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从脖子往下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但在我的感觉里它们就像是还在那儿似的,只不过完全麻木了。
也就是——所谓幻肢。
意识也是清醒得不行,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疼痛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真是新奇的体验。
我感到自己——如果说一个脑袋也能算得上自己的话——在空中飞了一会儿。
接着被神翎香接在了怀里。
由于视线阻碍而无法看到——不过神翎香大概是迅速退到了黑泽沼的攻击范围之外,然后一下子跪坐在地。
“青叶!青叶青叶青叶青叶青叶!”
“……我没事。”
我平淡地回应道。
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早没有了肺部,居然还能发出声音。
“诶?青叶没事……青叶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神翎香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紧紧地把我——我的头抱在怀里,我的整个面部也因此深深地,字面意义上地陷入了少女胸前的温柔乡之中。
呼吸困难。
早没有了肺部,居然还能感到呼吸困难。
真是仅限于少女胸部的未解之谜,不愧为我的青梅巨乳。
按照一般展开的话,这种情况根本就是天国。
在脑袋还连着身子的前提下。
也不对,在脑袋没连着身体的前提下,一般来说会进入普通意义上的天国。
大概没了脑袋和只有脑袋都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只不过后者一般人不容易遇到罢了。而就在我因为这一福利——又或者是缺氧——而心醉神迷的小段时间内,神翎香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
“青叶断头的那一瞬间,真的是吓死我了。”
“在感慨之前,麻烦不要这样抱着我。”
没有了身体作为着力点,颈椎完全无法活动,因而我并不能主动将自己从这种困境中解放出来。所幸意识到现状的神翎香,终于羞红着脸把我解救了出来。
从天国回到人间。
“好辛苦,终于活过来了。”
“……喂,被我抱着就,就那么难受吗?”
“不,一点也不。”
我对着面前的乐土摆出一脸正气的样子。
“要开心死了。”
“……一脸正气的青叶,不知道为什么更加恶心了。”
“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要紧,无论多么恶毒的谩骂都好,我都会原谅你的,毕竟我可是救了你两次的人。”
我作出恶心的发言。原本期待着神翎香猛烈地进行回击,没想到她只是轻轻把话锋拨开。
“这种话留到之后再说吧——不,之后也不要说了。”
神翎香把我转到面向黑泽的一边。
“现在的情况,感觉不太妙啊。”
“……确实。”
之所以这么说。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短暂的对话期间,黑泽沼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虽然依旧被泰山索禁锢在原地而动弹不得,暂时无法对我们产生威胁,但与此同时——无数的刀刃从黑雾之中长出,覆盖了黑泽沼的整个身体表面,如同铠甲一般难以近身。与此同时,从背部延伸出的如同软鞭一般的黑雾正在胡乱甩动着,末端相连的紫色刀刃切豆腐一般在周围的混凝土地面留下无数划痕。
在一旁躺着的我的身体自然也未能幸免于难,被切得七零八落,基本上已经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呜诶,感觉好想吐。”
“给我忍住!我可是在你的金口之下,移动能力为零啊!”
不可否认那种场景确实让人吃不消,但是这种情况下一旦吐出来,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我的头顶。
“我还以为青叶能够忍受这样的play。”
“绝对不行,所以万万不要那样做。”
还有不要说play什么的。
“顺便一提,早上吃的是粉丝包和豆沙包。”
“请让它们在随后顺着便出来。”
“美少女是不会上厕所的,请不要说那样失礼的话。”
“居然是这种粉红系发言吗?你的房间里有独角兽吗?”
没有。
我可是亲眼确认过的。
神翎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泛红的眼角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泪水。
“从依旧能够开玩笑这一点来看,果然青叶没事啊,那我就放心了。”
“安啦,我可不是丢失身体就会失去记忆的某种易碎生物。”
“如果是那种生物反而更好,只要有替代材料就可以了。现在的情况是,你的身体的回收是一个大问题,切得太碎,几乎都可以用来包饺子了。”
“不是,包饺子什么的……”
我一边想着居然碎成那种程度了吗,一边将视线投向黑泽沼的方向——还真是,不如说实际情况远过于此。黑泽沼迅猛的攻击几乎像是碎肉机一样,别说任何一个完整的身体部件,我甚至已经找不到哪怕一小块儿黑色的碎片了。此时黑泽沼的身边,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糊状物。
幸好是我,如果是神翎香的话……
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或许会从这边重新长出来?”
