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和神翎香道别,各自回家。
夕阳的余晖仍照亮着小镇。
我放任腿脚自己运动着,开始在脑海中回味方才的谈话。
虽然整件事情的脉络还算清晰,但是直觉告诉我,在刚才的对话中,有什么隐含的重要的信息被忽略了。
排查开始。
是神翎香的这番突然谈话?虽然背后讨论别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我还是可以理解神翎香的所作所为。她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肠子,黑泽沼的身边过去又发生过这样的诡异事件(还差点出了人命),担心作为青梅竹马的我在与之往的过程中发生意外,是正常反应,也仅此而已,排除;
是谈话中提到的,初中时黑泽沼突然的性情大变?乍一想似乎有道理,我确实对这一变化感到好奇,然而情报有限,一方面在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一方面这虽然是一个重点,但充其量只是个背景因素,排除;
是那个身着校服的黑影?确实整件事里我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一方面,显然那个黑影至少是砍坏女生衣柜的凶手,也有极大可能是袭击另一女生的凶手;另一方面,它的样子实在是脱离常识,换句话说,太超自然。
于是我尝试着说服自己,我只是被这个超自然的存在吓了一跳而念念不忘。
又或者是,因为这个超自然存在与黑泽沼隐约存在的联系,而感到不安。
对于一般人而言,超自然意味着反常识,对未知事物和异类产生恐惧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第一次在生活中亲眼目睹这种现象,更是会有极大的几率给让人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然而并不是这样。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我很明白:我不再会受到那种冲击。
因而,排除。
面前突然亮起红色的闪光,稍稍打断了我的思绪。
定睛一看,是街对面的人行道灯。过了这条街后再走上一小段路,就是我家所在的街区。
“我家的街区里也有很多小巷子,会被那个黑影袭击也说不定哦。”
脑子里这么想着,我顺口就自言自语地把这话说了出来,随即又为这种自己吓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
是呀,黑影怎么会袭击我嘛,要袭击也应该和之前一样,是去袭击……
我突然怔住了。
冷汗瞬间渗出,从脑后滑落。
我转身狂奔起来。
向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向着神翎香离开的方向。
为什么刚刚才意识到。
为什么这么晚才意识到。
几乎完全一样的情景。
几乎完全一样的角色。
被疏远的黑泽沼,被孤立的黑泽沼;
与之偶然相识的外地女生,与之偶然相识的我;
外地女生的闺蜜,我的青梅竹马。
“之前被黑影袭击的人,是劝阻别人‘不要与黑泽沼交往’的那两个人……被袭击的人,是劝阻别人‘不要与黑泽沼交往’的那两个人,是劝阻别人‘不要与黑泽沼交往’的那两个人!……”
我索性吼了出来,一遍又一遍,引来不少路人讶异的目光。
撞倒了垃圾桶;踢飞了标牌;面前的人骂着,忙不迭地纷纷避让。
但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即使这个时候我**奔跑而上了镇子的明日头条,都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无数个同样的念头:
“神翎香!危险!”
*——*——*——*——*——*——*
拐过一个街角,神翎香的背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看到那根安然无恙、还在上下晃动的歪马尾,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低了些许。
我向神翎香伸出手臂。
“神——”
就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影先于我喉咙中的“翎”字,从一旁的阴影中悚然飞出。
0.1秒。
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视线不远处,神翎香的身形在原地顿住;黑影在一团同样漆黑的浓雾的包裹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到了她的身后;一道紫光在黑影的头顶闪现,神翎香的脑袋甚至没转几度。
0.2秒。
理智在此刻及时回归,常人反应速度的极限;
我没有花费任何多余的1毫秒用于思考,直接作出了决定。
如果说,光是世界上最快的东西,那么,影子至少和它一样快。
在目前的语境下,这句话其实没有表达什么深刻的科学道理。
我是影子。
这并不是比喻。
周身传来某种流动感,面前的世界在刹那间改变,黑影如墨的脸部出现在极近处。
紧接着,方才所见的紫色闪光在我的面前疾速劈来,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将其挡下。
预想中的剧痛从右手前臂传来。
无所谓。
仅仅是痛而已。
我放下手臂让出视线,迅速抬腿蹬向黑影的中部。
这一下显然出乎黑影的预料——如果它真的有意识的话。黑影在冲击下发出某种锐利的叫声,向后退缩了相当一段距离。
“青……叶?”
