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

作者:快乐像兔子的尾巴 更新时间:2024/5/25 1:28:32 字数:7299

男人生了一场大病,卧病在床已有半月。时值寒冬,屋外寒风呼啸,吹打着木窗嘎吱作响,惹人烦躁。冷风钻进屋内,烛火摇曳,垂垂欲熄。

“咳咳,咳咳咳……” 男人咳得撕心裂肺。

许久,咳嗽声渐歇,他微叹一口气,松弛下疲惫不堪的身躯。久病缠身,此刻的他虚弱至极,双目无神,思绪万千。

寒风猛地撞开一道窗缝。不知从何处,一片花瓣随风卷入,竟轻盈地落在了他的鼻尖。

他一怔,垂眼看向鼻尖。

梅花。

风又起,吹起花瓣在空中旋舞。他眼神迷离,恍惚间,尘封的记忆被轻轻拨动……

——

——

一片梅花瓣,悄然飘落少年眼前。

少年站在竹林深处,惊怒交加地盯着前方。三个孩童正在一棵梅树下嬉闹。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已攀上树干,抱着它使劲摇晃,嘻嘻哈哈。

“上啊,上来啊!”

“来来,来啊,小胖!”

“快拉我一把!”

“哈哈哈哈,啦啦啦~”

一个身材臃肿的孩子正奋力向上爬,沉重的身体压得梅枝弯垂。另一个瘦小的孩子则抓着树枝故意拉扯,阻碍着小胖。

“下雪喽,下雪喽!梅花雪!”他用力摇晃,梅花簌簌坠落,甚至折断了数根枝条。

“走开,走开!我快掉下去了!”小胖急得大叫。

“喂!你们给我住手!”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厉声喝道:“住手!下来,都给我下来!”

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孩子们一哆嗦,小胖子更是惊得从树上滚落,狼狈不堪。

少年冲到他们面前,张开双臂护住梅树,厉声道:“这是我的梅树!不许你们碰它!”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瘦小男孩嘲弄道:“你的梅树?笑死人!你叫它,看它应你吗?”

“哈哈,哈哈哈。”

“就是我的梅树!你们不许碰她!”少年固执地护在树前。

“你的梅树?哼!给我打!”

三个孩子一拥而上,揪住少年拳打脚踢。

“诶…你…你们干嘛呀!”

“哼,看脚!”

“还你的梅树!”

“叫你多管闲事!”

“刻你的破竹片去吧!”

一顿毒打后,看着蜷缩在梅树下的少年,孩子们顿觉无趣。

“呸,蠢才。”

“哼,扫兴,我们走。去那边玩。”

“好诶!”

“诶诶,来了来了,等我一下嘛。”

少年蜷缩角落,抱着梅树低声啜泣,待孩子们走远,才颤巍巍地站起。望着手臂上的伤痕,他随手将血渍抹在梅树干上,随后忍着疼痛捡起散落的东西,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梅树枝干上,一抹血迹旁,一朵娇美的梅花悄然绽放。

——

——

竹林外,小村庄炊烟袅袅。远处群山薄雾缭绕,朦胧如画。

一片梅花伴着微风,从少年家的烟囱飘落,坠入屋内。

少年正坐在窗前,专注地用刀雕刻着一节竹片。清风拂过,花瓣飘至眼前。

“嗯?”

呼~

少年对着花瓣轻吹,想将它拂开。

不料花瓣飘摇,竟落在了他的鼻尖。

他伸手去抓,一阵手忙脚乱,那梅花却如顽皮的精灵,左躲右闪,最终向门后飞去。

少年无奈,收回心神,重新坐好,却因这小小的插曲分了神,发起呆来。

“又在贪玩耍懒!”

“啊!我…我没有!师傅。……是这梅花!”少年慌忙辩解。

“梅花?梅花又怎的碍着你了?”

