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大人驾临此处，老朽惶恐……敢问大人从何处而来，屈尊于此又为何事？”拄着一根枯木拐杖的老者费力地抬起头，兢兢战战地向面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行了一礼。
老者枯黄的脸孔上布满了皱纹，满头的银发下是深深凹陷进去的浑浊的眼瞳。他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紧紧地攥着用以支撑身体的木杖，仿佛木杖一离手的瞬间老者全身的骨头就会轰然散架。若非现在还能站在悠的面前，少年都要怀疑向他问话的是不是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枯骨。
一套洗得发白的灰色麻布束衣紧紧地裹住老者瘦削的身体，衣袖的破口处能看见混杂着黑色木屑的脏棉花，在这咋暖还寒的初春时节，仅靠这点衣物御寒恐怕十分勉强。
悠的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自己略带着些冒犯的视线。少年本能地缩了缩穿在自己身上的锦缎棉布束衣，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苦难与绝望，到最后人们只能顾得上自己。在这漫长的旅行中，类似的贫穷村落悠见过的不在少数，他不是神明，做不到拯救所有人。
更何况是并非属于这个世界的他。
领受了王的赦令，悠成为了勇者，踏上了讨伐魔王的旅途，却在一场意外中失足坠入这个世界。勇者不会置陷入苦难的人于不顾，如果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悠不惜伸出援助之手，但很多事不是只靠力量可以解决的。
从起点的西方重镇「光祁」一路东行，跨过千山万水，悠的目标是这个国家的都城「上京」，那里或许有他回到原来世界的关键。
只要翻过这座小丘便能看到「上京」的西卫城「繁霖」的影子，但时间已日落黄昏，夜晚的跋涉对旅人来说不是明智之举，悠想要在这最近的村庄里求得一处歇脚之地，要是还管晚饭就好了。
而且在上个城镇里准备的干粮已快见底，在用尽之前悠必须筹措到足够的食物，距离山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是饿死途中，对一名手眼通天的术士来说也太过笑话了。
“老人家可是这处村落的村长？”
“村长可不敢当，不过是下贱的管钱掌柜罢了。蒙得祖上经商的荫蔽，老朽也算识得几个字，久而久之也成了应付都城来的收税吏官的负责人。”老者自嘲道，沙哑的嗓音混杂着古怪的轻笑，听起来犹如枯树摇曳。老者虽是如此自称的，不过悠可不敢小觑，就算是在如此僻远的地方，商贾之家毕竟也是商贾之家。
知道眼前这位老者是村落里有些分量的人物，悠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出了自己的请求，“那好，您看天色已暗，山野险恶，所以我想在村子里借住一晚。只需要一间避风的茅屋、一盆驱寒的炭火即可——”
“——与之相对，这是报酬。”悠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块银锭，不过指甲盖大小，但作为借住一晚的回报来说实在是过于高价。应该没人会拒绝吧，悠满怀自信地想到。
果然一看见那块银锭，老者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见多识广如他也没想到有人会拿出一块银锭作为借宿一宿的回报。那双深凹进去的浑浊眼睛飘忽迷离着，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回复悠的请求。就在悠以为此事稳妥之时，却被老者接下来的话打得猝不及防。
“术士大人如此盛情，老朽实在惶恐！就算没有这身外之物，老朽与鄙村也该款待大人，为大人舒缓这一路辛劳，只是……”老者话锋一转，面露苦色。
老者回神之后竟毫无贪婪之色地从银锭上收回了目光，丝毫没有为眼前这莫大的财富而动心。悠意外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佩服。
“……只是鄙村的条件实在说不上很好，能用于招待客人的客房数遍全村都只剩下老朽屋里那一间，而那间客房早已被老朽从繁霖归来的孙女占了。非要借住的话，只能跟村里糙汉们挤一挤了，那会脏了大人的身子，大人肯定十分不情愿的吧？”老者掰着手指，一一排除有空房的人家，最后无奈地向悠摊了摊手。
“那还可以……”悠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都开出了如此丰厚的条件，却还是被拒绝了，说明比起手上这枚银锭的价值，把悠这个外人打发走对老者来说才更为重要。悠并不关心老者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他只是对今晚又要露营感到遗憾。
