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人的黑影就是黑泽沼。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然而我和神翎香并不满足于此。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其他想弄明白的事。
比如彻头彻尾地了解一遍对方什么的……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因为实在是对黑泽沼知之甚少,也无法联系到她的家人(才发现她连手机都没有)或其他朋友(极大概率不会有),于是只好由我先把失去意识的黑泽沼背到神翎香家暂时安置。
自己一个人回到镇子里上学的神翎香,独自租住在某间公寓内。
把黑泽沼安置在卧室里之后,神翎香到附近的便利店买晚饭去了,无事可做的我便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告诉老爹今晚要在同学家留宿,理所当然地被询问了是谁,当我报出神翎香的名字后,电话的那头保持了长久的沉默,接着在传来一句像是带着喜悦的哭腔的“加油”后,便是电话被匆匆挂断的声音,第一次还没挂成功。
不是很想去深究那句“加油”背后的含义。
我按灭了手机屏幕,把疲惫的身体在大厅的沙发上舒展开来。
虽说是大厅,其实也没多大,单身公寓级别的面积,厨厅一体,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卧室,一个卫生间。
公寓内的布置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朴素大方,说难听了就是没什么亮点。
家具例行公事地摆放着,连陈旧程度都像是符合计算一般。
没错,就是那种老老实实地向人传达着“日常感”的房间。
一切都合乎常理。
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经历了方才的事件后,这种正常反而让我感到不真实。
异常相对于日常,日常相对于异常。
我突然觉得这两者之间并没有那么水火不容,切换这两种状态在习惯之后就像翻一枚硬币一样轻巧。
第一次会造成颠覆级别的冲击,第二次说不定就有些从容不迫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说不定还会开始厌倦。
甚至开始觉得索然无味,发出“啊?也不过如此嘛”的感慨。
门口处传来了钥匙的转动声,神翎香回来了。
甚至懒得以视觉确认。
“我回来啦。”
“辛苦了。”
通通通的脚步,塑料袋被放在桌面上。
“蘑菇鸡肉芹菜面,和芹菜鸡肉蘑菇面,你要哪个?”
“都不要,我要鸡肉蘑菇芹菜面。”
“来,给你蘑菇芹菜鸡肉面。”
诸如此类的垃圾笑话,我总能和神翎香玩得很有默契。
耍贫嘴归耍贫嘴,食物的香味钻到鼻子里时,立即引发了胃部的连锁反应,我从沙发上直起身子。
“啊,青叶的肚子里有只青蛙。”
“青蛙的叫声是呱——筷子递我一双。”
“好的好的。”
神翎香把筷子丢过来,接着在另一侧坐下。
“即使发生了这种事,还是可以很自然地和青叶相处呢……”
“嗯,这不挺好的嘛。”
“当然好啦,只是说……”
神翎香掰开筷子,相互摩擦着刮去木屑。
“对自己这样的反应很惊讶。”
“很惊讶?”
“我居然会那么冷静。不如说青叶也一样,冷静得不可思议。”
“这么一说是有点——”
我懒得做磨木屑这种细活,掰开筷子便迅速扒了几筷炒面,且不论健康与否,夹杂着面、酱汁、炒肉块、爽脆蔬菜、再混合大量油脂的一口,总是能让人迅速感到满足。
“唔——但是不冷静又能怎么样呢。”
“说得也是。”
接着,我和神翎香都很有默契地不再交谈,开始闷头大吃。
很快桌面上只剩下空空的两个便当盒子,沙发上则一左一右瘫着两个满当当的家伙。
神翎香夸张地抚摸着并不存在的圆肚子,发出满足的感叹。
“啊——还是吃饭开心。”
“听说笨蛋都很容易满足。”
“除了笨蛋之外还有知足常乐的人,欲壑难填的青叶是不会明白的。”
“关于我的欲壑的事暂且不提……说说今天傍晚的事吧。”
虽然马上要开始严肃的讨论,但我们两人似乎完全不想摆脱当前的舒适姿势。
“从哪儿开始呢……比如,小神的……那块玉?”
“啊,你说那个玉坠吗,是我爸爸给我的护身符啦。”
“很有效的护身符啊……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报销了,结果居然就这样一下子恢复过来了。”
“是吧,一发入魂的神器哦。”
“你好像很清楚它真的有用。”
“怎么个说法?”
“就是……一般人求个玉坠也就是当作心理安慰,但是小神的话,怎么说呢,就像是作为用途明确的工具去使用它的样子。”
“因为我们家是捉妖世家嘛。”
神翎香毫无形象地四肢舒展,仰面朝天,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着什么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虽然早已有听到什么不得了事情的心理准备,但这实在是意想不到,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捉妖?就是……那种妖怪?”
“哪种妖怪啊,妖怪有好多种的。不对,也就是说,青伯伯没和你说过我们家的事吗?”
青伯伯这个称呼真是稀奇,不过毫无疑问是指我老爹。
虽然他也没到伯伯的程度就是了……
“完全没有。”
“诶——这真是意外啊,明明爸爸和青伯伯关系很好吧。”
“关系很好这点我倒是很肯定。”
“也可以理解就是了……大概是不想让儿子接触这些异常的东西吧,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个屁咧。
给儿子这种名字的人是绝对不会操那份闲心的。
以我对我老爹的了解,我觉得哪天要是和他一起真的碰上了妖怪,估计是会拉着我一起念经抗衡的。
而正常的老爹则大概会让儿子快跑。
“回头一想也对诶,小神一直都带着桃木小刀什么的,桃木是辟邪的吧。”
“啊哈,被你发现了。”
“所以……就是像和尚、道士一类的?”
