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眼皮外的阳光,接着醒了过来。
眼前是陌生的桌面,我花了几秒钟回想之前的事,意识到自己正在神翎香家里。
自然而然地向身边望去,结果发现一旁的床上,黑泽沼已经坐起身来,正静静地望着我。
那种具有持续性的姿态,就好像她在某个时候醒来之后,便一直望着我一样。
说不上她的脸上有什么表情,但可以感到埋藏着的情绪。
我在内心胡乱地堆砌可用的话语,又一条条推倒。
沉默无言。
“青同学……没事呢。”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黑泽沼终于开口了,这让我感到有些安心。
“呃,姑且算是……”
“见识到了吧,我的真面目。”
说到“真”字的时候,她短暂地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
“我又砍人了,又砍人了啊,而且,砍到的是青同学。”
就在突然之间,黑泽沼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并且带上了哭腔。
“砍到的是青同学,我那时候一定很吓人吧。”
“没有的事……再说了,你看,我好好的。”
我赶忙站起身来展开双臂,表明自己安然无恙。
“我的那副样子……青同学,不害怕吗。”
“刚看到的时候,老实说我是吓了一跳,但也只是吓一跳而已。也就是说——”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而可信。
“——不害怕,那个样子的黑同学,我并不害怕。”
“这样嘛,那么……我大概可以相信你吧。”
黑泽沼不无苦涩地说道。
“不如说,这样的你,大概会相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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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在我小学毕业的那段时间突然去世了。”
听到这话,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某种联系。
“……真是不幸。”
“谢谢你。在那之后,家父因为过于悲痛,情绪一直不太稳定,行事也变得有些古怪——我的其他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吧,从神翎香同学那里。”
“是的。”
“包括身上有伤痕的事?”
“……是的。”
黑泽沼这种坦率而敏锐的谈话作风让我感到意外,面前的她和上午那个显得有些脱线的女孩判若两人。
或许那只是一种外壳也说不定。
但黑泽沼现在的这个样子,又何尝不像是另一种外壳。
“那些伤痕……都是家父留下的。以及……”
黑泽沼说着,当着我的面挽起了左臂的袖子。
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望着那上面如同蜈蚣一般蜿蜒的一条巨大伤疤。
“这是……某个意外,并非是家父有心造成的。”
情绪不稳定的父亲经常在醉酒之后殴打她,直到有一次直接将她推向家里的落地窗。玻璃混合着她的血就这样洒了一地——黑泽沼对我说道。
“所幸是在一楼。”
或许不合适称之为“所幸”,我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
“也算是个转折点吧,在那之后家父虽然没有再打过我,但依旧经常喝醉。只要回到家里,就总觉得死气沉沉的……也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我的性格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所以会郁郁寡欢,所以会冒犯到他人。
不如说,如果这样还能保持正常的心态,就实在是坚强得令人心疼了。
“于是……初中的那些事,就这样发生了?”
我小心翼翼地提问道,黑泽沼无奈地笑着点头。
“是啊,所有人都在疏远我。‘早上好’也不会有人回应;作业也只能自己交给老师;课桌上也会有过分的留言;也有过课本被撕烂的经历……抱歉,不应该对你说的,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没关系,如果想说的话,说出来会比较好吧。”
“或许吧……总之作为‘公敌’来说,我的遭遇应该是相当常见的。在那之后,准确地说是在那名转校生也开始疏远我之后,大概是某种积蓄起来的东西已经到了极点吧,于是……那个怪物,那个面孔,就这样出现了。”
黑泽沼突然微微地把头侧向一边,像是在不经意地回避着我。
不知不觉地,自然而然地。
漆黑的浓雾遮蔽了面庞。
紫色的刀刃出现在手中,向着面前的女生砍下。
“一刀一刀,当时的我是完全清醒的,就和刚才在巷子中一样,但又像是在一个死寂的梦中一般,我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有刀刃砍下去的每一个瞬间,会迸发出一种扭曲的狂喜——我还是希望保持麻木不仁比较好。”
此时的黑泽沼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肩头微微地颤抖着。
“最让我害怕的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昨天,我在咖啡馆里一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之后,即使我再怎么告诉自己,青同学不是这样的人,神翎香同学只是出于好心……无论我怎样去寻找理由,试图安慰自己,都没有用。”
我害怕——黑泽沼咬着牙说道。
无法遏制,无法停止,黑暗的阴影在心中如蔓藤般疯长,接着从中涌出。
恐惧化作刀刃。
接下来,便是巷子中发生的事。
“……就是这样,我无法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没人会相信我,也没有人愿意倾听我,毕竟他们连靠近我一下都不肯……除了青同学你,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也只有你一人而已。那个面孔……那个怪物……依旧可能会在某一天又再出现……”
说到这里,黑泽沼有些绝望地叹了口气。
“或许,我真的是被诅咒了吧。”
一种突如其来的责任感,驱使着我向黑泽沼伸出手臂。
“不会的,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黑泽沼惊愕地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青同学……有办法吗?”
