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十一年,随着最后一抹悲凉的秋风掠过京城,寒气渐渐变得凛冽起来。
宫墙外一处由青石堆砌而成的宅院上方,风起了愁绪,于是云旋成一只只飞鸟的形状。
坐落于长安内城西侧的绛侯府,是老太尉当年封爵时,太祖大手一挥,赏赐下来的。
后人说,自老太尉跟随太祖从陈县起兵开始,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
最早在陈县的时候,陈县有许多养蚕的农户,老太尉会上山砍些青竹,将竹子割成一片一片的竹篾后,编织养蚕的桑匾拿去集市上交易。
老太尉年轻的时候就是靠着这门手艺活勉强谋生的。此外,偶尔也会参加附近乡亭的白事挣点外块,吹箫奏哀乐,这也是老太尉所擅长的。
后来,县令说要扩充陈县的府衙,于是老太尉成了行伍里为数不多能力引强弓的武卒。
如果天下一直太平,那老太尉大抵就这样庸庸碌碌地度过这一生了。
绛侯府中箫声瑟瑟,高亢而又昂扬,是老太尉的嫡子在吹奏着父亲最喜欢的歌谣。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悠扬的歌声将老太尉的思绪拉回到三十多年前。
那会儿大王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没有人会想到未来某一天,这位游手好闲的中年人会占据关中,逐鹿天下。
直至某日,有黔首发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于是,列国贵族们死灰复燃,天下各郡对这位假冒贵族的平民云应景从,纷纷揭竿而起。
然而那群响应浪潮的人除了贵族们,还有他和大王。他们不过浪潮中的小鱼小虾,至于那些王图霸业,没人看好他们,甚至他也觉得未来大王能得到一郡之地的封国便很是不错了。
可是,当他们有一日行军至砀旸山时,大王在帐中与他对坐,问,“子卿觉得这天下应该存有几国?”
那日,在太祖炙热的凝视下,他忆起了昔年在陈县逗留的那位相师。
据说那位先生叫王诩,自旧时楚地而来,说是给人看相,却只是为太祖而来。
先生鹤颜白发,喜好饮酒。他曾引着先生在城中的小店筛过几碗酒,只是数碗饮尽,先生只觉不过瘾,便从自己的葫芦里倒了些琼浆出来。他观那葫芦不过只能装二斤佳酿,却发现五大碗过去,这葫芦中的酒水仍没能流尽。
而且,先生的酒要烈上许多,第四碗饮尽后,他便醉倒了。再醒来,先生已经离开了陈县。只是城中有消息传开,说先生离去之前为城西的刘太公第三子看相,道,“君贵不可言”,然后便离开了。
所以,后来太祖决定起兵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以太祖近侍的身份参与到这场角逐之中。旁人不看好这位略显轻浮的中年人,他看好,可能原来是因为当年那个宛如谪仙人般的先生,可现在……
他对着大王灼灼的目光,开口,“臣以为往前横推五百年,列国交战,无论钱粮还是戍卒,承担着这一切的都是百姓啊。只是……”
眼前这位王的意图,他心知肚明,只是他也不能确定,统一真的比分封好吗?分封可是施行了八百年了啊!而统一?这片土地才统一了多久,又燃起了战火。
大王没有再续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他肩上。
“将军先在帐中休息会儿吧,明日该发兵砀县了。”
此刻,他又何尝不懂大王心中藏着的志向有多大,只是,此生这份愿景真的能实现吗?海清河晏,山河一统?往远了说,旧时的山东六国残余势力能越过吗?
正如他曾经所认为的,大王势必拥有一郡之地。大抵是起兵后的第八年,太祖被怀王封侯,早先攻下的砀郡被作为封地。
攻城略地的这几年,被六国贵族所拥立起来的怀王渐渐地有了自己的势。然而刚刚成年的怀王还不懂得收敛自己的爪牙,年幼的时候被人拥簇上高位,身为王也只是作为一种旗帜,招揽人心。更何况,如今王朝覆灭,怀王想要的是实权。
宋义死了,是被一位年轻的将军一剑捅死的。昔年扶持怀王登位的人群中,有这位旧楚贵族的身影。
可是,那是宋义啊,怀王亲自培养的亲信,手握符节的上将军,怀王能轻易将此事揭过吗?