没有空房、忌讳外人、害怕怠慢……老者想编出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恐怕在悠之前已经有许多旅人在老者的嘴下被迫“打道回府”了。换不同的人，老者就会换另外一种态度、换另外一种性格，换另外一种方式……
“好吧……”不像那些拥有力量便傲慢无比的同类，悠不想在这个只是路过的世界惹是生非，“那可否为我置换些许干粮，距离繁霖还有好几日的脚程，如你所见我的盘缠已经见底了。”
悠晃了晃背后的布包，还有腰间的水壶，都只发出沙沙的空响。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老者看到悠再次递出的银锭吓得大汗淋漓，连忙将其推回，“老朽本就怠慢了贵客，哪还敢收您的钱财！不过像我们这种山沟沟里的穷村哪有多余的白米细饭，最多只能给大人准备些甘薯和粗谷了，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老朽立马动身去取！”
“虽不足以支撑到繁霖，但到山脚下的另一个村子是绰绰有余，那里可比我们这富裕多了，术士大人定能在那里置办到足够的干粮，说不定还能找到一间和室借住——”
话说到一半，老者的神情兀然僵住，那双浑浊的眼瞳缩成针尖大小，面色难看地看向悠的背后。
少年挑了挑眉，顺着老者的视线往身后望去，不由得也吓了一跳：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的？！悠竟一点都没发现！
就在悠身后不过半米的树荫下，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了寒风中。婆娑的常青树叶模糊了来者的面容，深褐色的大衣完美地融入进了群山深处。
瞒过了术士的感知、瞒过了人类的视线，那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与老者交谈的悠。如果不是老者提醒，甚至直到刚才悠也没有发现那个人。
察觉到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那人也不再藏着，而是光明大方地向悠和老者走来，越靠近老者的脸上就越是糟糕。
走进了，悠渐渐看清来者的模样，对方似乎是一位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正是与悠弟弟将近的年龄，可碍于穷苦的环境他发育得并不良好。
那道融入风中的身影枯消瘦弱，未曾好好打理的黑发杂乱地垂下，覆盖住了阴沉沉的脸。半长的黑色发丝垂到肩膀，然后戛然截断，仿佛是嫌弃头发太长，又无心打理，便随手拿起剪刀，不，是柴刀咔嚓一下了事。
身上穿着的那套不合身的灰色束衣到处是缝补的痕迹，在此之外是一件更加不合身的棕褐色兽皮外套。大衣比少年的身体还要大上一倍，倒像是大人的穿着，一点都不适合这个年纪的他，似乎只是为了御寒而穿上的。
少年的脚上和手上都缠绕着一层已经起边的老旧绷带，脚上似乎是充当袜子的功能，而手上则是为了防止底下厚厚的手茧继续恶化，那是由于长时间握持什么东西导致的。
长长的刘海底下，一双染上浓浓灰色的眼瞳紧紧地盯着悠，顿时间悠感到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如同是被什么恶灵或者动物盯上了一般。
他也是来劝自己离开的？然而少年的话出乎了悠的意料。
“房间的话我家有，想要留宿的话跟着我来吧。”无视了身旁脸色阴沉的老者，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悠，说道。
“可是这位老人家说村里已经没有空着的客房了……”悠瞥了一眼老者，他却沉默不语。
“…………”少年顿了顿，半响才开口道，“并非客房，只是没人会使用了。”
少年的眼睛微微低垂，眼瞳深处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知为何悠的内心漏了一拍，明知道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却忍不住将面前的少年和他的身影重叠。当自己踏上讨伐魔王的旅途之时，被抛弃在家中的弟弟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是这样。
男孩静静地等待着，就如以往那样，同时也将继续等待下去。看着离去的人，他的眼神似乎是在诉说着什么。即便内心满是挣扎却依旧放弃了开口呐喊的时机，在渴望的最深处，仅剩的一丝理性把选择权让给了别人，把坚强留给了自己。
犹豫了一会儿，悠面向少年踏出了一步。霎时间初春的冷风吹过，悠无意间回首，却发现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这个决定注定会带来无可挽回的恶果，但就算这样他也不想再看到少年脸上那张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因为他已经永久地错过了一次挽回的机会。
悠打算和老者告辞，却发现不知何时老者已经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