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噩夢。
雖然它往往會將現實中某部分最糟糕的可能性呈現,並讓我信以爲真的切身體驗一遍,哪怕是在驚醒後我常常也會爲這種可能性感到後怕不已。
但同時,噩夢也能給予我安心感。
在夢境逐漸化爲泡影,意識到自己存在於現實世界的瞬間時,我就會產生“太好了,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夢境而已”這樣慶幸無比的想法。
雖然恐懼夢見的內容,但越是害怕越是能深切地感受到,那平時生活中一直被我不曾重視的,來自於生命深處的活着的實感,連帶着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變得漫長且知足。
我確實是只有經歷過失去與擁有的落差纔會珍惜眼前事物的短淺之輩,不過,無論夢境有多糟糕,生活有多美好,落差每次給我帶來的震撼有多大,這種知足幸福的想法往往不會長久。
短則一週,長則一個月,隨着時光的偉力漸漸歸於平淡是經常會發生的結局,並非我屢教不改,而是即便我想挽留也無濟於事。
對我來說,噩夢就像握住幸福海綿的手掌,當海綿被緊握時,只要一點點水就能被充盈滿足。當它慢慢放開時,海綿所渴求的水量也會逐漸增多。
緊握是費力的,放鬆是輕鬆的,仔細想想我也確實不能一直緊握着某樣事物,所以知足感的消退就像氣力疲竭一樣,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在想通後,我釋然了,也原諒了自己的強欲。
總之,比起只能讓我短暫愉悅片刻的美夢,我更期待夢見能夠降低幸福閥值的噩夢,每天睡前都是如此希望着,如此堅信着……至少在遇到那場我所經歷過最殘酷的夢境之前都未曾動搖過。
*
睜開眼,揉着惺忪的睡眼,肌肉記憶地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早上十點,看來是睡過頭了,畢竟昨天大學同學聚會嗨到很晚。
我醒的很不徹底,來自夢境的餘韻還在耳邊環繞着,帶來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讓我有些分不清現實。拖着乏力的身軀來到衛生間,跟浴室鏡映出的同樣一臉倦怠的青年打好招呼,擰開水龍頭,我捧起一泓水,拍在了臉上。
理智在瞬間佔領了我的腦海,夢境在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就像隔了一層輕紗門簾,只剩下隱約有過的內容。
有些夢境往往在這時候是最曖昧的,想要回憶它時,它總會以比你回憶它的速度快上一點的跑開,無論怎樣拼命回憶都追不上,而不去回憶它時,它卻會故意似的在你腦海裏晃盪,這樣一來一回糾纏不清,總是會讓我耗費許多在睡醒時本就不足的精力。
但也只有睡醒時是如此,只要拒絕誘惑,強忍着不去想它,很快就能將夢境拋之腦後,一直以來我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畢竟這種沒能給我深刻印象的夢境一定稱不上有多好和多壞,甚至算不上美夢或者噩夢,自然也沒有回憶它的必要。
來到客廳的茶几處,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正要滋潤我乾涸的喉嚨時,我瞥見了在我認知中不該有的異物。
那是一個杯子,和我手中拿的款式同樣,但顏色是截然不同的玫紅色。
我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的杯子,這幾天也未曾接待過親朋好友,所以它的存在顯得十分異常。
因爲有些在意,我拿着杯子坐在沙發上仔細端詳了起來。
杯子有些褪色,杯環和杯沿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對着光線還能看到杯子底部分佈着淡淡的水垢——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被人經常使用的杯子。
這就很令人奇怪了,我明明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爲什麼家裏會突然多出一個被人使用過的杯子呢?就算是小偷也不可能帶着杯子來入室盜竊吧,還把杯子遺落在了作案現場……
雖然不太相信這種可能性,但我還是大致檢查了一下門窗跟屋內物件有沒有被入侵或者被亂翻過的痕跡,結果一無所獲。
抱着更加疑惑的心情坐回沙發上,我打算先歇一下,卻意外找到了異樣感的線索。
還是那個杯子,準確來說並不是它本身,而是我對它的認知。
我認爲它理所應當存在。
這纔是異樣感的源頭,明明是突然出現的東西,我卻認爲它的存在再正常不過,甚至還有點眼熟。僅用奇怪已經不足以形容這種狀況了,用詭異應當更爲合適。
靜靜注視着玫紅色杯子,一些毫不相干物品的樣子莫名在我腦海裏勾勒出了形狀。儘管它們之間毫無相似之處,卻都是在我尚未徹底清醒的時候所見到的。
轟!
當我正確意識到這一現象的瞬間,名爲異樣感組成的海嘯將我吞沒了。
因爲不合理的存在不止一處,不,應該說到處都是。
牀上加長的被褥,鞋架上的陌生拖鞋,盥洗臺上多出的牙刷和毛巾,收納架的擺放方式……等等,這些都是我在剛睡醒犯迷糊時忽略掉的,下意識認爲是理所當然的異常。
我似乎忘記了什麼不該忘記的事情。
閉上眼,我開始試圖尋回遺失的記憶,就在快要觸及的那一刻,昨晚的夢境卻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自作主張地掀開那道朦朧的門簾,展露了一個頗具真實感的夢境。不過,比起夢境,或許更貼近是回憶我至今爲止的人生的走馬燈,所以它按照正常人的標準應該算是噩夢,不過對我來說就顯得沒那麼有新意了,就像對於看過數次的電影,情緒不再會有強烈的波動一樣。
就在我不打算再去深究夢境時,一絲違和感浮上了心頭。
來自於代表過去回憶的違和感,和對於現實的異樣理所當然,我被拉入這兩者構成的漩渦之中掙脫不開,只能任憑它們肆虐我的腦海,彷彿要將我的腦袋攪成混沌之後再開天闢地。
“咔嚓。”
不知過了多久,折磨着我的漩渦隨着一道聲音的響起凍結了,然後坍塌,碎片落在地面上消散開來。
當然,這並不是因爲我想明白了疑惑導致的念頭通達,而是被從門口傳來的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思考。
明明我在家,外面卻有人用鑰匙開門,爲什麼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反而是覺得可以安下心來?
我看向門口,想從這個拎着蔬菜進門的年輕女性身上得到答案。
“我回來了。”她的音色很柔和。
“怎麼光盯着我看呀?”她微卷的棕色長髮在陽光的照耀下透露出溫暖的氣息。
“你……”她身穿一襲淡黃色的碎花長裙,在靠過來時,我能隱約聞到一股清新的香草味。“爲什麼在哭?”
“哪有?”反駁的話語剛脫出口,我就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滴在了手心。
有些不可置信的我想要伸手去觸摸淚痕,卻與她想要撫向我臉龐的手掌交織了。
想起來了,原來那只是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