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出院之后与她的再会。
她静静地坐在我们约定的那家咖啡店前的长椅上,右手握着手机放在身侧,目光望向远方。
之前系着的马尾,如今披散了下来。由于不是工作时间,比起我们初次认识时,她的衣着也显得更加文雅。
不过,给我的感觉还跟那时候没变。尤其是碎刘海下的那双微蓝的眸子,似乎能一眼看透人们平时隐藏在体面外表下的真实的自我。
她看见了我的身影,对我浅笑了一下,随后起身向咖啡店走去。我只能加快脚步,在她快抵达店门口的时候顺利跟上。
咖啡店的人并不多。今天的天气也不是特别炎热,但室内冷气的凉爽感依旧。
“身体怎么样了?”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用服务员送来的冰水润了润嘴唇,随即对我开口问道。
“没什么大碍。”
听闻我的回复后,她看上去并没有变得安心。
“前些日子根本没法联络到你,我没想到你会和新闻上的中毒案有关系呢。”她那张有着平淡微笑的脸蛋上多了一丝好奇。
“我也没想到同学聚会上提供的烤串会是有毒的菌类。”
“把刚刚开始交往的女友冷处理这么多天……我本来可是想好好训斥你一番来着,不过既然发生那种事情的话,这份生气的心情反而稍稍转变成了放着你生病不管的愧疚感。”她略微歪头,笑着对我说道。
她是我的那位虚假的“出轨对象”。
也是我现实中真正的女友,夏南希。
“……那个采菌子的家伙自己吃的最多,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所以,即使事件的规模不小,但还是没有被判定为恶性事件。”因为她好像有点感兴趣的缘故,我将自己被卷入的「集体菌类中毒案」的详情当做谈资和她聊了起来。
“唉,这种随随便便带来麻烦的家伙还真是令人头疼。”夏南希帮我指责着那位引发事件的大学同学。
“嗯。”
“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她突然话锋一转,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说话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完全置身事外一样。”
如果我说拿到赔偿或者可以多休假几天之类理由的话,对于正常人来讲,应该更有可信度吧。
但是对于夏南希这位心理学家来说,对于极具洞察力的她来说,这种蹩脚的隐瞒,一定是对她知性的侮辱。
于是我将实情说了出来。
关于我收获了一场,令我对现实包括中毒住院在内的一切实感几乎全部丧失的「美梦」
“这真是相当有意思的故事。”听完我的梦,夏南希做出了评价。
“虽然很想这么说,很想说你还没睡醒或者是菌类中毒的后遗症过于严重导致胡言乱语……但你好像说的是实话,神志也很清醒。”
“在你面前说谎也没有意义。”我有些无奈回答。
“看来,是我让你感到困扰了吗?”
她的神色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把真实存在的女友当做出轨对象,又捏造了一个虚构的人当作真正的女友……”
“即便是不可控的幻觉,也稍稍让人感到有些气愤呢。”
由于化为泡沫的梦已经无迹可寻了,她似乎是在对我生气。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为这场本不该存在的「美梦」,我曾经愤怒与憎恶到了极点。
虚假应该被真实否定,最后泯灭于完全的「无」,这是每个现实居住者都应该遵守的法则。
可是之前处于梦境的我,被虚假迷惑的我,却尽数否定了现实当中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所经历的一切。
这简直是戏言中的戏言。
“不过呢,听起来也很有意思。”
“我指的是,作为研究课题的方面。”夏南希补充道。
“像上次那样?”
