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来到青镡村之后，悠的睡眠质量就变得奇差，精神上的损伤比肉体上的损伤更加严重，悠都不知道上次精神饱满地迎接第二天是在多少天之前了。
不过这次漫漫长夜并非无人做伴，起码前几天那个神经大条呼呼大睡的家伙今天睡得也并不安稳。就算白天的时候表现得再怎么冷酷无情，实际上对一个不过十四五的少年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内心肯定也十分不安。
优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辗转声，悠知道少年现在也没有睡着，无数思绪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理也理不清。
仪式的时间定在了明日下午，就好像为了尽早结束这件事一般，全村动员，所有的准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执行着。采购食物、准备祭品、整理服饰……在明日午时的送行宴会过后，优便要沐浴更衣，独自前往青龙之潭，在那之后便不是悠能过预料的了。
少年剩余的生命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他不会害怕吗？面对大概率会失败、会死亡的结局，他不会胆怯吗？悠突然有些敬佩少年的觉悟，铭心自问，如果换作是他，恐怕现在早就已经忙不迭地逃跑了。
本来悠还打算慢慢厘清一系列事情发生的缘由与经过，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情。可一切都不如他的意，所有人都在隐瞒真相并且排除他这个外乡人，加之被青龙神强行压缩的剩余时间，让悠有力都没处使。
在略带着霉味的被褥中悠试着握紧了拳头，术士少年不得不下定决心，做好在必要的时刻杀死青龙神的准备。
抬头看向窗外，月色正盛，似乎是在邀请着某人，悠悄悄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遛到屋外。途中他察觉到了少年的呼吸一顿，想必是发现了他的行动，却什么也没说。
月光浩瀚，照彻世间无影，悠伸手将月光搂入怀中，在那一瞬成为了所有夜晚的王。
…………
因此有不属于此界的异物路过时，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对方。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昏暗的村庄溜出，蹑手蹑脚地来到溪水，打算通过小船渡到青镡之溪的对岸。对方似乎十分匆忙，又为了不发出很大的声音而显得笨手笨脚，更说不上能发现有人正在暗处观察自己了。
悠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谨慎地跟了上去，在月光下他发现对方的身影是如此地熟悉——
是茉莉！
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想要做些什么？术士少年一时没有头绪。
就在此时，茉莉终于把系着船的绳子解开了，少女小心翼翼地登上船只，划动船桨准备向对面渡去。
悠顺着茉莉的前进的方向看去，在今夜明亮的月光下能看见那里有一条小道，隐约通往山上——顿时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术士少年的脸色苍白，也不顾对方会发现，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上前。
“那个笨蛋，她是要——”
一段助跑过后，悠脚用力一蹬，在术式的帮助下如同羽毛般飞了起来，稳当地落在船上。还没等茉莉反应过来，他一把抢过少女手中的船桨，压低声音对她怒吼道：“你疯了吗，茉莉！”
“一个个都是怎么想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悠再也忍不住心中这莫名的火气，不顾形象地啐了一声。木浆在他手中发出一声脆响，竟被徒手折成了两半。
少女苦笑一声，没有挣扎，只是颓唐地坐在了小船的一端。看着连明亮的月光都照不亮的漆黑溪水，喃喃道：“运气真差啊……”
偏偏就在今夜，悠辗转难眠，接受了月光的邀请，遇见了正欲送死的茉莉。如果说这不是命运的捉弄，反而难以相信。
悠长叹一口气，放下木浆的碎片，坐在了小舟的另一端。溪水潺潺，扁舟随着水流缓慢地旋转着，不再漂动。
“不说点什么吗？”悠看着坐在对面仿佛融入夜色的少女，开口道，“不想说的话就早点回去吧，夜已经深了。”
可是茉莉未有动作，好像悠的声音并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
“明天那个笨蛋就要去干傻事了，可我却什么都做不到……”许久之后少女开口了，她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深处传来，飘渺，虚幻，带着隐约的哭声，“换做是悠先生……打算怎么做呢。”
现在没有去纠正称呼的兴致，术士少年低沉着声音说道：“做好最坏的打算，必要之刻绝不手软！”
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放弃的，一定有什么解决办法的，一定……”
“你还是不了解优啊……”茉莉瞥了彼端的悠一眼，淡淡地说道。
可不是吗，面对少女的讽刺，悠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直到今天下午他才有些明白了优对于茉莉的态度，而现在他还感觉自己是在雾里看花，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了解优呢？