“老实说,如果是今天早上的我,或许会束手无策。但你这一刀并不是白砍的。”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接着坚定了自己的语气。
“我会帮助你——无论是制服那个怪物,还是在那之后,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
黑泽沼呆呆地看着我,眼中似乎出现了些许光彩。
就在这小小的房间内,我信心满满地向她许下诺言。
其中有一半出于对那个笨蛋的信任。
“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神翎香。”
是的,还有神翎香,原本应该被砍的家伙,我的青梅竹马——
——祖传的捉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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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在我大言不惭地对黑泽许诺之前,神翎香已经先一步开始了行动。这也是我为什么能毫不露怯的缘故。
“这样的怪异,是可以制服的。”
就在昨晚,神翎香对我这么说道。
“我仔细想了想,黑泽沼身上的怪异虽然和流言关系很大,但从根本上来说,却应该是她自身的缘故。”
流言只是养分,心结才是种子。
“问题的关键,或许就是于小升初那段时间,黑泽身上发生的事情了。明天黑泽沼醒过来之后,青叶你试试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或者说是,一定要问出些什么。”
令我意外的是,预想中抽丝剥茧般的追问并没有发生,相反,黑泽沼十分爽快地对我吐露了一切。
拿下关键一分了,神翎香。但愿这些情报有用。
“和平解决自然最棒,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明天回一趟乡下,弄点保险的玩意儿过来。”
在我们还在睡的那会儿,神翎香应该就已经搭上了前往老家的短途列车,此时她很可能已经在收拾捉妖所需的各种道具了。
想到这里,我看向仍然坐在床铺上的黑泽沼。
经过刚才的一番谈话,她显然释怀不少,此时正以一种安心的眼神回望向我。
我不禁暗中握紧了拳头。
和平解决是不可能的——但一定不能再有人受到伤害,即使那种情况不可避免,那么,那个人必须是我。
“怎么了青同学,你好像不太舒服。”
“哦……没事,只是走神而已。”
我赶忙收起自己的不安,对黑泽沼的询问报以掩饰的微笑。
“待在这里有些闷,青同学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嗯?当然可以……”
“太好了!谢谢!”
话刚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或许待在这儿等神翎香回来才是最保险的,只是黑泽沼高兴的样子,让我不好意思再反口拒绝。
事后想来,如果拒绝的话,事情或许会更平滑地解决吧。
给神翎香发了个简讯,出门。
今天的天空晴朗得像假的一样,没有丝毫的云迹。黑泽沼在我面前轻快地走着,像是已经完全摆脱困扰了一样。
我们就这样走着,她在前面一言不发,我也识趣地没有搭话。就这样走了接近半个小时,黑泽沼才突然停下,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好轻松。”
“那可太好了。”
“这可不是那种随便发出的感慨。我现在是真的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把闷在伤口上的创可贴啪地揭开一样。”
“噫——怎么听起来反而很痛。”
“对,很痛,但很轻松。”
黑泽沼突然踮起脚尖展开双臂,整个人像是失去重心要倒向我怀里一样。我条件反射地想要伸手去接,结果她却转过身来,在极近的一个距离稳稳地站住了。
“青同学……不,青叶,可以这样叫你吧。”
“……可以。”
“你刚才是想要接住我吧。”
“那是当然了,这算是信任游戏吗。”
黑泽沼笑了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不,我要确保你理解了我的意思,信任什么的倒在其次。我不是问你刚才的行为是不是‘准备’要接住我。而是在问,你是不是‘希望’作为一个女孩的我,能够倒在你的怀里。”
“诶?”
“没错,就是异性意味的那种。”
老实说,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直球提问打蒙了。接着黑泽沼又复转过身去。
“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啊,是这样啊……”
“这次是认真的。”
我愣了一下。面前是黑泽沼的背影,她垂下双臂,然后慢慢向我倒过来。
我将她稳稳接住,胸前传来头发柔软蓬松的触感。
“青叶接住我了。”
“嗯,接住了。”
“在这之后,也要一直接住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