“退后,小神。”
我大概能猜到身后的神翎香会有多么惊讶,甚至感到巨大的精神冲击什么的——
那又如何。
我,现在,正挡在她的面前,在她与黑影之间,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又一阵剧痛,仍在我勉强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无暇检查伤口,反正不会流血。
然而刚才所使用的能力——刚才得以让我瞬间移动到两者之间,为神翎香挡下一击的能力,却带来了确确实实的脱力感。
我将之理解为某种损耗,实话说我怎么理解其意义都无所谓,意义只是为人准备的安慰剂。
日常已经被击碎,原先基于日常构筑的意义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所以。
能用,有用,万事大吉。
我集中起精神对抗着脱力感,紧紧地逼视着面前的黑影。
它的样子并不陌生。
“果然,砍人的就是你。”
上一次和它打照面就在不到半小时前,虽然是单方面的。
这次我总算有机会近距离它的真面目:方才砍向我的,是它手中握持的,由不明物质构成的刀刃,此时正散发着微微的紫光。无法辨识的面部和四肢则被墨色的浓雾所包围、以及它的衣着……
……我校的,女生校服?
我心中的困惑突然出现了一丝裂口。
黑影就在此时发起第二次攻击,我赶紧摆起架势,准备迎接下一记劈砍。
但是那柄紫色的刀刃突然和握持它的手一起僵在了半空。原先还保持着狂躁律动的黑雾,也在刹那间变得软弱无力。
黑影保持这种急刹车的姿势,面朝着我,像是盯着我看一般,在原地呆住了。
接下来,如同它突然停下一般,它就这么面朝着我一下子瘫倒在地,紫色的刀刃从它手中滑落,在空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要松一口气,一阵寒意忽而地从右臂的伤口处爆发,向我的全身蔓延开来。
然后我突然明白了,那名受伤的女生真正遭遇了什么。
肉体的疼痛真的微不足道。
“好难过。”“妈妈。”“不要离开我。”“想要朋友。”“我做错了什么。”“不要抛弃我。”“好孤独。”“不要。”“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的话语声伴随着彻骨的寒意,在我的脑海中如烟花般骤然炸开。
回响着。
穿插着。
层叠着。
搅拌着。
声音互相击碎成粉末,粉末又变作更多的声音,在我脑髓的每一道缝隙钻进钻出。
我下意识地捂起耳朵,然而无济于事。
在意识被狂轰乱炸的同时,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严寒完全侵蚀,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再也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只能任由自己向后倒下。
完蛋了。
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背后传来坚实的力量感,稳住了我的身躯,我讶然回头,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神翎香正一边搀扶着我,一边一脸严肃地从校服的领口把手伸进去,从胸部之间抽出了一个玉坠。
不对。
这种时候还在关注这种事,真是抱歉啊,我这个人。
不,胸部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注意到,神翎香的脸上,带着某种出乎我意料的冷静。
没有震惊、没有什么“巨大的冲击”。
这种反应我还真的猜不到。
接着,还带着神翎香体温的玉坠被按到我的额头上。
像是狂风扫落叶般,脑海霎时一片清明,原本充斥脑海的声浪一扫而空。
很快,最后一丝残响沉寂下去,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神翎香取下了玉坠。
我闭上双眼又复睁开。
天空依旧微微发亮,太阳还没有下山,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方才发生的事不过是一个冗长的噩梦。
“青叶!没事吧?”
看来并不是,我默默叹了口气,脱离神翎香的支撑,尝试着自己站稳。
“……感觉你都快散架了。”
“我没事……就是,信息量有点大,刚消化完。”
原本还想说几句耍帅的话,结果更像是讲相声抖了个包袱。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大概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感到神清气爽:之前那些声音在击溃我意识的同时,也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困惑。
然而紧接着我便不得不承认,整件事其实变得更复杂了。
看了一眼右手伤口处,校服不可避免地破掉了,皮肤的裂口正在慢慢缩小。
然后,我将目光投向黑影的倒地处,原本浓厚的墨色浓雾已经消散,一直深藏其后的真面目露了出来——那张脸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意外。
果然是你。
你这个名副其实的,奇怪的女孩。
说到奇怪的女孩,身旁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
“小神。”
“青叶?”
我转头迎上神翎香的目光,在其中看到了某种前所未见的眼神。
某种无论是在“青梅竹马”、“同学”还是“朋友”之间都不会出现的眼神。
某种在已经离我越来越远的“日常”生活中,永远不会见到的眼神。
我相信她也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那是看到“同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