“都不是,虽然业务范围有重合,但并不一样。”
“业务范围”……这个用词在当前语境下略有些出戏。
“比如,比如像青伯伯学佛但不信佛一样,我家也是学而不信,完全把捉妖当作专职。”
“我们是绝对职业的”——神翎香颇有些自豪地说道。
“理论上,所谓的妖怪只是怪异事物,简称怪异的一种。也就是说,怪异是分作许多种类的,妖怪只是非人存在修炼成精的那种。”
“那为什么又叫捉妖世家呢。”
“因为比较好理解吧……很多时候来求助的人才不会管那么多,无论是什么怪异都通称妖怪,久而久之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哈,还有这种说法。”
我突然来了兴趣。
“那么,西方的鬼神或者怪物也算怪异吗?”
“这个也要根情况而定,我举几个典型的例子吧。首先是龙与地下城一类的东西,精灵啦兽人啦什么的,都属于奇幻文学的范畴,并不能直接对应到怪异身上,也许有原型就是了。”
神翎香顿了顿,接着说道。
“接着是僵尸或者丧尸一类的。病毒、细菌、生化感染一类的,我们称为丧尸,或者直接叫原名Zombie更为准确,而这些东西也基本不算在怪异里。被算作怪异的僵尸则是巫毒僵尸一类的,一般指的是通过药水或者异术创造出来的不死生物。”
“说到不死生物就让人想到吸血鬼呢,那么吸血鬼算吗?”
“算的哟,吸血鬼是老牌的怪异,被称为不死之王什么的。”
“哇,那吸血鬼是真的被大蒜和十字架克制吗?”
“这个……也不算是克制吧。关于大蒜的具体原因有点搞笑就是了。”
“搞笑?”
“首先吸血鬼相比人类来说,由于觅食需要,嗅觉灵敏了不知道多少倍,因此大蒜本身的刺鼻味道对他们来说就像毒气一样……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少臭的东西都能让他们很不爽。”
“……那,为什么偏偏是大蒜……”
“呃,因为大蒜里含有所谓的大蒜素,其实就是大蒜成分氧化后生成的一种化学物质,接着吸血鬼身上有一种和它们存在共生关系的细菌——没错就是细菌,这种细菌即使被极微量的大蒜素刺激后,都会让吸血鬼们感到奇痒无比。”
“这……”
我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吸血鬼们闻到大蒜味后,被臭得不能自已的同时,还痒得抖如筛糠的样子。
“相比之下,十字架的话,倒是个严肃得多的话题,涉及到建构主义和符号学的问题……”
“打住……说人话……”
“简单来说,吸血鬼一开始似乎并不怕十字架。但随着基督教的广泛传播,人们神圣化了十字架并赋予了它克制吸血鬼的意义。随着相信这一说法的人越来越多,吸血鬼也越来越害怕十字架。”
“……怎么说,有点三人成虎的感觉。”
“是的,三人成虎、众志成城什么的……一般人都觉得,这只是多次重复的谎言被当成了事实而已。但现在看来并非是欺诈行为那么简单。”
神翎香深吸一口气,接着一字一顿地说道。
“并不是谎言被当作事实,而是被普遍接受的谎言创造了事实。”
“创造……事实?”
“是的,也就是说,人们普遍接受某一谎言,于是这一认识变成了客观存在的群体意识,在某些条件,比如超大规模的群体意识,以及其他的极其偶然的因素的影响下,新的事实就会被创造出来——即使那是个被扭曲过后的事实。”
又是群体意识,我想起下午的对话,想起那个过分的流言。
“但这总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是那么觉得的,但根据爸爸的说法,不少怪异的出现很有可能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许多广泛传播的传说和流言,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了对应的怪异。”
“居然是这样!那人们岂不是都在不自觉地改写着世界……”
“倒也没那么严重,创造真实只是极其偶然才会发生的现象。不过话虽如此,爸爸也经常提到他不想在这方面过多深入,他说因为若是深究起来,那么没准我们每个人都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也就是说……我们都算是群体意识的傀儡?”
“可以这么说。而我们所以为的自我、我们的思想、意识和命运,其实都是随着名为群体的大潮而动;我们的存在随时可能被庞大的群体意识改变或抹除,抑或是改变或抹除他人的凶手之一,而我们甚至对此完全不自知……”
“……真可怕。”
“这样一来也能稍微理解我爸爸的想法了吧。也许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也许我们一直都这么活着而安然无恙,也许群体本身就无论好坏、只是混沌的集合体,但正是因为这种混沌、正是因为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失控感,才让他无比害怕。”
我依旧感到有些迷惑,在心中把方才的对话反复默念着。
然后,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一个谎言变成了群体意识。
群体意识必须遵守。
群体意识开始广泛地传播。
在不同的人群中;
不同的大脑中;
不同的意识中——传播着同样的谎言。
接着,群体意识便会创造真实。
被扭曲后的真实。
怪异。
群体意识创造了怪异。
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打滚。
吞下一口口水,我看向卧室的门。
卧室的门虚掩着,创造出小小的、舒适的、不那么与世隔绝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躺着娇小的、失去意识的、暂时有那么些许与世隔绝的黑泽沼。
但她永远不可能与世隔绝。
她早已偶然地、不自知地、以某种残酷的方式、以混沌、以无知的众人的随波逐流,被这个世界永远地改变了。
她是受害者,已经听到流言的我是加害者之一。
深深的恐惧向我袭来。
无数的浮萍在名为世界的池塘中相互推动,某朵浮萍就此沉入水底,周遭的每一朵浮萍都参与了这次谋杀。
但这朵浮萍的毁灭,又与其他浮萍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