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特感觉地牢里吹着阵阵阴风,冷得透骨。
爱德华的描述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想起来以前看过某位剧作家留下的戏剧评论中的观点:鬼故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解的鬼怪。
身为知识教廷的图书管理员,他深以为然。
这世上有无数诡异危险的东西,包括邪神在内,人类或许无法理解它们,但至少能找到办法,让它们的危害不波及自身。
面对一具尸体,你可以把它轰成渣,可以禁锢封印,也可以时刻监视保持警惕。
但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这里可是绿金之城,丰收教廷所在,教皇和红衣主教团坐镇的大城市!
如果连这些人都没察觉到区区一具尸体的不对劲……
如果这背后是连六大正教之一都无法对抗的异常……
赛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所幸在螺旋之城的锻炼让他即便浑身发冷也保持着思考:
围绕着这名死者,显然存在着大范围的认知阻碍。人们无法认识到他的死亡,也无法对他的异常举动产生怀疑。
奴隶贩子会反复抛尸,而尸体自己蹦回来的过程中,也不可能没有目击者。
这些目击者也无法认知到异常,这说明认知阻碍至少覆盖了从乱葬岗到这家旅店的范围。
赛特快速回忆着大图书馆对于心智的研究,相应邪术与神术的生效原理。
最终,他得出两个有可能的结论。
第一,一种超大范围、效果强横的认知干涉覆盖着整个绿金之城,所有人、动物乃至正教的神官都受其影响。
第二,那具尸体被动过手脚,试图对它产生认知的行为会受到扭曲。
整理完思路,赛特的恐惧和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
他隐约找到了这个“鬼故事的解”。
如果是第二只可能,那好办,只需要找几个高阶神官,打破他们的认知障碍,让他们对牢中那具尸体进行彻底的研究和净化就行了。
如果是第一种……那凭他自己肯定是没办法的,只能通过幸存者把异常情况传达给六大正教了。
当务之急,是区分。
如何区分两种可能性呢……
多年的研究经验让赛特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
“黏液!”他用唇语向爱德华说道。
“什么黏液?”爱德华一愣。
“他身体腐烂成的黏液啊,他从乱葬岗一路蹦回来,脚底沾的黏液会留下脚印不是吗?身处认知障碍中的人看到那些黏液脚印会有什么反应?如果认知阻碍的根源是尸体,那脱离了尸体的黏液能否被正常认知?”
赛特快速说了一大堆,然后只见对面的爱德华一脸懵逼。
说太快了,他读唇语没跟上。
赛特只好慢慢又说了一遍。
这回爱德华听懂了。
这位彬彬有礼的尸鬼一脸严肃:“你刚刚说,他脚底沾着黏液,一路从乱葬岗蹦回来?”
赛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这么说的,但重点不是这个——”
“不对……不对,他明明……不对!”
爱德华通过邪术传进赛特耳朵里的声音带着刺耳的扭曲,就好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下一刻,爱德华一把拽住了赛特的胳膊,拉着他向地牢外走去。
尸鬼那恐怖的力量让赛特根本无法反抗。
“你要干什么?!”赛特差点惊呼出声,但及时改成了压低声音的喝问。
“我也受影响了!”
“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能认识到异常,所以没受影响,但其实我已经被影响了!一切一切干枯的世界杠杆……”
“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
“你说那尸体是蹦回来的,但在我印象里,他是走回来的……不,应该说,我下意识忽略了他是蹦还是走……废话,只有一条腿的人当然只能蹦啊!而这部分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冰的舞台,坚实的海洋……”
“……那现在你意识到了,这正说明影响是可以消除的……你要带我去哪?”
“去人少的地方……乱葬岗就很不错……一切源于油,源于成磅的熔岩……春天的城市,主宰的花朵……”
赛特没再多问什么。
爱德华身为经验丰富的幸存者,这时候去乱葬岗一定是有道理的,他的理智思维和逻辑判断不像是受了影响的样子。
至于他每段话后面跟着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内容,好像是诗?
正常人会在对抗异常现象的时候念诗吗,显然不会。
但幸存者都不是正常人,念诗说不定是爱德华施展邪术的媒介,就像图书管理员通过语言施展力量一样。
自己少管为妙。
*******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即便是绿金之城,灯火的光芒在此时也变得黯淡了。
在这黯淡的掩护下,尸鬼奔行在街道上……后面一个知识教会的低阶神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
爱德华那个死人身体不用喘气,所以跑得贼快。
赛特很快就追不上了,要不是他隔一会就用一次“征服者的骑兵”神术,他现在已经被甩出八条街去了。
他感觉自己的肺正在呼吸中融化,血腥气伴着脚步声在他的颅腔里上蹿下跳。
只有爱德华念诗的声音,在前面吊着他的注意力。
“……颅内的蠕虫,木桩和休耕地,
“一切的一切,僵尸的情人,
“骨瘦如罪……”
诗歌中仿佛有什么奇异的力量,能让人安定下来,就像风暴中的灯塔,对抗着“自我意识”小船的迷失。
跟在爱德华身后,赛特看到一条荆棘缓慢地从他的领子里爬出来,攀上他的肩膀。
“一切的肉身,干枯的世界杠杆……莫怕劳作的世界,我的凡胎……”
随着诗歌的朗诵,从爱德华皮风衣下钻出的荆棘枝条越来越多,领口、袖口、裤腿和帽檐下方,源源不断的荆棘开始覆盖他的全身,扎进他的身体,黑色的血液从他惨白的皮肤中渗出来。
赛特“嘶”地抽了口冷气。
看着就疼。
而那些喝到了尸鬼血液的荆棘上,一个个花苞结了出来。
鲜红的、充满生命力的花苞,和死气森森的尸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城市到乱葬岗,黑暗越来越浓,花苞也越来越多。
就在两人踏过第一排疑似墓碑的破烂砖瓦时。
“……肉身机械地抚慰……差不多了。”
爱德华的脚步一顿,抬手向赛特抛来一样东西。
赛特手忙脚乱地接住,才看清那是一本薄薄的书。
一本诗集。
“……随着这凡俗的世界轮回……接下来我没法说话了,你替我念。”
“……好。”
“一直念到确认我死透。”
“……啊?”
“念!”
“噢噢,人间的融合,花一样盛开……”
爱德华站在乱葬岗的荒草间,右手从腰间取下一条荆棘般的长鞭。
他手腕抖动,鞭影撕裂空气,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接着,他猛地发力,鞭子呲啦一声陷进他的脖子,绞断了他的血管。
赛特吓得差点咬到舌头。
尸鬼的血溅到他肩膀的花苞上,一朵娇艳无比的玫瑰盛放开来。
“哦,光芒四射,花蕾成对,
“肉身的幻影火焰般升腾。”
爱德华的头无力地垂着,双臂却张开,仿佛在欢迎死亡。
“大海的深处,原油喷涌……”
恰在此时,日出的时候到了,玫瑰一朵接一朵绽放在晨曦中。
“洞穴与墓穴,黄铜般的血液……”
爱德华的身体逐渐被荆棘绞碎了,大团的玫瑰以他的血肉为养料快速生长着,明媚的颜色在清澈的天光下,诡异又惊艳。
“花朵,花朵,一切的一切。”
随着赛特的话音落下,乱葬岗中只剩一捧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