“从脖子开始长吗?话虽如此,好像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啊。”
神翎香说着,把我举了起来,细细端详着我完全看不到的脖子处的伤口。
“……不知为什么,有种被人从底下偷窥的不适感。”
“哈,这可是你原本一辈子都难有的体验哦。说起来切口黑糊糊的,也没有像之前一样长出骨头来。”
“不是吧?那就糟糕了。”
“说得是呢,没准青叶的人生就此完蛋了。”
“语气好平淡。”
“所以要竭力避免那样的事,青叶从此失去身体之类的,绝对不能发生。”
神翎香说着,把我放下到原本的位置。
“如果青叶真的变成那样的话,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怎么办。
稍微有点心动。
虽然捧着一颗头颅生活的少女,这种场景怎么看都透着诡异的气氛。但在那么一瞬间,我居然对这样的生活有一点神往。
“喂,神翎香,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好啦,真是的!都说了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先考虑如何退治的事情吧。”
说得也是。
以失去身体作为前提开始思考今后的生活还太早了。
思绪重新回到退治的问题上——紧接着就发现事态变得比预想的更严重。
虽然黑泽沼已经无法进攻,但事实上我们也同样无法反击:背部黑雾的攻击虽然乱来却无比迅速,在她的身周营造出了几乎无法进入的领域;即使有办法突破这一攻击圈,从全身长出的无数刀刃却依旧让人无计可施。
“这样的话,无论是回收还是退治都办不到啊。”
“确实如此,无法近身的话,别说搬运了,重新画一个法阵都不行。”
“难道没有远程退治的方法吗?退治枪之类的?”
“有的。”
“居然还真的有!那……”
“很遗憾我是未成年捉妖人,不被允许佩枪。”
“……所以,毫无办法了?”
“……虽然不想承认,确实如此。”
“……”
怎么说呢?
这种情况,或许就是所谓的一筹莫展吧。
一筹莫展。
无计可施。
黔驴技穷。
穷途末路了吗?
这时,我突然发现,黑泽沼的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成形。
“神翎香,快看!”
“什——么?”
神翎香抬起头,望向黑泽沼的身边,接着以不可思议的神情与我对上目光。
我吞下一口口水,二次确认自己的发现确实无误。
“正在凝聚的……是我的身体。”
是的。
就是那一堆黑糊糊的东西。没有再生,没有像被切下的小腿一样消失,被切碎后却凝聚起来,开始自我修复。在这个过程中,无数次地被刀刃再次划过,但修复的进度反而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瞬间便完成了回复,肉眼根本捕捉不到划痕的产生。
接着,它站了起来。
以一种僵硬的姿态。
我的身体,脱离了我的意志,擅自地行动起来。
我又一次和神翎香对上目光——这次是因为恐惧。
“这究竟——”
“青叶!”
神翎香失声惊叫起来。
就在我移开实现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黑泽沼的身体扭曲成了某种怪异的形状。不——不是之前那种攻击状态下的自主扭曲,而是被动的、被外力所强迫的扭曲。
以被泰山索束缚的姿态,一边发出尖锐的嚎叫声,一边奋力痛苦挣扎着。
“什么?……怎么突然?”
“我也是,一走神的功夫……”
穿过挥舞的黑雾触手与刀刃,我眯起眼睛费力地分辨着。
然后,终于被我发现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由于颜色几乎相近的原因,一开始根本很难觉察——但只要顺着轮廓观察,就能发现,黑泽沼的身躯,正被无数的黑色触须所缠绕着。
而触须的出发点——
是我的身体。
从我身体颈部的伤口之中涌出的,无数的,群蛇般的触须——如同捕食猎物一样,紧紧地勒住了黑泽沼。
“青叶……”
神翎香的声音颤抖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
接着我发现我自己的声音也是如此。
老实说,我现在的脑子已经完全乱掉了。
先是被斩首。
接着是身体的擅自移动。
然后,从自己的身体之中出现触须——从那具熟悉的身躯之中。
对熟悉的事物产生了陌生感。
对熟悉的事物产生了恐惧感。
对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产生了,排斥感。
不,不如说,被排斥的似乎是我。
没有了头——没有了我的身体,像是摆脱了束缚一样。自在地动了起来,发挥出了未知的能力。就像是,以行动在告诉我,头部是多余的部件——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
不。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我紧紧地闭上眼,努力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不对,应该是说……这算是好事吗?毕竟这样一来,黑泽沼就被控制住了……”
“不……”
神翎香以颤抖的声音回应。
“你的身体……想要杀掉黑泽沼。”
“!?”
黑泽沼的嚎叫声断断续续,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
即使是被怪异附身,但内里依旧是人类。
而我身体中的触须,正在无差别地紧缚着黑泽沼的全身——包括作为要害的气管部位,以一种缓慢的、循序渐进的幅度慢慢地增长着力道,慢条斯理地——却坚定不移地,以折断肢体为目的,拉扯着黑泽沼的身躯。
“不行,再这样下去的话……!”
