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于我，没有任何理由帮你。”这话听起来有些残酷，但从理智上来说却无比正确。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赶路，要是被路上遭遇的事情一一耽搁，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赶到京都，况且，这件事听起来就无比麻烦。
少年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随即黯淡了下去。狂气散去，优仿若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带着一丝苦笑，又失意地低下了头，“也是呢……”
“唔，”看着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般楚楚可怜的少年，悠的心不由得一紧，赶忙想要挽回，“嘛，也不是一定不帮你就是了……”
然而这话现在已经于事无补了。
两人一阵无话，少年沉默地收拾好了碗筷，为两人铺好了被褥，吹灭了蜡烛，钻进了被窝，背对着悠，不再出声。
他似乎很快就睡着了，然而或许是因为刚才对优过于无情而产生的自责，悠却久久无法入睡。
脑海中仿佛有千百万个念头在横冲直撞，却无法从中整理出个一二三来。这只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浪费精力罢了，悠深知这一点，却无可奈何。
其实悠是明白的，同情心驱使他想要满足优的愿望，可理性又劝诫他不要多管闲事——实际上悠只是不想下决定罢了，将另一个人的人生托付于自己身上，那实在过于沉重了。
思考着、思考着，到最后还是没有敌过睡意，不知不觉间，悠睡着了。
清晨的阳光浇在悠的身上，耳边是烦人的山谷鸟叫声，还有奇怪的铿锵声，悠缓缓睁开了眼。一阵眩晕感从大脑深处传来，痛得悠龇牙咧嘴。昨天没睡好，今天却还是按时起来了，悠痛恨自己的生物钟。
环视四周，好像并没有人的气息，优并不在。看来少年比自己还要早醒来，现在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在被褥里酝酿了好一会儿，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后，悠一个打滚从地板上坐起了身。
不管接不接受优的委托，看来他都必须要在这个村子多停留些时日了，好在返回原来的世界的线索是否就是在京都还未可知，倒也不是非得那么着急。
伸了个懒腰，四处走了走抖开略微发酸的大腿，悠离开了木屋。奇怪的铿锵声更加响亮了，而且那似乎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悠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昨日黄昏下看不太真切的那间连通溪流的侧屋，此时在晨光的照射下，甚至能细数空中飞舞的轻尘——那是一个不大的工坊，四处摆放着锤子、铁钳等工具，墙角边上有个火炉，靠近溪水处则有一个很深的水桶——这是铁匠的铺子。
在工坊的深处，悠发现了少年的身影。一手拿着锤，另一只手夹着工作台上已初见雏形的铁器，时不时把长条形的铁器放入炉中重新锻造，又时不时浸入一旁的水桶中淬火。少年的表情无比认真，一心扑在手头的工作上，连挂在脖子上用来吸汗的脏毛巾已经湿透了都没有发现，更别提在数米之外只是远观的悠了。
悠思考了一阵，轻声走进工坊。他站在离优一米处静静地看着少年，没有出声，而是选择等待优的工作告一段落。
优已经发现悠了也说不定，只不过比起向悠搭话，他选择了更为重要的手头工作。那专注无比的神情，一度让悠以为少年已经忘却了昨日显露出来的对青龙之神的怨恨以及被自己拒绝的失意。
少年此刻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日仿佛都要溢出来的阴郁？这才是优该有的表情，符合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朝气与活力。如果他的父母还在的话，一定会是这样的吧……
少年长吁一声，终于从忘我的锻造中回过神来。他把那反射着刺眼寒光的铁器竖放胸前，端详着，检查上面有没有瑕疵。
悠这才发现那是一把即将完工的长刀。刀长有一米多，刀尖略带弧度，薄厚均匀的刀身则兼顾锋利与坚固。人工锻造才有的漂亮花纹浮现在那反射着寒光的切口上，宛如一轮新月……只要装上刀镡、刀柄，缠上防滑的细绳，最后再开个刃，就算完工了。
