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的午饭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没有任何用餐的气氛，只是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
经历溪边这一档事，悠的胃口也所剩无几，但看在珍贵的食物份上，他还是把优准备的简单午餐吃完了，不过实在是味同嚼蜡。
将碗里最后的食物吞下腹，优站起了身。他收拾好餐具放入水槽后，便径直走向隔壁的工坊。放在之前，优一定会等悠也用餐完毕，然后一齐收拾餐具。可不止是悠，优也同样因为溪边发生的事而心烦意乱。尽管少年试图表现得一如平日淡然，但双手微微的颤抖却轻易暴露了他内心的脆弱。
“等一下，优，我有事要告诉你。”赶在优的身影消失之前，悠起身叫住了对方。
少年搭在门框上的手凝固了，犹豫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灰色的眼瞳望向悠，等待着术士少年的说辞。
那表情与动作就如同灰兔一般，惊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逃走一样，悠无端想到。
深吸一口气，悠正欲开口。可砰砰直跳的心脏和渗满细密冷汗的额头，却仿佛想要告诉他——“不要说！那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然而即便有如此强烈的预感，人类也不会放弃他的决定，在掷出硬币前，一切便已经注定了。
兀然间，悠感到几分可笑，被优放下的执念，现在反倒被悠捡起了，真不知道这是少年精密的策略，还是说只是巧合。
“你的委托我接受了，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做。”悠直视着优，郑重地说道。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命运之锤重重敲下，悠原来的不适反而化为乌有，他罕见地露出了这几年间少有的虚弱微笑。
优依靠在门框上，收回望向悠的眼神，看向脚下，神情并没有悠想象中那么高兴。
“是吗……不用那么复杂，直接杀了那条臭鲶鱼不就好了吗……”少年嘀咕道，他并不是想劝说悠什么，只是在他看来悠想要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摇了摇头，优起身准备离开。远远的，悠的呼喊再次从后方传来，不过这次优并没有回头。
“——需要再调查一下——下午我去找那个女孩，茉莉——可以吗——”
“随你的便，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没有阻拦的资格。”
少年的声音略微停顿了几秒。
优走远后，悠瘫坐在了地板上，跟他们说话简直比翻越守云群山还要累人，所以在下午跟茉莉战斗之前，先让他睡上一会儿补补觉吧。
…………
在向老妇递交完下午的任务后，悠如愿获得了茉莉家的地址。令人意外的是茉莉暂居之处不是别家正是村长家。
悠忽然想起了在进村之前与村长的对话，那位瘦弱精明的老人似乎说过自家的客房已经被从『繁霖』归来的孙女占了，因此无法提供悠住处，现在看来茉莉似乎就是村长的孙女？
悠摇了摇头，将脑海中有的没的抛之脑后，茉莉的身份并不是现在的重点。
有了这一明显的特征，茉莉的所在就好找多了，只要找全村看起来最豪华的房子就行，而符合这个特征的木屋只有一处，就在优住处的另一面，两家就如同一对门神般一左一右地护佑着青镡之村。
悠抬起头仰望眼前这扇似乎有他两个人高的巨大木门。木门上漆着深邃的黑色涂料，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装饰，大大小小铭刻其上的银色划痕反射着日光，透露岁月的痕迹。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在角落里发现大小不一的暗淡彩斑，似乎与茉莉手袖上的斑点有些类似。
隔着木门，一股寒气从缝隙里向悠扑来。木门对面没有生者的气息，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悠深吸口气，做好准备之后，敲响了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悠以为屋里没人，打算放弃的时候，门打开了一道口子，霎时寒意更浓了。
那位熟悉的老者悄无声息地从缝隙里滑了出来，用他那令人胆寒的深凹眼瞳看向悠。
少年吓了一条，老者同样也感到几分意外：“这不是昨日那位术士大人吗？老朽还以为您今早已经离开了，还为没能送行感到遗憾呢，没想到……”
如果不是优的话，他本来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对此悠也提前准备好了说辞。
