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的事不必详叙,无非是被神翎香颐指气使地使唤来使唤去。这家伙仗着自己的伤势,下起命令来愈发肆无忌惮。要说不累是假的,不过我倒也干得心甘情愿。
忙上忙下——整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工作暂且告一段落,于是我来到天台。
这地方曾是我的午休圣地,不幸的是由于降温降雨整个地板湿漉漉的,顺带还刮着大风。看来是躺不下去了,毕竟我还不想变成炒酸奶一类的零食。
叹了口气,但又不太想回教室去。于是在楼梯口坐下,结果与走上来的林棉打了个照面。
“啊……木帛同学?”
“叫我木帛就可以哦。”
一如既往地带着一本书——几乎是把文字当成瘾品一样摄入。与上次一样毫不在意距离感地贴着我坐下。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很冷吗。”
“只是神经随机放电而已……”
不尽然,准确地说,是脑干级别的条件反射。如果说之前林棉给我的印象是绵羊般的、文静可爱的同级生的话,那么在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这种印象就只剩下一团毛绒绒的外观了。
怎么看都是绵羊,但肯定不是绵羊,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让人生理性地感到危险。
不过危险归危险,并不意味着相处起来会有困难,毕竟人类是拥有脑前额叶的动物。
“说起来,木帛居然有空一人独处啊,不是要和秋学姐待在一起吗。”
“小叶的话,现在正和一堆人在忙着圣诞装饰呢。难得的机会,所以给自己放了个假。”
“啊,也对……”
在这种热闹的活动中,自然不用担心燃料供应的问题。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阿修罗会跑去天台。抱着‘如果碰上了就聊聊吧’的心情过来,结果真的在这里啊。”
“感觉你这家伙简直是猎犬……”
“嘿嘿,可能是因为阿修罗同学的味道比较特殊吧。”
“不……味道什么的……”
似乎对话变得有些暧昧,不过如果林棉的真如神翎香所说,是蕾丝的话,很大程度上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了。
“总之,真的十分感谢阿修罗。不,不如说感谢已经不足以回报这份恩情了。对于小叶来说是救命恩人,对我来说,是完成了我的任性请求,并在悬崖边上拉回了挚友的恩人。”
“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毕竟,让秋学姐活下去的人是你啊,我只是挨了一顿打而已……”
“但如果没有阿修罗的特殊体质的话,也没有办法把小叶逼到那个地步不是嘛。”
“……你果然知道关于我体质的事情啊。”
“嗯,知道的。”
林棉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翻着手上的书本。
“准确地说,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关于这一点我也要好好地道歉才是。在拜托阿修罗的时候根本没有抱着很大的希望,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但……阿修罗同学超额地回应了我的期待,甚至豁出了生命。在这之后我真的很惭愧,而最让我后怕的是,如果不是这种特殊体质的话,我可就成了害死两人的凶手了。”
“不……其实,乱来的我,才是要说对不起的人。”
说到底,在自我满足的驱使下,不知轻重的擅自行动,差点送掉两人性命的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一方。
“所以,如果阿修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的话,随时可以和我说哦。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阿修罗在我心中的地位已经排到第三名了。”
“哇,好高的RANK,没猜错的话,第一名是秋学姐吧?”
“不,学姐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汪吉。”
“汪吉是谁啊???”
“是狗狗哟,我家养的。”
“你是犬派啊!”
“阿修罗是猫派吗?”
“……怎样都好吧?为什么宠物狗的排名会比人都高啊?”
“因为狗狗从来不会吐槽我。”
“糟了,这不是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吗!”
我接下来的每次吐槽,都会让我远离第一名的宝座……简直是永远无法脱离的地狱。
“那,这样就扯平了吧。”
“嗯,扯平了。”
我由衷地笑了起来。危险什么的不存在的,能交到林棉这样的朋友,绝对不是什么坏事——这么想着,突然发现林棉已经侧过脑袋,轻轻拉开衣领,拨开长发,将白皙的颈部向我露出。
“所以,如果阿修罗同学有需要的话,请自由取用吧。”
“哈????”
????????
一下子产生了单个自然段内都装不下的困惑。
不,这是什么境况——为什么会对我露出脖子?自由取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我之前一闪而过的健全想法被她捕捉到了?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且不说直觉归直觉,这种读心术一样的能力是不可能的,对这种谜之想法作出回应也太奇怪了吧?还是说——
我在原地宕机,大概是看到我一脸震惊的呆滞表情,林棉有些困惑地在我面前挥了挥手。
“阿修罗没事吗?”
“呃……我……不,木帛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啊?”
“咦?”
结果反倒是她变得一脸迷惑了。
“阿修罗同学,不吸血吗?”
“…………啥?!”