可优似乎还不满意，盯着长刀摇了摇头，将其放在一边。他转过头看向悠，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回了原来阴郁的样子，让悠不是很舒服。
“拙作让你见笑了。”少年的表情一阵神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触物生情，优脸上的阴郁开始动容，心中的话匣子被打开了。
“青镡村以锻刀著名，起码很早以前是这样的，因此我小时候的梦想便是成为一位厉害的锻刀师，然后造出一把举世闻名的刀。不过那个时候父亲不让我尝试，「你的技术还没到家，锻刀还早个八百年呢！」，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现在已经分不清那个时候的父亲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心痛被我搞废的材料了。”自己在对一位刚认识的人说些什么呢……优撇了撇嘴，然而却无法停下，仿佛内心深处一直期待把这件事向谁倾诉一般，“所以我主要的工作便是给父亲打下手，还有修理村民们搞坏的剪子或者铁锅……”
“现在父亲不在了，没有人能约束我不要锻刀了，可是已经没有人能教我了……这把刀不过是看着祖先流传下来的书制作的想象品罢了，或许我们家这门技术就要断在我手里了吧……”
悠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他并不懂刀，也不懂锻刀，只是一个只会耍刀弄枪的武人罢了。称赞的话语优不需要，悠亦无安慰他的资格……半晌，术士少年才轻轻吐出一句，“那就继续锻造下去吧”。
优笑了笑，虚幻的笑容覆盖在那张阴郁的脸上。他似乎是接受了悠的话语。然后，就仿佛是要变换心情一般，优带着悠走出了工坊。一边走一边目不斜视地说道：“说实话，按照昨晚的情况，我以为悠你会直接跑路的。”
“在青龙神为虎作伥的这几年里路过青镡村的术士约有九人，两人单看外表与气质便不是好人，因此村民们很快就把他们打发了；剩下七人起码在外表上算是正派，因此我们将村庄的处境告诉了他们；其中三人借口实力不足匆匆离去，剩下四人；其中两人信誓旦旦要为民除害，结果第二天天没亮就跑个没影，其中一人留下来钱币，另一人什么都没留下；至于最后的那两人——一个见到青龙之神就被吓跑了，另一个则被吃了……所以我以为你也会像他们那样第二天一大早便不辞而别……”
“但，没想到你竟然直接睡过了头，该说你是心大，还是对别人太过信任了……”优左手扶额，苦笑一声。
“嘛，一不小心……”术士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倒是优你，不再为昨晚我直接拒绝而生气了？”
“本来就没有生气——甚至还要感谢你，让我从之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认清了现实。”优看向村落中央伫立着的仿佛蒙上一层灰纱的大树，喃喃道，“果然还是要靠自己啊……”
“抱歉啊，向你提出了那么无理的请求……只有到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时人们才会想方设法地挣扎。过去路过青镡村的术士有九人，不过我并没有和他们扯上关系，因为那个时候我的父母还平安无事……”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再有点危机意识的话——但优没说出口。
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优苦笑一声，“因此当术士时隔多月再次路过时，我决定拼尽全力也要将他留下，即使献上我的一切也要完成我的复仇——但这件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我的请求也很是头疼吧，毕竟他没有帮我达成愿望的义务。”
“所以，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当作是对尊贵客人的款待吧。但，”少年话锋一转，“那个约定依旧生效。”
“毕竟也没说一定不帮你嘛。”悠耸了耸肩，无奈一笑。
好了，优拍了拍手，“即使要走也在吃完早饭之后吧，虽然比不上昨晚就是了。”
……………
悠独自在村庄里走着，吃过昨夜留下的食物后他向优提出要在村庄里逛一逛，调查一下青龙之神的情况，再给优最终答复。
起初，优露出了极为不安的表情。因为悠毕竟是外乡人，而他们这种大山深处的古旧村子，排外情绪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他本来想陪同悠一起，但奈何还有村民拜托的工作没有完成。如今父母不在，全村能派上用场的铁匠只有优一人，他必须担负起所有的冶炼工作。