少年忽然察觉“师傅”的声音似乎与往日不同。

他回头望去。

说话的竟是一位清丽可爱的女孩。

女孩身着粉衣,明眸皓齿,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发梢缀着几瓣梅花,小手藏在衣袖中,一双素足裸露在地。

“呼~我当是师傅呢,吓死我了。”

女孩闻言轻笑,莲步轻移,便来到少年身边。

她好奇地四处张望,目光被桌上的东西吸引。

“诶,好美啊。”女孩俯身端详少年刻的竹片,惊叹道。上面刻画的竹石精致有型,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呀?”

女孩俯身时,一缕清香自她发梢传来。

少年下意识回答:“这是竹刻呀。”

“真漂亮,原来你平时都在刻这些东西呀。”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喂!你怎么不声不响就闯进人家……你是谁家的?”

“这你莫管。我且问你,你是叫周颢不是?”

“欸?!你怎知道?”

“哼哼,怎的不知?我日日在外听你师傅……骂你!”女孩指着周颢,学起他师傅的模样。

“周颢!又耍懒!”

“周颢!又到哪儿顽皮去了?”

“唉,周颢啊周颢,你怎么还没把东西做好?”

“周颢啊……”

“你还说!”周颢被说得面红耳赤,出声打断。

女孩却又一步贴近周颢,惹得他更加窘迫。

“嘿嘿,原来你整天弓着腰就是做这个呀。你这样用刀刻它,它不疼么?”

“疼?竹片怎么会疼?”

“你想啊,要是有人用刀刻你,你也会疼吧!”

周颢看看手中的刻刀,不明所以。女孩却嘻嘻一笑。

“对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梅娘……”

“哐当!”

屋外大门突然被推开。

「糟了,是师傅!」周颢心中一紧。「又要挨骂了……」

“周颢,又在贪玩耍懒!我让你刻的臂搁刻好了吗?”果然,师傅的训斥声传来。

少年连忙认错,随即专心刻画手中的竹片,浑然不觉那少女已悄然离去。

不远处竹林中,一株盛开的垂枝梅静静伫立。

——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

——

不知多少春秋,昔日少年已长成俊秀青年。

此刻,他端坐于那棵梅树前,案上笔墨纸砚齐备。他想画一幅垂枝梅,却始终抓不住梅树的神韵。

他起身,执笔在空中比划,苦思冥想仍不得要领。一时心急,竟伸手欲折梅枝。

“喂!不许折枝!” 一声清叱吓了他一跳。

转身望去,正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梅娘。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不—许—折—枝!”

“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周颢惊愕道。

“这你莫管!”梅娘上前轻抚梅枝,嗔道:“哼,不许别人折,你自己倒折起来了!”

周颢自知理亏,低下头,指了指画纸解释道:“师傅说,画入毫微,刻进神妙,方能运刀如运笔。我画这梅花,看不真切,才想折枝细观……”

一抬头,梅娘已近在咫尺。熟悉的幽香再次萦绕鼻端,周颢一时心慌意乱。

“看不真?”梅娘的声音妩媚而娇柔,“靠得这样近,还看不真吗?”

她步步紧逼,周颢一个踉跄向后跌去,一脚踩进溪水,惹得梅娘捂嘴轻笑。

片刻后,周颢坐在石边拧着湿透的鞋袜。梅娘在他身旁笑道:“哈哈,你可真不经吓。”

周颢没好气道:“你还说,你这一搅,这梅花又画不成了。”

“梅花,有这么难画吗?”

“这里面的讲究可多了。”周颢从包裹中取出一本书,“你看,这叫‘老人星’……这叫‘孩儿面’……这叫……”

梅娘看着书上形态各异的梅花图样,却嗔道:“不是老就是小,竟没一个形容少艾美人的吗?”