“我为什么要吸血啊?”——这样的问题脱口而出。
“阿修罗同学不是吸血鬼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盯着我的脖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拥有影子一样的身体和再生能力什么的,联系起来想了想就擅自得出这个结论了。这样看来,是我理解有误咯?”
“…………我不是吸血鬼,真的很对不起……”
抱歉,无论是对盯着你的脖子这件事,还是对盯着你的脖子的原因并不是食欲这件事,我都表示深深的歉意。
“诶——”
林棉惊讶地叹着,将脖子的根部藏回衣领中。
“居然不是吸血鬼吗,总觉得这些能力是吸血鬼的标配,真是出乎意料。”
“也难怪吧……大家对怪异的理解都是大同小异的不是嘛。”
“那阿修罗身上附着的,究竟是什么怪异呢?”
“这个可问倒我了……老实说我也没办法将它归类啊,大概是,影子一类的东西吧。”
“原来如此,不是吸血鬼真是太好了,说起来也是我疏忽了呢,毕竟阿修罗在阳光下并没有燃烧起来。”
“这种循规蹈矩的设定很老土耶。”
“确实诶,不会燃烧才是现代吸血鬼的时髦设定。老实说我刚才很害怕来着,还在想着被吸血会不会死掉呢之类的事。”
“喂喂,根本看不出来啊。”
刚才的你明明一脸淡然的样子。
“假如我真的是吸血鬼怎么办,明明知道有死掉的可能性,还贸然地发出邀请真的好吗。”
“唔,大概是因为,我始终还是相信着阿修罗的吧。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但作为朋友的阿修罗肯定会把握好分寸,因此才能下定决心。不过现在这个决心好像没什么用啦。”
“真是斩获友情的一句话,木帛在我心中的地位升到了……升到了第……第……”
第几来着。
为了抖一下之前的排名包袱,想都没想就顺嘴予以回击,结果一下子根本无法排序。
“啊哈,阿修罗心中的位置真是混乱啊。”
“总之肯定在前十啦。”
“也就是说阿修罗同学心中的人不超过十个咯。”
“呜哇——”
结果是惨败。
使用别人的招式的下场。
不过。
突然意识到,想让林棉帮忙参谋的事,或许确实有一件。
“……且不提这些,木帛你……知道黑泽沼的事嘛。”
“哦,她怎么了嘛?”
“其实,黑泽沼她身上,之前也寄宿着怪异——”
我将之前发生的各种事情告诉了林棉,甚至包括了疑似告白的部分,同时理所当然的有周六的那段。听完我忏悔般的叙述之后,林棉摆出一副微妙的表情。
“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黑泽沼和阿修罗的关系变好的缘故,就是阿修罗帮助她驱除了怪异吗。”
“是的……不,应该说,并不是驱除了,只是……解决了。”
“解决——嘛,相当微妙的说法,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呢。”
林棉将书本合上并放在一旁,转而以某种认真的表情看向我。
“也就是说……和小叶的情况差不多?”
差不多。
也不尽然。
“该怎么说呢,有种恰好相反的感觉。如果说秋学姐是要摄入正面情感的话,黑泽沼那边,则是负面情感的排出。就频率而言,倒是没有‘烛’那种无时无刻的补充需求,但……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根除问题呀,而且之前还……”
之前在商业街,不管不顾地撇下了她。
“所以,很烦恼?”
“是啊,完全找不到突破口……于是想着,向木帛你询问的话,或许会有些什么好意见也说不定。”
“说是询问,更像是恋爱失意的少年在倒苦水呢。”
“……怎样都好啦……”
我沮丧地低下头,把手指插入发中。林棉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我烦恼的重点。虽然不想承认,但直到刚才为止,比起黑泽沼的安危,我确实更担心自己把这段还没正式确立的关系搞砸。
“啊啊,总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家伙。”
“通常来说,男生不会向不太熟的女生吐露这方面的事情的哟。这大概意味着阿修罗确实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朋友了吧,我很开心呢。”
“虽然大概只是在安慰我,不过谢谢……”
“毕竟,我除了好好倾听也没什么可做的呢。硬要说意见的话——大概也是知难而上、好好道歉这一类的?”
“好像,确实是这样呢……”
又或许,我是隐隐约约地想要依靠林棉的直觉吧?不过这种完全可以归为恋爱问题的事,却要依靠别人的直觉,听起来就有种“自己很没用”的感觉。
“说起来……”
林棉收起腿,双手扶膝,弯下上身将脸颊贴在手背上,以侧卧般的视角看向我,眯起眼睛笑着,粗粗的辫子从一侧的肩上溜下来。
“总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是连续拯救了两人的英雄般的人物,阿修罗却表现得一副莽撞的样子呢。”
“英雄……这个说法可真是谬赞了。”
不过莽撞这个说法倒是没说错。
“阿修罗,知道‘英雄之旅’这个说法嘛?”
