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里恩的下城区比地狱还要肮脏。
这是居住在上城区的贵族老爷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巴顿一直觉得,说出这种话的人既没有见识过地狱,也不搞不清楚什么才叫真正肮脏。
虽然地狱这种地方巴顿倒也从未去过,但是针对“肮脏”这两个字,大概没有人比他们这种贫民窟居民更有发言权了。
在巴顿看来,诺里恩的下城区除了街上的污水多了些,巷子里的的粪便臭了些之外,完全当得上“干净宜居”这几个字。
他都不敢想象,如果从小住在下城区的房子里,自己能成长的多么阳光开朗。
说起来也奇怪,明明只隔了一道城墙而已,但老爷们就好像打心眼里觉得城外庞大的贫民窟并不存在似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能注意到下城区的下等人,在贵族圈子里已经能称得上是悲天悯人了。
又怎么能奢求他们将高贵的目光投向城外这群连人都算不上的臭老鼠呢?
反正有身份的人都是这样的……
不,或许并不完全是这样。
巴顿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面前低矮的圣堂。
和上城区那座宏伟气派的纯白圣殿相比,眼前这座圣堂因为缺乏打理,显得十分破败,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圣洁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但和周围用茅草与朽木搭建成的窝棚比起来,这座石造的建筑又如同鸭子中的天鹅一般显眼,显得格外气派。
巴顿习惯性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推开圣堂的大门,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顿时铺面而来。
这是一股混杂着血腥味和呕吐物味的复杂气息。
若是仔细分辨,大概还能在其中找到一丝肉体腐败的味道,一不注意就能将人熏的翻个跟头。
与之相比,就连贫民窟中持久不散的臭气都变得弥足珍贵了。
稍微习惯了一会,巴顿开始向圣堂内迈步。
他微微低着头,绕开躺在地上抽搐的病患躯体,跨过肆意流淌的大滩污血,默默的汇入圣堂中央正在排队的人群之中。
直到这时候,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抬起头,将带着敬意的目光,投向神像下那位忙碌不停的神官。
那是一位格外邋遢的神官,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那件本该保持洁白的神官袍,因为脏污显出一种特殊的灰褐色,好似许久都未曾洗过。
单就卫生状况来说,和这座圣堂十分相配。
神官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从额头经过左眼一直连接到脸颊的,加之表情不善,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凶恶。
但巴顿敢保证,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善良之人,多半以后也不会见到。
队伍在慢慢前进,很快巴顿就来到了神官的面前。
“二十枚铜子。”
神官用仅剩的右眼憋了巴顿一眼,并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巴顿点点点头,从贴身的衣袋内小心翼翼的掏出二十枚还沾着体温的铜板,轻轻放在面前的方桌上。
神官数都没数,随手将铜板扫入方桌下方的小箱子里,然后转身从背后的架子上拿起一个小瓶子,塞进巴顿的手中。
“还是老规矩,一天三次。”
虽然经过络腮胡的遮掩,让人不太容易看出神官的年龄,但巴顿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年轻。
当然巴顿也知道,这不过是错觉罢了。
在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神官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了,而且从未有过变化。
有时候巴顿会想,神官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圣者,因为即便是时间也无法从他身上夺取任何东西。
只是真正的圣者会出现在贫民窟中么?
巴顿觉得大概不会。
因为在吟游诗人的口中,圣者只会出现在富丽堂皇的圣殿之中,将祝福给予公主,授予贵族,赠予勇者,又何曾会在意他们这些灰老鼠呢?
“祝您永远年轻健康。”
巴顿向神官拒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同时在心中默默的补完了下半句话:
“我们的圣者。”
"等一下。"
艾伯特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盯着转身正缓缓离去的壮硕少年,忍不住开口说道。
名叫巴顿的少年似乎是没料到自己会被叫住,在转身的瞬间带着惊讶的表情与艾伯特对视了一眼。
然后很快他又重新低下头,直勾勾盯着地板,仿佛是想透过层层的污垢看清地板本来的颜色一样。
卑贱者不得与尊者对视——这是写在帝国法律中,也是刻在无数帝国平民血脉中的规矩。
艾伯特非常讨厌这样的规矩。
他曾无数次的试图让对面的人抬起头颅,可不管他怎么要求,对方顶多也就是讨好性的看他一眼,在下个瞬间就会再度将头低下去。
一切都只是白费功夫罢了。
“你不能再下矿井了,巴顿。”
艾伯特敲了敲桌面,用最严厉的语气认真说道:
“离你上次伤愈还不到一个月,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巴顿并没有大声争辩,或是嘴硬的说出自己身体很好之类的话。
他谦卑向艾伯特表达了谢意,同时保证会听从告诫好好休息几天。
艾伯特知道,他无法阻止巴顿。
这个少年明天依然会钻进矿坑里,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换取一些微不足道的铜板。
艾伯特也知道,贫民窟的人们都很尊重自己,却向来不怎么听他的话。
艾伯特什么都知道,又什么也做不到。
他甚至无法免去巴顿父亲的药钱。
因为巴顿至少还可以拖着伤病的躯体干活糊口。