周颢一时语塞,忙在书中翻找。

“嘿,看我起一个。”梅娘看着他的梅画,灵机一动,将五根青葱玉指沾上胭脂,拢起指尖,在画纸上轻轻一点,一朵娇艳的五瓣梅花便跃然纸上。

“喂喂,你干嘛!”周颢见她动自己的画,急忙阻拦。

“我的梅……”话未说完,梅娘指尖一扬,又在他额头点了一朵。

“这……”周颢顿时手足无措。

“嗤。”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梅娘忍俊不禁。她捏起兰花指,摆了个娇俏的姿势,笑道:“记住喽,这叫‘美~人~指~’!”

“什么美人指,就是五个红点!”周颢一边用手擦拭额上的红痕,一边嘟囔,“如此随意,梅花的清芬逸趣都没了。”

“那熊掌、龟足就有清芬逸趣了?!”

“那是自然,文人雅士代代传诵,岂能有错。你懂什么呀。”

“呵呵,我懂什么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啊,师……师傅!”周颢顿时僵住。

师傅笑道:“你这是跟谁怄气呢?”他指了指周颢额头,“头上,又是怎么弄的?”

周颢指着画上的指印:“徒儿生气,就是因为它。”

“哦?这是指画吧。”师傅看了看画,教导道:“为师当初教你,运刀如运笔。但无论刀笔,最终用的还是你的五指。作画无定型,指画比一般的刀笔要难,要画得出彩更难。你还要多多努力才是。”

“是。”

周颢与师傅席地而坐,煮水烹茶,坐而论画。

许久,师傅从袖中取出一节竹简。“这是当年为师在潇湘万竿竹海中选出的一枚湘妃竹材,跟了我大半辈子,时时摩挲。直到如今仍是无从奏刀。今日我将它托付于你,你必寻得世间至美之物,方能刻于其上,切莫以庸俗玩物亵渎于它。我老了,这未竟之愿,就指望你了。”

周颢双手郑重接过这珍贵的竹材:“徒儿谨记!”

交付完毕,师傅起身欲离。末了,他看了一眼周颢的梅画,意味深长道:“这花,有心了。”

梅树仿佛听懂赞赏,枝叶轻轻摇曳。一阵清风拂过,一片花瓣飘落画上,一时间,竟难分画中之花与枝头真花。

——

——

清冬时节,皑皑白雪覆盖了整片竹林。

“梅娘,梅娘。”周颢的呼喊在林间回荡。

望见佳人如往常般静坐于熟悉之处,周颢心中一暖。“梅娘……”他柔声唤道。

不料他扶上身旁的竹树,积雪簌簌落下,将他淋了个透。

梅娘见他狼狈模样,捂嘴轻笑,待他走近,便细心为他拍落身上积雪。

“来,快放下行李。”梅娘招呼道。

周颢从行李中掏出自己所刻的竹刻,迫不及待地与梅娘分享:“西湖,杭州。那美得,真是人间至景。来,我指给你看。”

“好。”

……

微风拂过湖面,薄雾氤氲,岸柳垂丝,花草繁茂。

两人仿佛乘着一叶小舟,飘荡于西湖之上。

“你瞧,这叫‘柳浪闻莺’。”

……

“过了苏堤,便是‘花港观鱼’。”湖中锦鲤成群,嬉戏于澄澈碧波。

小舟缓缓游弋,梅娘沉醉于西湖美景。

“看那边!”

“哪儿?”

小舟荡入一片荷花深处,接天莲叶,荷香四溢。

“这里叫‘曲院风荷’,来,我给你折一枝。”

“别!”看着满园盛放的荷花,周颢欲折,却被梅娘拦住。她轻轻摇头。

周颢会意,赧然收手。

……

“过了这桥洞,便是‘断桥残雪’。”

“好美啊~”湖面平如明镜,天降小雪。佳人撑伞立于船头赏雪,清冷恬静。点点雪花缀饰西湖,雅致绝伦。

……

“这是‘雷峰夕照’。”夕阳西下,雷峰塔在远山霞光中矗立,雁阵掠过长空,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与这天地共绘成一幅绝色画卷。