悠并不准备编造什么借口，因此他知道那对老者无用，不过他也不打算全盘托出：“嗯，因为我从优那里听说了关于青龙之神的事……所以还需要再多叨唠贵村几日了。”
“哎，果然变成这样了吗……”老者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瞳闪过一丝伤感，“既然术士大人已经知道了青龙之神的事情，那想必关于自己父母发生了什么那孩子也告诉您了吧？”
“自从那对夫妇不在之后，优那孩子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死气沉沉地窝在父母留下的工坊里。唯一见到的几面，看那阴沉通红的眼神，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村长的担心似乎和老妇有些相似，不管是村庄里的大人也好，还是茉莉也罢，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优，可少年非但毫不领情，还排斥着他们，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所以昨日老朽才想方设法不让您与优接触，为此有所怠慢真是万分抱歉，不过最终还是躲不过命运……”说罢老人便向悠深深低下头。
“不过话说到这，老朽还是奉劝大人您也早日离去吧。相比您也了解了，早些日子我们村并不是没有想过雇佣术士退治那盘踞在青龙之潭的恶神，但他们无一都失败了。到后来连我们自己都放弃了。唯有当全村人都离去之时，我们才能迎来最终的解脱吧……”老人的想法十分悲观，看向虚空的眼神注视着的不知是何种凄惨的未来，“这并不是不信任您的实力，只不过对您来说本身就没有躺着趟浑水的必要——”
没等老人讲完，悠便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比起对他实力的侮辱，还是这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思想更让他生气。
“此事我已有决断——比起这些，我想和令孙女聊聊，可以吗？”
“果然已经发生过什么了啊，怪不得她早上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连午饭也没吃……”老人叹了口气，侧过身请悠进门。
进了屋倒是能发现些许生活的痕迹，不过也就仅限于老人生活的范围之内，至于其他的地方，他就算想打扫也有心无力。
庭院角落里的花草已经荒芜了，乱石与白砂堆在一起，不见往日的错落。侧屋的房梁上结满了蛛网，到处都是虫蛀的孔洞，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往日青镡村数一数二的家族，何故至于今天这个地步？悠想不明白。
在老人的指引下悠来到主屋的客房门前，里面点着灯，隐隐约约能听见细微的响动。老人向悠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这倒是让悠犯了难，踟蹰了好一会他才敲响了房门。
顿时里面传来擤鼻涕的声音，收拾东西的声音，脚步声、说话声，如同打翻了的锅碗瓢盆般到处乱撞。许久少女才姗姗打开房门。
“爷……啊，是术士大人！”意外之后少女便立马换上警惕的神情向悠身后望去，确定没有人跟着才如释重负。
悠看着少女仿佛做贼一般的神情，有些苦笑不得，“放心，优没来，就算来了，这次我也会把他赶回去。”
发觉自己内心里那些小九九被看穿后，茉莉的脸颊有些泛红。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深蓝色马尾的发梢，好久才反应回来让悠进屋。
房间里除了女孩特有的清香，还有一股奇怪的苦辛松木的气味。循着味道的来源望去，悠能发现在角落椅子的对面，竟放着对这个贫穷的村庄来说极为罕见的画架。
然而除此之外少女的房间却空空荡荡，除了寝具和一面小镜子外便别无他物。仿佛她不是一位归家省亲的游子，而是偶然路过，暂居客房的客人。
茉莉不是老者的孙女吗，为何房间的摆设会如此简单？悠暂且吞下这个疑问。
画架的白色帆布上涂满了大量的青色，油画仍未完成，但即便是不懂画的悠，也能猜到那大概画的是青镡之溪。
发觉悠正直直地盯着画架看，少女连忙跑去用布将其遮住，害羞的神情分外可爱。
“还没画完，您先别看！”“这种垃圾会脏了您的眼，比不上老师的一丝一毫！”“都说了不行啦！”
少女的一切行动都火急火燎地，静不下心来，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从某件事情处转移思考，但无论如何，问题总要去面对的。
自顾自地，少女的火燃尽了，安静下来的茉莉沉默着安排悠坐下，起身给悠酌上一杯热茶。