“比上次要更深入一点。”她搅和着服务员送来的咖啡,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具体分析你人格的话,说不定会发掘出人格解离症的征兆甚至潜意识里narcissus的情节……”
上次,也就是我们相遇的契机。
我因为工作缘故来到客户居所维修电脑,结果那个对电脑完全一窍不通的客户不断将她的分析强加给我,在过程中更是成功将我误导。
忙活了大半天,研究了网卡以及代理配置等问题,最后发现居然是她不小心将时间调慢了一分钟,NTP同步失败,才导致了网络连接的问题。
虽然客户的行为让我很恼火,连认错的态度也没有,但一开始没从最基础的层面着手也确实是我自身的问题,我不能拿自己工作上的问题去苛责他人,这勉强算是我的职业操守吧。
所以我找到了其他方面的可取之处。
夏南希当时正好在研究有关与梦境有关的课题,似乎是想要进一步证实梦境、潜意识渴求以及隐秘期望之间存在的联系。
我对这个说法略有印象,只是忘记是哪个学派的观点。但从我并不介意利用而后浅薄地颠覆它——以我那不同于常人对梦境的看法。
毕竟对方是在我所擅长的领域指手画脚,我最好也是如此的回报比较好。
就着那份无意间看到的资料稿,我和夏南希竟谈论到了傍晚。
她对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储备远超于我,总能从各种学说和例子上为自己找到理论的立足点,不过仍旧无法驳倒我结合亲身经历所总结出对梦境的感悟,以至于最后的的结论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到聊这么久,以为最多是对她的研究发表一两句不那么友好的抨击就会被对方生气的赶出门。没想到夏南希在这方面居然十分理智,并非死咬着自己观点的胡搅蛮缠,反而可以说是认认真真在思考我的想法。
“都这么晚了,留下来吃个饭吧。”
似乎是因为把我耽误到这么晚的缘故,她表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同时,也令我有些愧疚,毕竟我的初衷是丝毫没有学术精神的私心。
当然,愧疚不妨碍我因为饥饿而应下这份邀约。
同时,也让我忽略了学者一般不会对食物上心的情况。
于是,我们吃着泡面又聊了起来。
“如果那篇研究获奖的话,说不定我得分一点给你。”她的神情不似作伪。
“一点是多少?”即便如此我也并没有当真,只是接着玩笑追问。
“十分之一或者二十分之一。”
夏南希说出的金额比我想的少,少的不像是开玩笑。她或许是一时兴起的,或许是出于更长远的考虑,但那都跟我无关了。
毕竟等她被评上奖时,估计早就不记得我了,就算记得我,肯定也会因为寻找联系方式从而头疼到放弃吧。
我默默吃完面,便告离了客户家。
结果在两周后,我就快完全忘记这件事时,夏南希联系到了我,约见在一家之前我绝对不会踏入的咖啡厅里,将之前谈好的「十分之一」分给了我。不仅如此,我所提供的感悟被用在其他研究的话也会获得分成。如同入股了某个奇怪企业的感觉。
这也让我意识到,我眼前的这位学者是位认真到超乎我想象的人。
“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的话,也可以找我聊。”这是在走之前要说的话,不知为何,我莫名想到了这一点。
夏南希有了起身的动作,我突然有一种某样事物快要流失掉的感觉。
“要不,我们交往吧。”当我意识到时,这句话已经说出口了。
“可以……问一下原因吗?”她愣了一下,似乎是被我的蠢话雷到了,然后坐回了座位。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这种情况下随便讲出口的话,我确实找不到合理的原因。说起来我真的喜欢她吗?冷静的分析一下,我好像确实没有传说中恋爱里那样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没有特别想见某个人,想为某个人倾注付出自己的感情。充其量只是一点微量的触动罢了。
“那就不太符合逻辑了,考虑到你可能是被热晕脑袋的缘故,我可以没听见你刚才说的话。”她十分冷静的拒绝了我。
“请等一下。”
生物的意义是繁衍,人文的意义是延续,在哲学方面的意义就更多了。总之,意义这种东西,只要想找怎么都能找得到,但要在这种情况下符合逻辑……确实是一大难点。
“我向往你的认真,它能触动我,虽然不多,但也是难得的实感。”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我已经放弃了成功,但至少这最后的表现并非「不实」。
“那,我就答应你吧。”
带着笑意的尾音结束,夏南希捂着嘴笑了起来。
而同学聚会就在我告白成功的三天后。
*
“呐,有在听我讲话吗?”
不算特别熟悉的声音随着手臂被戳的感觉点醒了我。
“没有,抱歉,刚才在想别的事。”
“希望是比较重要的事。”
“我在想,我梦里的「她」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神经毒素以伤害大脑皮层为代价诞生的妄想?”
“你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这么快以别的领域层面下定论可不好。”
再怎么说这也是医学方面的事,我还是更乐意听到一点可能存在的事。
“就算有别的成分也只是次要的,毕竟按照你的说法,在没有吃过同学聚会上的蘑菇之前,感知像这样漫长,情绪波动如此激烈的梦从没有过。”
“我还以为你会不忍心扼杀我对「她」存在的幻想,留存一点余地……”
“这样你就可以精神出轨了吗?”
“当然不可以,我只是想到了其他可能性。或许有些研究的价值?”
「她」的存在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飘渺,而是某一种我从来就拥有的事物,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于梦境中对危机事件的投影。
但我终究不是这方面专家,没法对体会和想法进行学术性的总结和归纳。
“嗯哼?”夏南希成功被我引起了好奇心。
“主要是对于我的价值。不过,经历这一次的梦,我又获得了许多新的感悟……”
“我想,接下来该入股更多了,说不定能动摇你的决策。”
“你能这么说,我也很期待。”她用交织的手指托住下巴,看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