恍惚间,二人乘坐的小舟竟似凌波飞起,澄澈湖水倒映皎皎月色,空灵之境,令人忘我。

“这是‘三潭印月’……”

……

“梅娘?”周颢轻唤。

梅娘呆呆望着周颢的西湖竹刻,竟未听见。

“梅娘?”周颢又唤一声。

“啊。”梅娘如梦初醒。

“又渴又累的,咱们先喝口水吧。”

“对。”梅娘端起茶壶,为周颢斟茶。她望向周颢,目光落在他箱笼中的湘妃竹材上,“西湖美如许……何不刻在它上面?”

“哦……”周颢取出竹材,轻轻抚摸道:“这可不成。西湖虽美,但终究是人工雕饰,离师傅所说的‘至美’,尚差得远。”

梅娘心中莫名一喜,忙问:“那……如何才算至美?”

“至美就是……呃……”周颢摸着下巴,低头思索良久,却未能答出。

“嘁。”梅娘原本满怀期待,见此情形,瞬间拉下了脸。

“呀!”周颢思索间被茶水烫到,失手打翻了茶杯。

梅娘只得重新为他斟茶,这次却轻轻吹气,待茶温稍降。周颢一饮而尽。

梅娘浅笑:“好喝吗?”

“嗯!”

“哪好?”

“额……啊!热得好!”周颢脱口而出。

梅娘顿时气结:“哼!这是我闻听你回来,一早集了梅花上的沃雪烹的茶!罢了,喝你的茶去!”她没好气地转过身。

周颢只得讪讪赔笑。目光触及那株垂枝梅,忽道:“啊,对了。提到梅花,临返前一日,我特意去了孤山赏梅。”

“哦?快讲讲。”

“那是一片梅海,万树齐放。红的、紫的、白的,连成一片,真真是美过天际云霞!我从早到晚只顾贪看,险些误了归舟。”周颢说得兴起,手舞足蹈。

望着他沉浸其中的神情,梅娘心中莫名泛起酸楚。她幽幽问道:“与这树梅花比,如何?”她指向那株孤零零的垂枝梅。

“那岂能相比?这里只有一棵,那可是千树万树呢!”周颢脱口而出。

梅娘只觉心头一痛。

她缓缓起身,走到梅树旁,颤着手折下一枝。她捂着心口,忍痛将带着寒意的梅枝递给周颢。

“阅尽好花千万树,愿君记取……此一枝。”

周颢接过梅枝,心头蓦地一颤。再抬眼,梅娘的身影已然消失。

“梅娘?梅娘!……梅娘。”

呼唤声在寂静的竹林中回荡,再无回应。

——

——

轰隆!轰隆!

雷声滚滚,暴雨如注。屋内屋外,人心如同这晦暗的天气,沉痛哀戚。有人啜泣离去,有人沉默肃立。

周颢跪在灵牌前,无声垂泪。

【恩师顾公钰先生之神主】

旁人轻拍他的肩膀,哀声劝慰:“你的病还未痊愈,早些回吧。”他自幼体弱,落下了病根。

周颢凝视着手中珍贵的湘妃竹材,泪珠滚落。衣襟中滑落的一片梅花瓣,连同他的泪水,一起浸湿了竹材温润的表面。

——

——

“砰!砰!砰!”

“嘭!”

高大的竹树应声倒下。周颢蹲下身,拂去竹干上清晨凝结的露珠。一双精致的绣鞋映入眼帘,他抬头望去。

“梅娘?你怎会来此?”

梅娘穿着一身赤色绣衣,墨绿裙摆,胸前佩戴一簇寒梅,发髻以梅枝轻绾,落落大方,明媚动人。她眼神复杂地望着周颢。

“听说,你明日便要远行了。”

“是。”

“何时回来?”

