。
然后她摘下眼镜,轻轻阖上了双目。
我很明白她期待着什么,于是照做。
“小沼,Bu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