最后还是悠提出“一个人更为方便”，打消了优“放弃工作去陪悠”的想法。
昨日来到青镡村已至黄昏，再加上山中光线昏暗，悠没能好好地观察这个村子。若非优向悠提出了请求，否则悠今早便会离开，那时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过客。即便村庄消失，也不会在悠的心中掀起什么波澜吧？
但至少现在，悠能与这个村庄里的人共情。
这座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没有肥沃的土壤以供耕种，周围的自然资源也不甚丰富，唯有那条曾经饱含灵力的青溪，滋养了这一方人。但随着溪水灵力的消失，铁匠们大多选择了另谋出路，只剩下优这一家；年轻人恐惧青溪之神的压力，想方设法从『繁霖』的官吏那里搞到了搬迁许可，带着老少离开了；留下的便只有那些孤寡无后的老人，以及不愿离开，对这片土地仍怀有留恋的人。
穿行于青镡之村中，到处都是清一色的成年木材所建造的简陋木屋，同样的规格，同样的材料，恐怕除了村长家的，最“豪华”的屋子就属优的了吧，但即便如此，也比不上悠曾经路过的富裕的村庄，更别提大城市了。
这些做工粗糙的木屋，不仅墙壁单薄，拼接处也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缝隙，更有甚者剜有一个大洞。若到刮风下雨稍大时，说不定还要担心房子会不会垮掉。
比起修补，不如拆掉重建来得更加省时省力，但在这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地方，朝不保夕的村民们哪还有精力去做这些？这些行尸走肉们只不过是在消磨自己所剩无多的时光，等待着意外的，或注定的死亡。
不是无法修补，而是无意修补。
穿梭于村落小道间，悠能感觉到村民们毫无遮掩的视线。仿佛在审视一般，自暗处牢牢盯着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里，悠这个外来者本身就是最好的标志物。他是什么人？他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警戒与恐惧，以及彻底的疏远，无意与外来者接触的结果，便是他们自身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
在这种无比焦躁的氛围中，悠注意到了些许异样。那是一位老妇，比起其他村民那令人不舒服的举止，她的行动是如此地不同——仿佛是没有察觉到悠的存在一样，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家的院子。而其他村民也对这样的老妇熟视无睹。
怀着好奇心，悠决定走近看看，才发现原来那位老妇是位盲人。
察觉到朝自己而来的脚步声，老妇人缓缓转过身来。视力的不明反倒带给她极为敏锐的听力，她朝向的方向正好是悠的正对面。
老妇的手上拿着一把小斧头，比其他人大上几倍的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堆满了柴火，她刚才似乎是打算去劈柴。
连眼白都染上灰色的浑浊眼瞳注视着虚空，老妇那满布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了与优、以及这个村庄村民截然不同的表情，微笑。
看来悠需要收回之前的那句话，起码还有些人没有堕落为行尸走肉。
“还真是稀罕的脚步声呢，你就是村民们正在讨论的旅行者吗？”老妇先开口了，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恐惧的敬畏抑或是不安的疏远。悠想起了故乡村落的邻家老太太，也是这样的平和慈祥。
“哦，现在应该是小优的客人才对，可是小优他好像没跟着来……那么，突然找我这个不中用的瞎眼老婆子是为何？”
“不，也没什么……”悠尴尬地挠挠脸颊，他总不能直说因为好奇心，那对盲眼的老妇来说实在有失尊敬。
“是吗，那老婆子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老妇似乎已经习惯了因为残疾而引来的别样目光，她拿好斧头转回身，重新面对堆成小山的柴火。
可就在悠准备离开之际，老妇却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样叫住了他，“小伙子有空吗，要不帮老婆子把这堆柴劈了吧？年轻人力气大，看我这老婆子瞎眼驼背的……”
正欲转身的悠兀然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在被老妇开涮，可又实在不好拒绝老妇的请求。让年过半百的老人处理那么一大堆柴火，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况且他现在确实没啥事，只是在村落里瞎逛。
