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居然放假,我已经越来越弄不清学校到底在做什么。总之,被根本没有调整过的闹钟在早晨唤醒,我烦躁地拿起终于充上电的手机,立即被那上面满满的未接来电记录吓得清醒了过来。
99+,几乎全部是神翎香的来电。
感到大事不妙的我从床上蹿起来梳洗,没来得及吃早餐便披上羽绒外套出了门。放人鸽子可不好,何况直接放了一晚,我还完全是失联的状态,从如山的未接来电背后,我似乎看到了神翎香那张着急上火的脸。
因此——积雪在脚下发出扑扑的声音,我一口气来到神翎香的公寓门前,虽然有些犹豫,还是敲响了门。不一会儿门闩被打开了。
门板背后出现的是紫梓子的脸。
“嘎?”
老实说我吓得不清,并不是紫梓子的脸有多么恐怖,顶多只是有些憔悴,但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近乎于恐怖游戏中的Jump Scare。这一声惊叫很响,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紫梓子一下子伸手将我的嘴捂住。
嘘——她竖起食指,然后轻轻地掩上门,从室内走出来。于是我们一起靠在公寓走廊的栏杆上,俯瞰着清河镇洁白如纱的冬景。我注意到紫梓子依旧是那副打扮,在这种寒冷的冬晨穿着T恤不为所冻,实在是健康。
而且——昨晚还被砍得乱糟糟的头发,居然已经恢复如初。
“你小子,原来认识我的表妹啊?”
“表妹?是指神翎香?”
“那当然了,还能有谁。你倒是小声点,她现在正和小莓一起在卧室呼呼大睡呢——小莓,小莓,哈哈哈哈,你小子。”
紫梓子一拳打在我的右肩上,然后她从裤带中掏出一个米黄色的纸袋,从中抽出一根甘草糖。
“给。”
我顺从地接过糖条叼在嘴里,紫梓子给自己也来了一根,看起来抽烟似的。
“青叶,我猜你现在在想,这人怎么对甘草糖那么上瘾,像抽烟一样对吧。”
我没有否认,甘草糖的味道在嘴里泛开,有了第一次,我多少也习惯了这股怪味,紫梓子以比我快得多的速度一截截地咬下甘草糖,糖条的末端在她嘴边不断抖动着。
“抽烟可不好,不但浪费钱,还危害身体,青叶你以后千万别变成那种抽烟的臭男人。”说这话时,紫梓子确实咬牙切齿。
“不会的,我对那种东西本来也没有什么兴趣……”
“那就好,那就好……事到如今我真得说一句,青叶你这人实在是……很有趣。”
依旧是那种很有分寸的评价,不过此时此地显然有了在这之上的分量。
“所以紫小姐,你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吧?”
“算是吧,虽然那颗心还在我手里——小姑娘拜托我帮她保管了。”
“保管?”
“是啊——”紫梓子叹了口气,“权当是纪念品之类的吧,又或者是战利品?虽然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了。”
“说起来,紫小姐,当我在记忆里时,”我突然想起昨天记忆中发生的事,因而向紫梓子问道,“黑泽沼曾经要我刺向她的心脏,如果我刺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
“唔?这个嘛……”紫梓子沉吟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如果用猜的话,或许也不会对退治造成什么影响。可能是小姑娘对你的考验吧。”
“是考验么……”
“是吧,如果你刺下去的话——最终面对那段记忆的,可能就只有她自己一人了。”
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我若有所思。自己一人孤独地面对那段回忆……会很寂寞吧。所幸我陪在了她的身边——所幸我如林棉所说的那样,勇敢地踏入了冒险。
“那,紫梓子小姐是就要离开了嘛?”过了一会儿,我接着问道。
“你是要赶我走,还是舍不得我啊。”紫梓子笑了笑,我感到有些窘迫,“别拉着脸啊,我开玩笑的啦,大概也就在表妹家休息个两天吧,然后就要接着旅行了,毕竟我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是指?”
紫梓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她嚼掉最后一截糖,下定决心般说道:
“算了,看样子你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就破例告诉你好了:我到处旅行,是想要找到‘幻想之种’。”
虽说是破例,但这种情报对我来说倒也毫无分量,“幻想之种”——那是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驱魔师行业之间的传说而已,”紫梓子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也算是一种怪异吧,但据说是能实现任何愿望的东西。”
听到了不得了的话,和描述时那种轻飘飘的语气完全不成正比。
“那岂不是很厉害!”
“厉害吗,大概是吧。如果青叶得到了那个东西,会想要许什么愿呢?”
