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涅尔感到一阵窒息。
他尝到海水腥咸的味道,感觉到四面八方越来越大的压力,以及逐渐消退的火光。
一开始,他还能细致地体会到这种种不适,但很快,它们就会被一种新的感觉取代。
巨大的、纯粹的、凌驾于感知和思维之上的恐惧。
一如既往。
他时不时就会做这个梦,间隔最短两三天,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八岁时的样子,小胳膊小腿上绑满了刻有增重邪术的石头,被从祭坛上推进海渊。
他是个祭品,他的全家都是某个不知名邪/教的牺牲。
父母的血肉被邪/教徒填进了祭坛里,成为了那些亵渎的符文的一部分。
而他则因为年龄,或者说因为“纯洁”而被当做更高级的祭品,要在仪式的最后被献给神明。
当年小小的他已经被吓傻了,根本不知道反抗,小脑袋里只有一个离谱的念头:
他是会被淹死呢,还是被那什么神明给吃掉呢?
答案是,都不对。
他在漆黑一片的海水中,被恐惧席卷。
他感觉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什么,好像也听到了什么。那是一些扭曲的画面,一些疯狂的耳语,时不时的,似乎还有滑腻的东西蹭过他的皮肤。
他看到被胡乱拼凑的人类肢体,畸形的脏器上布满令人作呕的病变;他听见尖厉的大笑和嘶吼,还有人在呼唤他;一切又在转瞬后归于虚无。
然后,海渊睁开了眼睛。
一开始,迪涅尔以为是海里升起了什么发光的东西,比如潜艇什么的……他在公学的课本里看到过。
直到那只眼睛眨了眨。
接着又笑了起来。
迪涅尔这才知道,他真的见到了神明。
*******
从梦里醒过来后,迪涅尔习惯性地看了看窗外。
梦里海渊中那些疯狂的画面与声音还纠缠在他脑海中,干扰着他的思维。
用了两分钟,他才分辨出真实的窗外景色。
夜色如墨,距离黎明至少三个钟头。
他骂了一句,躺回去,打算接着睡。
这个时候,耳中回荡的可怖声音终于渐渐收束,调整成了可以被听懂的人类语言:
“又梦见我了,迪尼?”
迪尼,世上会用这么亲切的名字称呼他的,总共有七个人,其中还活着的只有一个。
不,准确地说,这一个不能算人。
“不想闲聊,艾芙,明天还要赶路。”
“你还睡得着吗?”
“……该死。”
“不许偷懒,迪尼,感受我,靠近我,每一次梦都是恩赐,是你复仇的力量。”
艾芙的声音从悦耳略带魅惑的女声转变为了某种层层叠叠,仿佛千万个齿轮在摩擦,电流在机械结构间轰鸣的摄人声响。
某种不可名状的伟力降临了,她……祂兼具神圣与亵渎,美好与恐怖,是一是万,是胁迫与规劝的统一。
迪涅尔在内心单膝下跪,顶礼膜拜。
那熟悉的,被无数人疯狂追求的,于他而言却既是恩赐也是诅咒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
和八岁那年,他在海渊之下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
那只眼睛笑了起来。
迪涅尔不是很确定他是怎么从一只硕大的眼球上看出笑意的,毕竟那眼睛连上下眼睑都没有。
不过这是后来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当时的小迪涅尔可没有思考的余裕。
他只有恐惧,小小的心脏仿佛要在恐惧的抓摄下停跳了。
恐惧是求生本能的提现,恐惧越强,不想死的念头也就越强。
这份本能甚至能让人在神赐的恐惧中挣扎出一线生机。
体现在八岁的迪涅尔身上,就是他不知为何想起来父亲的教导:
“航海与占星家之神阿斯缀尔会保护所有海中的子民。”
“怎么才算阿斯……阿……”
“阿斯缀尔。”
“才算是阿斯缀尔的子民呢,爸爸?”
“勇气和希望,迪尼,只要你心中有这两样东西,不止阿斯缀尔神,莎伦众神都将视你为选民。”
迪涅尔的父母是泛信徒,即平等而广泛地信仰众神。
就和绝大多数的新兴贵族一样,他们掌握着大量社会财富,因而被几大正神教会平等地拉拢,如无特殊原因,不会倒向哪一方。
泛信徒会这星期去丰饶与生命之神的教堂听布道,下星期又去工艺与合金之神的箱子里捐钱,雨露均沾。
并不虔诚,所以广受欢迎;没有信仰,所以认知全面而客观。
因此,迪涅尔小小年纪就把所有正神教会的常识都了解了个遍。
危机时刻他想起来这些知识,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地虔诚祈祷起来:
“阿斯缀尔神,救救我!”
小孩子记不住那么多复杂的神圣语句,表达得相当……质朴。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
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浅笑。
这声浅笑犹如一万头恶魔将他包围起来,撕扯下他的大脑放在火堆上炙烤;如世上所有亵渎言语的总合;如他父母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神。
小迪涅尔的理智瞬间被冲垮,心中的祈祷也不复存在。
一个强大的意志强硬地闯进他的思维,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想法,洪钟大吕,不可动摇:
“阿斯缀尔不会来救你的,孩子,你,你们,永远只能,也必须自救。
“更何况这里,我的坟墓,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失误。
“为了避免铸成更大的错误,他们连往这里看一眼都不敢。
“……
“……你还没有死,也没有疯。
“你很有天赋,孩子。
“那让我看看,你的天赋还能否更进一步。
“若不能,就留下来陪我吧;若能……
“那便带我去看看吧,看看地上的世界如今成了什么样。”
下一刻,小迪涅尔感觉什么东西涌进了身体。
那是一种粘稠的触感,一开始是冰冷的,但它越深入自己的身体,冰冷之中隐藏的灼热就约明显。
直到它占据迪涅尔的每一寸血肉,血肉被冻结在原本的形状,内在的本质却被融化,化作无尽的光和热。
迪涅尔还是迪涅尔,但他那时就隐隐明白,他的本质已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了。
疯狂恰好坍塌成了理智的形状;血肉恰好畸形成了人类的样子;诡谲邪异的力量恰好维持在了“迪涅尔”的状态。
******
迪涅尔脱离那种承受力量时玄奥发散的状态,然后猛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一团冰冷淡漠,但又璀璨热烈的星光从他的心脏里爆发出来。
所幸这光芒被他的手掩住,并未惊醒这夜幕。
无数平凡的、不平凡的人,还在这一如既往又从不相同的夜色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