悠接过了老妇手中的斧头，开始了艰辛而漫长的劈柴大业。还好悠是术士，能用灵力强化自己的力气，不然就样衰了。
至于老妇则轻车熟路的从屋子里拿出一壶茶水，蹲在台阶上，开始悠闲地看着天空——可是一个瞎眼的老婆子又能看见什么呢？
似是闲不下来的老妇，酌饮着茶水，自来熟地向悠搭话：“哎，多亏有你帮忙，不然这堆柴我这个没用的瞎眼老婆子要劈到什么时候啊……”
“老婆子没啥能力，眼睛又瞎，唯一的儿子数年前也走了，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劈柴了吧？所幸平时小优会来帮忙，可是自从去年冬天他父母不在之后，那孩子一下就变得忙起来了，老婆子也不好打扰他，只好自己想办法。”
聊到优之时，就连一向开朗的老妇神情都染上了一丝荫翳，“前几天偶然遇见他，发现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真怕那孩子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老婆子的话年轻人又不愿意听，村子有没有什么年轻人——你们是住在一起的吧，可以帮忙多担待些吗？”
悠默默地点了点头，优的精神状态不佳，不用说也知道，但是否要接受优的委托，起码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话说……”悠有一事好奇，“您准备那么多柴火干什么？一个人生活不需要那么多量吧，这都堆成一座小山了。”
少年喘着粗气，手里不停地重复着拿起、劈砍、拿起、劈砍的动作，不一会儿，小山就被推平了大半。
他斟酌着语气，好让这些话不那么冒犯。
“是啊，准备那么多干什么呢！”就连老妇自身都对自己奇怪的行为感到困惑，她长吁一口气，想着从哪里开始说起。
“或许是在为可能会来的客人做准备吧。做饭需要柴火，取暖需要柴火，热水也需要柴火，而这幅老骨头勉强能准备的也只有柴火……”
客人……悠歪歪头，略微不解。在灵力的助力下，小山般的原木已经整齐地码成了一堆又一堆的柴火。此刻结束工作的悠正毫不客气地坐在山顶，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听老妇述说。
“已经结束了吗？不愧是年轻人……不嫌弃地话来杯茶吧，不过也就只有这个能招待了。”老妇笑眯眯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开水，悠接过，一口气牛饮而尽。
“和那孩子一模一样……那个不孝子还活着的时候大概也是小哥这个年纪？不，或许更大些？”蒙着浓浓荫翳的盲瞳望着悠，不知是在凝视着何人，“小时候那孩子就不爱喝水，果不其然年纪轻轻就染上了重病。白发人送黑发人，短短三个月就撒手人寰。”
“临死了还迷迷糊糊地叮嘱我，让我好好活着，不要伤心——这不是诅咒吗？！让我送走了丈夫，送走了所爱的人们，只留下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不孝啊！”老妇再次长吁一声，说是诅咒她的脸上却是无奈的笑容。
死者的祝福，抑或是生者的诅咒，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漫无目的的行尸走肉。
“那个时候青龙之神还不叫青龙之神，溪水的灵力也没有断流，当时那孩子所热心的便是能不能用饱含灵力的溪水泡热水澡，做出人工的温泉来吸引客人。因此需要木柴，越多木柴越好……可是计划还没开始人就没了，到后来连溪水的灵力也消失了。”
说来你可能不信，以前我们家是做旅馆的，可现在这幅无人整修的鬼屋样子，谁还愿意住下啊？老妇自嘲地笑笑。
“人这种动物可真是奇怪啊，真是理解不了！明明已经无济于事了，却还是留有念想……也许一觉醒来房屋就恢复如新，门前的旅客已经排成了一排，到时候不准备好充足的柴火可不行，没练就一副八面玲珑的口才也不行……”
老妇眯起眼睛看向太阳，话语一时停下了，似乎是睡着了，过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满怀歉意地对悠说道：“抱歉啊小伙子，年纪大了就容易絮絮叨叨，耽误你时间了吧。这些木柴你就拿些走吧，反正平时也是其他村民收走的，不然这里早就堆满没人用的柴火了。”
“或许可以试着拿这些木柴去溪边泡个热水澡，虽说溪水已经没有灵力就是了。”
悠决定听从老妇的建议，去溪水边看看，至于加热，术士自有术士方便的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