答案是,能!与外界传言并不一致,怀王虽然想夺权,但并非没有脑子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过自此之后,怀王与那些虎视眈眈的贵族暗地里的争权夺利从未停过。
直到某天夜晚,彭城王宫中出现了刀戈剑影,年轻的怀王跌落王座,在流放的路上被人一剑封喉。
也是从此刻开始,风云再起,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
怀王在世时,太祖被封了王,封地从砀郡迁至汉中。怀王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宋义被斩杀后,太祖便成了怀王手下的头号人物。
怀王的本意是给太祖一块更大更富足的封地,只是在旧贵族的阻挠下,封地从富饶的关中变成了贫寒的汉中。
六国的旧贵族是傲慢的,因为傲慢,割地演变成灭国。如今复国后,这份傲慢更为强烈。他们对自己血统的自信达到了巅峰,贵族永远会是贵族,祖宗基业必然传递千秋万代。
所以,对于太祖这等从平民中发迹起来的汉中王,他们是打心底里瞧不起的。也正是这份傲慢,给了太祖韬光养晦的时间。
关中是前朝王室的祖地,那里的百姓曾是前朝最坚实的拥护者。哪怕,新帝昏聩,列国环伺,赋税沉重,百姓仍对前朝有强烈的归属感。毕竟,昔年帝国的铁骑横扫寰宇何等荣耀啊!
所以,当亲自坑杀20万降卒的前朝将领成为关中王、河内王、河外王的时候,太祖知道,时机到了。
彼时,老太尉已经伴随太祖二十载了,太祖封其为威武侯,掌中军。
太祖东出汉中,派老太尉南击章平,自己平定了三秦之地。自此,天下再度一统拉开了序幕。
太祖占据咸阳后,改修律法,与民休憩。同时,在昔日王宫遗址前筑建高台。
在老太尉从傲苍归来的那天,太祖登上修筑好的高台,台下是乌泱泱的人群,他们面色发黄,他们眼神迷茫。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了,统治者在这几年里换了几个,朝令夕改是常事,他们是前朝遗民,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高台下,一口黑色的铜钟被人敲响。
高台上,太祖向前迈了一步,身后侍者们抬着一方书案。
书案上覆有一方黑布,被放置太祖身前。眼看台下声音渐渐凝息,太祖揭开了布,只见,三个瞪大眼睛的脑袋立于书案之上。
“贼人已伏首,孤与尔等立约,杀人者,人皆可杀之,伤人者,入府司适情量罪。吾观关中百姓不易,故,关中一年赋税,可免!”
话语毕,台下百姓一脸惊诧。
“当真?”
书案上的三个脑袋,百姓们倒也听闻,如今入主秦关的大王已将那三个罪人枭首。只是对于这骤然减免的赋税,难免不感到困惑,要知道,哪怕是当年的王上也从未减免过赋税啊。
“当真!”
城墙下的老太尉,远远望着高台,嘴角扬着笑,心中暗道,季兄,该当如此!
