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索菲娅抵住一堵墙缓缓向前挪动。
凭着直觉,她隐约猜到底下就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凛,你在哪里?”
她本想大声呼喊,结果怎么使劲儿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血腥味自咽喉蔓延而上,愈发浓烈。呼吸变得黏腻滞重,而四肢也逐渐沉如灌铅。
索菲娅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一歪。
来不及惊呼,失重感便瞬间包裹着她,用力往下牵扯。
果然要摔下去了啊……
危急关头,她心如止水,凄然一笑——
“算了,活着本来就没意思,这个世界上心疼我的人有几个?
“外公外婆和妈妈早就去世了,莎芙姑姑和爱琳娜阿姨也不知所踪。
“妹妹不懂事,只会抱怨我管得太多。爸爸更关心工作和另一个家,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
“家族长辈和竞争对手都忌惮我。就这样死掉,他们会拍手叫好吧。”
她正想放弃挣扎、束手待毙,胸口却莫名揪紧。
“不对……凛为什么说我是她荒芜土地上最后的玫瑰?这家伙不是觉得我们只是在扮演恋人么?
“谁允许她把聂鲁达的诗用得像遗言一样?不行,我得好好问问她!”
索菲娅咬住下唇,原本平静的脸上多了一丝不甘。
终于,固若金汤的黑暗空间铿然破裂,光线狠狠刺入缝隙中,害得她不得不闭上双眼。
在即将坠地之时,一只如云絮般轻柔的手及时拉住了她,将她从噩梦中抽离出来。
索菲娅猛一睁眼,大口喘气,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梦境外也切切实实地抓着某个人的手。
感受到这股软绵绵的劲儿,趴在床边休息的冬泽凛恹恹地抬起眼皮:“索菲娅,你没吃饭?”
听着这淡而不厌的语气,索菲娅满脸问号。
哈?这孩子是在嘲讽我没力气么?我念书那会儿可是练过泰拳的!
还没等大小姐发作,小女仆就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餐盒。
“听说住院餐很难吃,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放心,不是聚会上的残羹冷炙。”
“呃……我进医院了?”索菲娅这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周围一股消毒水味,被子也白得晃眼。
见大小姐急着要起身,小女仆轻轻摁住她,把病床摇了起来,随后在她身后垫上枕头。
“你昏倒了,躺了两个小时才恢复意识,应该慢点儿起。”
“啊,怎么这么严重?”
小女仆耐心解释:
“你经常头晕头痛,医生做了详细检查,初步推断这种情况可能是心脏卵圆孔未闭导致的。
“除此以外,这个小孔还可能引起肢体麻木、血栓、肺栓塞、脑卒中等并发症。”
“好像有点棘手啊……”索菲娅倒吸了一口凉气。
“问题不大,你的情况符合手术指征,可以进行介入封堵术。”
这项手术无需开刀,只需在大腿股静脉做穿刺,在超声引导下插导管进右心房,再将封堵器植入卵圆孔处。
与开胸相比,介入封堵术用时短,创伤小,风险低,恢复快。
索菲娅听后脸色大变:“什么?导管要从我大腿根部的血管钻进去,一直捅到心脏?”
“总比开胸要好,建议尽早治疗。而且,你说过要给我发工资的,金主大人。”
“啊呀,你是财迷吗?听着,就算我死了,工资也照发,不会欠你一分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缺钱,”冬泽凛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话虽如此,可索菲娅一想起白天的事就闷闷不乐:我知道,我们又在扮演恋人了。
于是,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揶揄冬泽凛:
“当初我们俩签了份协议,如果我没命的话,你也会被销毁。所以你才希望我活下去,对吧?”
冬泽凛抿紧双唇,低头不语。
“怎么不吭声了,被我说中了?也对,你只是为了活命才找我做交易的,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甚至还有了非分之想,真是荒谬至极。
索菲娅咬了咬牙:我怎么会如此天真,竟然妄图从不通人情的仿生人那里得到爱?
“不,我不是来做交易的,我只想好好保护你。”冬泽凛在心底默念。
她想抱住索菲娅,可手刚伸出来就凝住了,半晌才挤出只言片语:“对不起……”
这声道歉,令索菲娅误以为自己的猜想得到印证,喉咙莫名发紧发痛,几近窒息。
她打断了冬泽凛的话,强忍泪水:
“凛,你是因为我看起来很缺爱才怜悯我,还是把关心我、喜欢我当成主人的任务?”
“我……”冬泽凛不知该如何解释。
最初,她为了报恩,想方设法来到索菲娅身边。
接触到索菲娅脆弱的一面后,冬泽凛总是忍不住要把这枚外刚内柔的贝壳捧在手上。
她想扮演好友人、妹妹乃至恋人的角色,让索菲娅展露笑容。
索菲娅做噩梦,她来安抚。
索菲娅生病了,她来照顾。
索菲娅有危险,她来保护。
索菲娅想要亲吻和拥抱,她来满足。
角色是假的,但感情绝对不是。
如果“活着”和“保护索菲娅”之间只能二选一的话,冬泽凛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而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
哪怕日后索菲娅需要她充当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她也绝无怨言。
可是,这真的只是对不幸者的怜悯、对恩人的感激、对主人的忠诚吗?
冬泽凛自己也搞不明白。
此时,她最想做的事是把索菲娅揽入怀中,吻掉那双碧眸里将落未落的泪。
然而,索菲娅却躲开了她的手,故作笑颜:
“在动手术之前,我会解开权限锁。这样的话,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你都不会受到机制的惩罚。
“别担心,防火墙会继续保护你的。只不过,我们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羁绊了。
“你可以选择离开我,甚至……杀了我。”
“不,我怎么会杀了你呢?”冬泽凛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颤抖。
作为声望值最高的杀手,“嗜血者迦梨”拥有优先抢单权,一旦接下任务,其他人都只能靠边站。
她正是利用这一点来迷惑金主,争取更多时间,好让自己及时赶到索菲娅身边。
也就是说,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对索菲娅下手。
现在,冬泽凛抛弃了“嗜血者迦梨”的身份,假死脱身,就更没有必要完成暗杀任务了。
索菲娅不了解个中真相。她哽咽着反问:
“你竟然问我,你怎么会杀了我?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来暗杀我的人呢?
喜欢……索菲娅说她喜欢我?冬泽凛瞳孔骤缩,心潮起伏——
确实,她没有把我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也没有把我当成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玩物。
在她眼里,我就是冬泽凛,不是志村真奈的复制品。
也不是凯瑟琳夫人、莎芙姑姑、爱琳娜阿姨、克莉丝小姐的替代品。
而我竟然卑微地以为,索菲娅希望我配合她玩角色扮演游戏,当一个听话的工具人。
是啊,我的过去污秽不堪,又怎么敢奢求她的爱呢?
从扮演贴身女仆变成扮演妹妹,再顺理成章地变成扮演恋人,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
情感模拟器不停向仿生脑报错,警告框一个叠着一个,扰得冬泽凛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她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好热,为什么这里会这么难受?
与此同时,索菲娅在手机上解开了权限锁。
她撇过脸去,难过地闭上眼睛:“你自由了,走吧。”
冬泽凛没有多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游魂似的飘到病房门口。
耶胡达·阿米亥那首名为《爱与痛苦之歌》的诗,在她颅内不停回响: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后我们重又
变成两把利刃,
扌臿入世界的肉里,
各在各的位置。
嘣。
蓦地,她听见体内线路烧断的声音,眼前一黑,怦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