因为这里是贫民窟,比巴顿父子可怜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可艾伯特就是忍不住想说。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一种伪善,就像他忍不住在这里盖起一座圣堂一样。
和勇者闹翻被赶出小队之后,艾伯特原本并没有在这里扎根的想法。
他原本是打算成为旅行商人,或是成为冒险者,好好见识下这个广阔的世界。
只是第一次来到这座贫民窟的之后,他就无论如何都无法迈开脚步,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身后。
艾伯特在地球上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裕,却也不算贫穷。
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不是跟着勇者在战场上拼命,就是在贵族的豪宅中参加各式各样的庆祝酒会,根本不曾有机会去接触这些底层人的世界。
因此他从未想过,有人竟过着这样的生活。
艾伯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善人,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也没什么多余的亲近感。
说到底,这个世界无论是毁灭还是存在,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他就是放不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艾伯特的「称号」并不是神官,而是圣骑士。
他的治愈神术不算优秀,可以治疗外伤,解除中毒,却对疾病没什么好办法。
他的魔力也不算多,多用几次神术就会浑身无力,陷入魔力枯竭的状态之中。
好在艾伯特在长期的战斗中积累了一些还算有用的草药知识,足够他应付那些不太严重的情况。
而且他的身边还有一名专业草药师辅助,这也让他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和艾伯特搭档的草药师,是一位娇小的少女。
少女有着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缺乏起伏的身材,以及脸上还未脱去的稚气,让她看起来格外年幼。
如果在前世,这名少女的存在多半会让艾伯特挨上一个使用童工的举报。不过在这个世界,当然并没有这种多余的限制。
更何况少女也并不是童工,而是奴隶。
她纤细脖颈上套着的黯淡金属项圈,毫不遮掩的透漏出了她的身份。
说实话,“使唤年幼的奴隶少女”对于神职人员来说是很糟糕的传闻,但艾伯特不在乎,贫民窟的居民也同样不在乎。
不,十年前艾伯特刚来这里的时候居民们应该还是在乎的。
因为艾伯特清楚的记得,当时完全没有任何年轻女孩敢独自来找他看病。
好在他们现在不在乎了,可能是出于尊重,也可能是发现了这位少女并不是一般人类——毕竟一般人类可不会十年都没有一点成长。
“砰!”
一声巨响传来,神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咔嚓声,一队穿着全身甲的骑士毫不客气的闯入了圣堂。
从甲胄上五颜六色的朦胧闪光,艾伯特能判断出这些全身甲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附魔。
就他所知,城市警备军的穷鬼们是绝无可能穿上这种豪华甲胄的。
也就是说,这伙人大概是王宫的禁卫骑士,真亏他们愿意踏足这种地方。
“就是这里吗?”
一名穿着轻甲没带头盔的青年,用丝质的手帕紧紧地捂住了口鼻,迈着傲慢的步伐走入了圣堂。
一个将看似护卫的男人走在他的前方,抬起穿着胫甲的脚,将面前挡路的贫民们通通踹开,无论是生病的,还是受伤的。
贫民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拼命的低下自己的头颅,即使被踢飞的也是如此。
别说是抱怨了,他们甚至连痛苦的声音都强行压抑在了肚子里。
“艾伯特·阿尔维斯。”
傲慢的青年站在艾伯特面前大声宣告道:
“你被征召了”
因为青年的话,贫民们一瞬间喧哗了起来,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没有谁比这些穷苦人更清楚,艾伯特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艾伯特的眼皮重重的跳动了一下。
“请稍等。”艾伯特站起身,转身向后方的休息室走去:“容我去披甲。”
安静的圣堂内,隐隐响起了一阵叹息的声音。
那是年轻的贫民们发出来的,他们心中隐隐抱着一丝期待,期待艾伯特断然拒绝。
年纪稍长的贫民们则并没有那么天真。
没错,艾伯特是他们的希望,而希望总是会被夺走的。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之就是一定会被夺走的。
很快,艾伯特重新出现在青年的面前。
从他没带头盔,穿着一套老旧的半身甲,左手持着漆黑的三头连枷,右手握着一面半人高的大盾。
大盾表面上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划痕与凹陷,半身甲同样残破不堪,渗入甲内黯淡血迹如同斑纹一般装饰在领口位置,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经历过的一切。
“久等了。”
艾伯特轻声说道,同时将链枷猛地挥出,带着尖刺的圆形铁球精准的击中了护卫的胸膛。
伴随着骨裂的声音,护卫吐着血飞了出去。
年轻的贵族抛下丝绢,猛地拔出剑来,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防御动作,就被突如起来的盾击拍翻在地。
“这一击是因为你对我的病人动手。”
艾伯特举起重盾,用盾面朝着青年左手狠狠砸下。
“这一击是因为你们不讲信用,随便来到我的地盘。”
然后是右手。
“这一击是因为你没有主动向我报上姓名。”
最后是青年高挺的鼻梁。
等艾伯特重新站直身子时,那名青年已经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和刚才那些被护卫踢飞的贫民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