渐渐地,太祖在关中站稳了脚跟,而六国贵族也回过神来,但是太祖已然成了势。无奈,天下两分。
后来,统一的进程渐渐加快了。对于这些诸侯王,太祖选择了拉拢一批,然后打击另一批。
当年斩杀宋义的少年成了新的楚王,他代表着六国贵族毅然向太祖宣战。
这一战,太祖败了,溃败得异常狼狈,驾着一辆牛车奔走在逃亡的路上。甚至为了减轻重量,一脚将未来的惠帝给踢下车去。
那个年轻人的勇武实在远超常人,在交战中,率领着几十骑便敢直奔太祖大营。离谱的是,近万人的中军营帐挡不住几十人的冲杀。
老太尉披坚执锐,侧身上马,挥舞着铜戈迎击。
戈与戟的碰撞溅出几丝火花,看着面前这位血气汹涌的年轻人,老太尉在心中暗叹,自己终究是老了。
兵器相交,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颤,为太祖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后,老太尉便也抽身离开了。
重整旗鼓后,太祖要求在西北征讨齐地的大将军出兵。大将军答应了,但有个前提,要求太祖给他封王。
大将军也属于传统的六国贵族,不过他的家族传到这一代早就没落了,在战事未启之前,大将军的生活一直很困顿。可即便如此,对于他们这些贵族来说,重现昔日家族的荣光,理所应当。
太祖无奈允了,封大将军为齐王,合兵力围困住彭城,只围不攻。
时间久了,城中的粮食捉襟见肘,楚王主动杀了出来,一次次突破围困,又一次次陷入更大的包围圈中。
终于,到乌江江畔边,年轻的楚王不再寻求生的希望,他是王,他的命只能他自己取。在他自刎的前一刻,他指着苍穹,说,“籍今日葬身于此,盖因天命也。”
回忆到这里,年迈的绛侯目光幽幽,只觉似乎这般人杰,生命尽头的选择都如此相似。楚王是这样,大王也是这样。
多年后,一个小小的亭长在这场天下角逐中成功了。当年望向帝撵说出“大丈夫应如是”的亭长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
延绵八百年的分封制对新生政权的稳定无疑是有帮助的,可只应用了十多年的郡县制它就是错的吗?
早在昔日对坐的时候,老太尉就知道这位大王的心思了。只是当下,六国势力仍存,一切还得徐徐图之。
最终,被封为绛侯的老太尉知道,大王妥协了,在分封制与郡县制中作出了折中——郡国并行。昔年的六国贵族虽然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却也获得了不少的土地。
只是老太尉知道,这些土地终究是会被收回来的,不管到时候以何种方式。
果然,高帝七年,曾经找太祖讨封齐王的大将军被斩。大将军不是例外,早年分封的诸侯王,不是因为叛乱便是因为别的原因被斩,或是失去封地削了爵。而绛侯还是那个绛侯,在太祖眼中老实忠厚,值得托付。
高帝八年,太祖在平叛的过程中受伤了,伤势严重,大臣们急忙找来太医。可太祖摆了摆手,道,“天命如此,不必强求!”
随后,喊人召来绛侯,“子卿啊,孤走后,这江山社稷就交给你了。”
帝王眼中的诚恳真挚一览无余,而其中隐晦的暗示,绛侯也读懂了。
“臣,明白!”
听到确切的回应后,太祖紧皱的眉头舒缓,秉退绛侯后,这合上的双眼便再也没睁开过。
太祖起于微末,在位八年,谥号高皇帝。
惠帝七年,绛侯任太尉,总领军事。高后八年,老太尉联合丞相诛灭扎根朝堂八年之久的外戚势力。
只记得那天,老太尉回到绛侯府,午夜梦回的时候又见到了高帝。
“臣不辱使命,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臣做到了。”
梦中的高帝,样貌停留在三十多岁的样子,冲绛侯点了点头,然后便消散了。
自此以后,高帝再未入过老太尉的梦。
前几年,老太尉因为年纪原因,再度被罢了官。罢官后便在这绛侯府里养老了,嫡子继承了爵位,嫡次子任河内郡守,又因为当年老太尉推举文帝上位,这绛侯府啊倒也无需忧虑什么。
只是在这平凡的一天,箫声的余韵响彻整个绛侯府。微风拂过老太尉的耳朵时,一声“子卿”骤然出现在老太尉脑海。
“是陛下来接我了吗?”
这夜,老太尉含着笑,伏在书案,与世长辞。那支曾作为老太尉谋生手段之一的箫,奏上了一首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