我居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要钱吗,还是说,烂俗的“全世界的人都永远健康快乐”呢——结果思来想去,具体的愿望总觉得过于具体而浪费,那些宏愿却又遥不可及……我不知道——最终我还是对紫梓子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哈哈,青叶你还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不过我也是这样,一旦开始思考自己到手后要做什么,就完全找不到合适的答案。然而,道听途说哪里有‘幻想之种’的痕迹,却又会立即将那个地方加入访问清单——姐姐我,就是这么一直追寻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清心寡欲吗,你的表妹之前可是骂过我欲壑难填啊——然而我明白紫梓子在说谎,即使愚钝如我,也依旧能注意到她眼中短暂闪过的微光。
然而我没忍心揭穿她。
“小莓那孩子啊——是我捡来的。”显然是在转移话题,紫梓子又对我说道。
“捡?怎么还能捡到的,我也想去。”
“你萝莉控啊。”
“没……我只是想要个妹妹。”
“妹妹吗——嚯,原来你这家伙不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小莓吧——那她之后就是你妹妹了,也没关系。”不知为何,突然就达成了这种轻率的义理关系。紫梓子出神地望向远处的天空,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之前青叶你也见到了吧,小莓的过去。”然后她问我。
“嗯,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
“是这样没错,当时姐姐我啊,还不是掘墓人,只是到处旅行的半吊子驱魔师。记得是在英国的多塞特郡,某个深夜里,我正循着怪异的气息走在街头,一下就见到幽灵般徘徊着的她。”
十分平淡地与她见了面,紫梓子感叹道。
“然后就把她带在身边了,其实我才是拐萝莉的变态大姐姐。这孩子听话得很,应该说是没有防备心吧,这样生活在现代社会当然不行,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慢慢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时……Berry,Berry,我问她叫什么时,她只是不断地低声念叨着这个词。”
“所以……就变成了她的名字吗?”
“是吧,应该说,是曾用名才对,大概我不该那么轻率地给她起名的。说到这个,我真的是困惑了一整晚,才终于想明白你小子为啥叫她小莓。”
“啊?Berry不就是莓果的意思吗?”
紫梓子嗤鼻笑了起来,她向我伸出手掌,在上面划了一个向下的弧线。
“不是e,是u,你还多加了一个r。”
“u,r……啊!”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实在是个一点即破的误会:不是Berry,而是bury。
也就是——埋葬。
“但怎么说呢,青叶你这误打误撞的,没准做了件好事。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掘墓人之名的她,就这么有了新的名字……与死亡相反的,代表着新生果实的名字,小莓,小莓,谢谢你呀,青叶,真是个好名字。”
从误会中反而得到赞美的我讪讪地笑着,看来英文差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这样说来,姐姐我大概是时候退休了。”
“……还挺突然的,那‘幻想之种’?……”
“那玩意儿,不作为驱魔师也可以去找嘛。有了新名字的小莓,也不该再去刨坑了。之后我想带着她继续四处旅行,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的,只不过是辽阔又美丽罢了,我想让她更多更多地看到这一切。而且姐姐我钱也赚饱了。”
“关键是你赚饱了吧。”
“你小子也太刻薄了。”
紫梓子在冬日的阳光中伸起懒腰,身体的曲线依旧赏心悦目,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嘎吱嘎吱的门铰链声,因而我们回头望去。
神翎香顶着硕大黑眼圈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呃,早啊,阿香——”
门被狠狠关上了,带起的气流刮到我尴尬的脸上。
“行啦,事情我都和她说过了,虽然晚了点。毕竟,我在那条马路边和小莓躺到了……得有凌晨五点吧。”
“也太晚了!那阿香她——”
面对惊讶的我,紫梓子叹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一宿没睡吧。”
这样说来,算上勿扰状态下的静音来电一共有99+的未接电话,全部都是神翎香在这段时间内不断地拨给我的。我一下子感到难以言表的歉意,轻轻地敲了敲门。
“……阿香?”
稍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回话,于是抬手准备敲第二次,也就是在这时,门板猛烈地撞到我的鼻子上,我一下眼冒金星。神翎香的脚从门缝里跺在我面前,自上而下地——她大概正俯瞰着蹲在地上捂着鼻子,泪流满面的我。
“……臭阿修。”
只被她撂了这么一句话,我听到她去而复来的脚步声,头上挨了浮的一下——一包卫生纸如垃圾般从头顶滑落到眼前的地面上,门又梆地关起来了。
我猜紫梓子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周五。
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学校那么关注圣诞,其实不是为了赶这个洋时髦,而是因为12月25日正巧也是学校的校庆,就顺手一起办了——这是今早上学路上,一直腻着我的黑泽沼告诉我的。
她恋恋不舍地在教室门前与我分别,我回到了熟悉的课桌前。
机械地把课本和文具放到抽屉里时,触到了一直存放放在那里的的书本。啊,是林棉借给我的里尔克短篇小说集,我漫不经心地将其顺手拿出来,自然而然翻到夹有靛蓝色书签的那一页,映入眼中的标题是——
——《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