那句之后两人间便再无他言，永恒的沉默持续着，但茉莉似乎还没有回去的想法，悠决定继续耐心等待。
“悠先生知道传教士吗？”少女的话题起于悠意料之外，“那些从遥远的异国乘着木与铁做成的大船远渡而来，在这片大陆的西边登岸。这已经是约百年前的事了，这些传教士在各地建立起教会，宣扬他们的神，繁霖也有一座……虽然我没有坚定而崇高，但他们有一种习俗我特别在意。”
悠微微点头。在前往京都的这一路上，悠也遇到了不少传教士，或许比起那些自持清高傲慢无比的术士，这些辛苦贫寒的传教士才真正做到了于这片土地上除暴安良吧。
“是忏悔吧……”少年抢先说道。
“没错，”少女将右手伸向胸膛，虚握，似乎那里有着什么信物一般，“那些传教士宣扬人生来就是有罪的，需要不断向神明进行真心的忏悔，神才会原谅他，死后才能进入极乐世界……”
“人是否生而有罪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罪无可赦。”悠诧异地看了眼对面的茉莉，少女用如此恶毒的话语评价自己，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或许悲剧本可以不发生，起码不会严重，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我……”茉莉抬头看向皎洁的明月，面露痛苦，胸前的手心似乎都要攥出血迹，“在繁霖我止步于教堂之前，未能直面心中的罪恶，而神似乎在今夜给了我最后一个机会……悠先生可以请您充当一下冒牌神父吗，我想忏悔我的罪恶……”
术士少年轻吟一声，最终点了点头，正襟危坐。
“那么第一罪，欺瞒之罪。”茉莉对着悠露出一个惨笑，开始诉说，“还记得昨日我向您说的事吗？对不起，我从那里就开始撒谎了。离开青镡村之后我并非一次都没有回来，恰好就在去年冬日我回来过一次，就是在这附近的溪边写生……”
悠俯下头略微思考，顿时明白了少女所指，这恰巧是他所疏漏的。
“接下来第二罪，贪生之罪。”少女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嘲笑，对自己的嘲笑，“在溪边写生之时，无意中发现了顺着溪水流过来一张纸条。我用树枝将其勾起，摊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
“茉莉。”
就算是悠此时也不由得一惊，谁也不可能设想茉莉所说的情报能有那么劲爆。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很多事实都会得到改写，少年的脑袋已经混乱无比。
“悠先生果然聪明啊，不像我好久才反应过来这纸条是什么意思。当时手足无措的我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混乱的大脑甚至都在想村里是否有第二个叫茉莉的女孩，事实是并不存在。”少女的手微微发抖，似乎还在为那事感到后怕，“于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告诉他我不想死，不要死，我还年轻，怎么能为了一条臭鲶鱼而死，充当祂的人祭！我是繁霖最伟大的画家最得意的弟子，将来的成就必然超过师傅，这样一个天才怎么就因为这种小事就去送死？！”
少女语气激动，或许她现在也是这样想的，“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他会想办法的，叫我早点回繁霖去，于是我便马不停蹄地逃回了繁霖，把自己关在家中，直到噩耗传来。”
“然后第三罪，枉死之罪。”少女话语一顿，酝酿最后的审判。
“噩耗来得太快，直到那时我还沉浸在过去的恐怖之中，别说阻止了，连知道真相的勇气都没有。我后来才知道爷爷篡改了青龙神的旨意，活人祭祀改成了贡品祭祀。按照村民共同商定的原则，送贡品前往青龙潭的人员将由抽签选出……”
“后来的事悠先生您大概也知道了，不幸中签的人是小优的母亲，他的父亲放心不下便一起去了，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祭祀之旅，却没想到他们再也没能回来……”茉莉的猛锤船沿，木屑刺进她的手心却浑然不觉，“这哪里是青龙神背叛了小优啊，背叛他的明明是自诩为青梅足马的我！”
“是不是对我幻灭了呢，悠先生……口口声声说要拯救小优，结果伤害他最深的就是我！”
“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然而悠没能说出下面的话，将一切悲剧怪罪于青龙之神实在是太方便了，但少女想要的绝不是这一点，正如她所忏悔的一样，她渴望的只有审判。
告解结束，少女长吁一声，终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从一开始青龙神的目标就是我，只要还没得到我，他是不会停下来的……所以，不要阻止我好吗？”少女站起身来，脱下防寒的外套，船只微动，月影摇曳，背着月光少女缓缓走到船头，可是伸出的发着抖的脚尖却停在了最后一步。
“明明还在逞强，明明还在颤抖？”悠质问茉莉。
“有的时候，即使心中没底，终究还是要站上舞台的，时间与命运不会给任何人偏袒与等待。”与少年的回答何其相似？
“那么就下来吧，这不是你该站上的舞台，渴望死亡只不过是另一种逃避罢了。今天的听众你选错了，优才是独属于你的冒牌神父，所以等待到一切都结束了，等到青龙之神的束缚解开之后，再向那个家伙哭诉吧……”
月光下术士少年向船艄的少女伸出手，趁着她犹豫是否该搭上那垂落的蛛丝的时候，一把把她拉回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