“待寻到那世间至美,我便回来。”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那你行前…好不好,刻一个我。”梅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刻……你?”周颢一愣,随即摇头。

梅娘脸色瞬间苍白,颤声问:“你刻过那么多山水花草,怎的就不能刻一次我?又不让你刻在湘妃竹上!”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周颢沉默。两人在竹影中对视。

最终,周颢开口:“梅娘,你若懂我,便不会提这般要求。我是竹人,不是竹匠。唯有林泉幽涧,隐逸高士,梅兰竹菊这些清雅高致之物,才堪入刻。至于仕女之类,虽不为不美,但……终属浮艳。”

他避开梅娘的目光,转身拾起斧头,继续伐竹。

梅娘早已泪眼模糊。“梅兰竹菊……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她拭去泪水,对着周颢的背影,深深一礼。

“一别……珍重。”

“嘭!”又一棵竹树倒下。周颢擦去额头的汗,环顾四周,一种重要的东西被抽离的空落感骤然攫住了他。

而在不远处的竹林深处,一株梅树正悄然凋零,枝头萧瑟。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此后数十年,周颢踏遍大江南北,寻访山川奇景。

他曾在海上面临风暴,遇狂风骇浪;他曾在山林徒步穿行,伴清溪麋鹿;他曾立群山之巅,赏山泉瀑布;他曾于黄河岸边,见惊涛拍岸。

他骑行于漫山红枫,他跋涉于万年雪岭。

旅程的终点,指向——

终南山。

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他顶着狂风暴雪,在陡峭的山路上艰难攀爬。风雪数次卷走或掩埋他的行囊,唯有那节湘妃竹,被他死死护在怀中,不离不弃。

又一次猛烈的风雪让他寸步难行,视线被雪幕遮蔽,狂风将他掀倒,雪崩将他深埋……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回笼。他奋力拨开压在身上的厚重积雪。

“嘶~”他揉着冻僵的手。

突然惊醒,急忙摸索行李。直到触到那节冰冷而坚实的湘妃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将竹材收好,环顾四周。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他已登临绝顶。

他忽然目光死死盯着一处。

那是……

一株形态极其怪异的弯曲老竹,盘踞于山巅之上。其状如虬龙盘根,扭曲蜿蜒,筋骨嶙峋。

周颢被这“竹龙”深深吸引,目不转睛。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伸手去抚摸那裸露在风雪中的虬曲根须。

根须竟异常脆弱,稍一碰触,便断裂开来。

突然!

那老竹剧烈震颤,内部迸发出一道翠绿夺目的光芒!周颢只见一双如铜铃般巨大的眼眸自竹干内部森然盯视着他,耳畔响起一声震彻寰宇的吼叫:

“吽!”

周颢,见到了他此生最骇人的景象。

一条青鳞巨龙破竹而出,将他猛地撞倒在地!天空霎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青龙腾空而起,在翻涌的云海中蜿蜒游弋,庞大的身躯若隐若现,震耳欲聋的龙吟与霹雳雷霆交织。

冰冷的雨点裹挟着雪粒狂乱砸下,天地一片混沌。

他的身体早已被雨雪浸透,冰冷刺骨。

但他浑然不觉,此刻已然入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

「刻下来!将此龙神韵刻入竹中!刻尽天地造化之神妙!」

他眼神狂热迷离,手指在空中疯狂地摹画着巨龙腾挪游动的姿态。

绝峰之巅,驭雷之龙,狂风暴雪,痴心入魔。

此情此景,人间再无可见。

——

——

有人在山脚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周颢。几经辗转,他终于被送回故乡。

自终南山归来,他旧疾复发,病势如山倒,已然沉疴难起。

大夫搭着周颢的脉象,良久,沉重地叹了口气。

“大夫。我儿……”周母声音哽咽。

“令郎的病……二位已尽父母之心,老夫也……尽力了。抱歉,老夫医术微薄,只能告辞了。”大夫边说边起身,不住摇头叹息。

“大夫,大夫,救救犬子吧,大夫……”周母情绪崩溃,泪水不住地流下。

“再想想办法救救吾儿吧……大夫!”周父亦苦苦哀求。

“二位……留步吧。”大夫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呜呜……这可怎么办啊……”周母扑在周父怀中,泣不成声。

——

——

男人回过神来。那片梅花瓣正悠悠飘落。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一双冰凉而柔软的纤纤素手,却轻轻握住了他。

他抬眼望去——竟是梅娘。

在他生命的尽头,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梅娘坐到床边,为他掖好被角。

“……梅娘……你……怎会在此?”