干涩的嘴唇缓缓张开，这就已经耗尽了少女全部的力气：“术士大人此次前来想必是为了早上的那件事吧，那个时候我擅自离开让您一个人面对优真是万分抱歉……作为补偿，这次无论大人您问什么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回答——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悠抿着热茶，思考着该如何开口，少女的状态虽说比优好上不少，但同样也一碰就碎，他必须斟酌一下说辞。
犹豫再三悠决定从其他角度迂回，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谈判的专家。
“茉莉，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少女点点头，表示默认。作为回礼，悠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么，相对的，你就直接称呼我为悠吧，优也是这样做的。”
“诶，同样的读音……”少女捂住嘴，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那还真是……有些巧啊。”
“可不是嘛，有的时候我也在怀疑是不是命运在作怪，让我来到了这个村庄——算了先不提这些，这画是？”
茉莉也随之顺坡下驴：“老师交代的习作罢了，如你所见画的是青镡之溪。”
少女知道悠想问的并不只有这些，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向老师请假回老家看望爷爷时布置的任务，那个人简直满脑子都是画画，明知道一个人回去不可能带那么多行李，还让我把画具带上，真是的……”
茉莉苦笑着摇摇头，语气比起抱怨，更像是无奈。
“三年前我的作品被远在繁霖的老师看中，欲收我为弟子，便和父母举家搬迁到了繁霖。本来也想把爷爷接过去的，可那个老顽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青镡村，于是父母在我的前途和照顾爷爷两者之间选择了前者，不过现在看来就算没有我们，那个老头也活得好好的……”茉莉语气一顿，声音放低，“在那之后不久，青龙之神便成了如今这般恶神，不过那时我已经不是青镡村的人了。”
“那个时候……”茉莉侧过头去，声音有些羞涩，“那个时候我还跟优吵了一架，然后现在也没有正式和好。”
少女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当时只是想气气那个傻瓜罢了：谁让他从小到大，仗着有个会锻刀的父亲，便一直吹嘘长大后也要成为名震天下的铸刀师，不曾想到就算是青梅竹马也是会嫉妒的嘛。为了跟他较真，我便努力往我唯一擅长的方向——画画上发展，直到那一天，我第一次超过了他。”
现在想来真是年轻气盛，茉莉苦笑着摇了摇头，“于是我们不欢而散，再后来我忙于跟老师学习一直没有时间回去，直到现在……”茉莉语气微微一顿。
“当我从父母那里听说了发生在优父母身上的悲剧时，脑袋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去，去找优，不然的话他就会——”
因为我是优的青梅竹马，所以我了解优；因为我是优的青梅竹马，所以我不能放下优；因为我是优的青梅竹马，所以我想拯救优——即便过了三年，即便他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成长了，即便他不欢迎我，但我还是要——
“就算再怎么变化，人总有一些地方是不会变的。从小时候开始，那家伙就是个冷淡的人，因为命运发生在他人身上，就不加理会、不予同情，脑袋慵懒到什么都不想思考。然后直到重要的人大祸临头才会想方设法地去挽回、去弥补，陷入另一种极端的偏执，即便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脚下也无动于衷……”
我是不是他重要的人呢，少女喃喃自语。
然而现在的茉莉已经无能为力了，目睹至亲之人逝去的少年脑袋里仅仅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即便等待着他的只有陌路与虚无，他也会固执地向那里走去。唯一能拯救优的或许只有身为术士的外来者，悠一人。
“对不起我是不是讲太多了，一不小心就……啊，怎么流泪了，真是的……”茉莉擦拭着泛红的眼角，努力想向悠露出笑脸，却怎么也做不到。
悠沉默着站起了身，悄然离开了茉莉的房间，现在少女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不一会儿，响亮的哭声便从房间内传来。
悠多想就这样压着优的头来到少女面前，让他对茉莉谢罪。那么好的姑娘，怎能辜负？！
但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趁着暮色还未降临，太阳的余光仍照亮这一片小小的世界，悠向优家奔去，脚步如飞。
——为了完成茉莉所托付的小小的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