神翎香抛下我的头颅,猛地站起身来,冲向正被紧紧缠绕的黑泽沼。
“神翎香!不要贸然——”
然而太迟了,神翎香甚至没有冲到两人的面前,就被触须一下子击中了。那一下的力道有多大我无从得知,只看到神翎香的身躯像断线的风筝一般从我的头顶飞过,接着在我视线之外传来沉闷的落地声。
“神翎香!神翎香!神……”
听不到任何的回应。
不会吧。
“停下来啊!停下来!停……”
停下——无计可施的我拼命想象着,尝试以遥控的方式控制着肢体。
然而。
停不下来。
是我遥控的方式错了么。
不,不是什么方式错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遥控的方式。
遥控躯体的方式,根本不存在。
这击碎了我最后的妄念。
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是我的一部分的话,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这样就想得通了。控制不属于自己的躯体的方式,是根本不存在的。
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突然感到深切的绝望。
负面的想法不受控制地涌现。
仔细想想,一个半吊子的未成年捉妖人,一个有着没什么用处的特异体质的高中男生,这样的组合居然想要顺利地退治怪异——实在是过于自大、过于怀抱侥幸心理了。
所以将自己弄到这般地步,也怨不得别人——虽然我也没有要甩锅的意思。
自作自受的我,也怎么样都好。
但是黑泽沼不一样。
遇上了不自量力的我,相信着不自量力的我,依靠着不自量力的我——因为不自量力的我的缘故,成为了面前的模样。
本来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的。
本来一开始就可以避免的。
全部都是我的错。
不就是这样吗?
“我会帮助你——无论是制服那个怪物,还是在那之后,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
轻率地许下这样的诺言的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啊?
“把一切交给神翎香就可以解决了”——是这样盲目的、不负责任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吗。
是的。
而且,还以信心满满的姿态说出来。
即使再怎么自责都没有用,但除了自责却又什么都做不到。即使我竭尽全力告诉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留给我消沉,但除了消沉之外却根本没有其他的备选项。就在这样无意义的反复之中,耳边黑泽的声音越来越弱。
从嚎叫变成了哭叫。
从哭叫变成了近乎窒息的啜泣。
从啜泣变成几不可闻、细弱蚊蝇的咯咯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从我的口内。
如果我之前没有这样轻率地许下诺言的话,如果事先的准备再周全一点的话,如果献出我的生命就能换来事情的解决的话。
如果……
如果奇迹能出现的话……
没用的。
于事无补。
都是些徒劳的想法。
不会有奇迹。反而寄希望于奇迹,却恰恰说明了境况的绝望。
在这绝望的瞬间之内,似乎一切都被拉长了。嘴角泛起的苦涩,心如刀绞的悔恨滋味、耳边自己的悲鸣、一闪而过的黑影——
一闪而过的黑影?
我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醒起来,对时间尺度的感受也在刹那回归正常,只有大脑仍在不受控制地超速运转着。
我已经挂点了、神翎香生死未卜(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用这个说法),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
黑影的轮廓清晰起来。
是黑爸爸。
几乎被我们遗忘的黑爸爸。
不久之前如同灾星降世般出现的,现在却是唯一的救星的黑爸爸——
——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冲向了被缠住的黑泽沼。
“强攻是没用的”——我几乎想要喊出来,与此同时对面的触须也作出了迅速的反应。但黑爸爸在即将被触须击中之前,突然将某物大力地掷向我的身体——那是一个金属制的桶,接着以一种百分百会受伤的姿态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触须转而缠住了桶。
优先攻击离自己最近的物体——居然是这样简单的行动模式。
黑爸爸在地上滚了一圈,不管不顾地迅速爬了起来,前进的速度几乎没有降低太多,猛然撞向我的身躯。
以成年人的体魄,以成年人的决心,不顾一切地达成目的——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力量。
不,不仅如此。
这是以父亲的体魄,以父亲的决心,不顾一切地解救女儿的父亲。
在这样的冲击之下,触须松动了。
黑爸爸马不停蹄地抱起被放开的黑泽沼——任由尖锐的刀刃刺穿自己的皮肤,刺入自己的肌肉,纹丝不动地、稳稳地抱着刺猬般的黑泽沼,向远离我身躯的方向跑去。
我心惊胆战地望着自己倒在地上的身躯,生怕它突然动起来。
然而没有。
它完整地、纹丝不动地躺着,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呼啊……”
我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接着感到劫后余生的虚弱。像是对叹息作出回应一样,身后传来了神翎香细微的呻吟声。
怎么说呢。
我收回之前的话。
说是狗屎运也好,说是歪打正着也好,说是一连串的偶然之间的碰撞也好——
——奇迹,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