周颢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

梅娘不忍看他这般模样,侧过脸去,黯然垂泪。

周颢凝视着她的侧颜。

那些在千山万水间见过的景象,忽然在他心中清晰无比地重叠起来:

他在孤山梅林中看到的梅花,好像梅娘眼角的泪珠;他在徒步中无意瞥见的枝条,好像梅娘的眉梢;他观赏瀑布时凸起的奇石,形状与梅娘的耳垂是何其相似;梅娘的散落的发丝,好像……好像家门前那盛开的垂枝梅。

他突然懂了,自己穷尽一生追寻的“至美”,究竟在何处。

可是,是不是……太迟了呢?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颤抖的手,为梅娘拭去眼角的泪痕。

——

——

“就是我的梅树!”少年倔强的声音。

“看不真?靠的这样近,还看不真吗?”

佳人的俏脸是那般的精致。

……

“诶呀!”失足落水的狼狈。

“哈哈。你可真不经吓。”

佳人的笑声是那般的动听。

……

“那,如何才算至美?”

她在面前娇羞的问道。

佳人的神情是那般的娇憨。

-——

——

“梅娘……你……好美……”

言罢,他再无力支撑,眼帘缓缓阖上。

梅娘再也止不住泪水。

两行清泪在她脸颊划过,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仿佛月宫仙子,皎皎动人。

她的手,最后一次,轻柔地抚上周颢的脸颊。

“周郎。一别……珍重。”

此刻的窗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是梅花雪。

竹林深处那株梅树,所有的花瓣在同一刻,无声地、决绝地,开始凋零。万千花瓣在寒风中旋舞,零落如雨,凄美绝伦。

“阅尽好花千万树,愿君记取此一枝……”

她抚在周颢脸上的手,化作点点晶莹的冰雪,悄然融化。

——

——

周颢在终南山巅醒来。此刻竟是暖春时节,连终年积雪的山顶也化开了,明媚的阳光洒满群山,春风和煦。

他抬眼望去,曾经竹龙盘踞之处,赫然挺立着一株的梅

梅树。

那不正是他的垂枝梅吗?

梅树傲然占据着山巅最高处,阳光自树后倾泻而下,带来万物复苏的蓬勃生机。

春天已至,梅树变得光秃秃的。整棵树上,唯剩最后一朵梅花,在微风中倔强地颤抖着,不肯坠落。

周颢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那株梅树奔去。

他想留住那朵花。

他跑着,跑着。

一片,两片花,三片,四片……随风飘零。

只剩最后一片。

那朵梅花似有灵性,苦苦支撑不愿落去。

然而,终是抵不过春风不住地吹拂。

她终于到了极限,最后一片花瓣,挣脱了花托,随风飘去。

周颢伸出手,想要挽留,却抓了个空。

他颓然倒在了温暖的山巅草地上。

炙热的阳光拥抱了他。

春暖花开,万紫千红争艳。而梅花,从不与群芳争春。

——

——

许久,周颢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父母憔悴而惊喜的面容。

“儿啊!你醒了!来,让娘看看!”周母喜极而泣,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娘。”

“你可把爹娘担心死了……”周父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孩儿不孝……”

……

父母叮嘱他好生休息后,便退出了房间。

周颢支撑着坐起身,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那片熟悉的竹林,投向林间那株梅树曾经生长的地方。

窗外,竹影依旧,唯余空枝。

温热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过他的脸颊,浸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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