“……‘英雄之旅’?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常见的……传说之类的?”
“嗯,这么说其实也没有差太多。”
林棉依旧保持着卧在自己大腿上的姿势。
“不过,准确地说,‘英雄之旅’并不是常见的传说本身,而是更加抽象的、广义化的东西,是一种理论哟。也就是,所谓的‘提炼出来的叙事结构’,就好像指导思想一样的东西。”
“诶……也就是‘方法论’是吗。”
“噢~这个词用得好。没错,‘英雄之旅理论’就是某种指导着故事叙述的方法论。所谓的‘英雄’,也并不是就是实实在在的英雄。换句话说,只要是事件之中的主要人物就可以。”
“我大概明白了,那,你是想说……”
“对,我所说的‘英雄’,其实也有这一层意味在里面哟。在这两次事件之内,称得上是串起一切,推进事态发展的人物,不就是阿修罗你嘛。然后,如果按这一理论来解释的话,现在的阿修罗就正处于从‘普通世界’脱离,进入‘冒险世界’的阶段呢……又或者,应该说是已经进入了吗。”
已经进入了。
这种让人产生转换感的说法。
“冒险世界,是相对于日常世界而言。如果说大家眼中意识不到怪异存在的世界,是所谓的普通世界的话,那么,认识到怪异存在的你我,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冒险世界。”
“原来是这样嘛……怎么有种踏上不归路的感觉,喂——乘务员在吗,我想退票。”
“阿修罗这次的搞笑让人起鸡皮疙瘩呢。”
“……我也觉得刚才那一下很烂,你请继续。”
林棉“嗯嗯”地清了清嗓子。
“然后,我稍微说明一下开头的四个阶段:‘普通的世界’、‘冒险的召唤’、‘对冒险的抵触’,以及,‘与智者的相遇’。”
林棉在说明时特意放慢了速度,我一头雾水地在心中掰着指头,把名称一个个记下来。等一会儿,所谓“与智者的相遇”……
“……我可以,把木帛理解为智者嘛。”
“诶?”
林棉显得有些惊讶。
“这个……我原本想说,神翎香同学更像是智者的样子。”
“不,那家伙才不是智者……至少我觉得木帛与这个称号更相称。”
“咦——像是被夸奖了一样。”
“不过,按照这个框架来看,最初的事件里,好像并没有‘对冒险的抵触’这一阶段呢。”
“没关系的,不如说真正发生的事情如果完全和框架一致,反而会显得有些可怕不是嘛。”
“啊哈哈。”
自己活在故事里——这种老生常谈的想象。
“不过……好像这一次,无论我想与不想,阿修罗都已经把我摆上智者的位置了呢。”
“智者木帛哟,我是勇者阿修罗,恳请您对我的冒险作出指导。”
“唔……真难办。”
林棉困扰地笑着。
“总觉得,我也只能给阿修罗加油打气罢了……而且接下来,究竟是个怎样的冒险这一点,我也说不上呀,如果连续三回遇上怪异的话,那可真的是很倒霉的事情呢。”
“倒霉……吗——”
“——不,不对!或许阿修罗真正面对的冒险,并不是和怪异打交道——”
突然,林棉一下子将上身挺了起来,双眼发亮地看向我。
“——所谓的冒险,其实是,‘恋爱’!”
……咦?
恋爱……吗?
‘恋爱是冒险’。
好像是个不得了的,但又确实准确无误的说法。
“这样的话,阿修罗同学,确确实实正在面临‘对冒险的抵触’呢。”
对冒险的抵触。
对恋爱的抵触。
在真正踏入冒险前的犹豫阶段——其最终结果依旧是踏入冒险,在智者的推动之下。
也就是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突然响起,于是林棉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裙上的灰尘准备离开。接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快地转过身来,从台阶上拿起之前带过来的书,递到我的面前。
“这本书,借给你。”
“……诶?”
“里尔克的短篇小说集,我早就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这是作为朋友的推荐。”
我迟疑着收下书本,嗅到淡淡的油墨香。虽说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擅阅读,长篇文字总是看得我头疼,但眼下的情况似乎容不得我拒绝。
“其实也不用全部看完,其中夹着书签的部分是我比较喜欢的部分,阿修罗可以挑着看一点哦。”
“嗯……好的。”
“那么,回头见吧。”
林棉挥了挥手,小跑着消失在台阶之下。我抓住最后的时间短暂地放空着自己。
就消磨时间这一点而言,这个午休确实是充实地渡过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我思考着这一点,突然触到手中书本坚硬温和的脊部。
稍微感到安心了一点。
“或许,就如智者所说的那样,鼓起勇气踏入冒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