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远方的天际晕染开一片暖色。
清晨时分，空气里仍裹挟着丝丝寒意。连绵的远山脚下，几只春燕振翅，追逐着初升的朝阳。近旁，垂柳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深山之中，一座搭建在某处山顶的木屋外，传来阵阵破空之声。
循声望去，一个少年正在山腰空地上练剑。
“哈！”
少年手持木剑，奋力劈下。木剑划破空气，轨迹流畅而优美。
紧接着，他的动作由缓至急，回剑、后刺、转砍、云撩……身形随剑势流转，一招一式张弛有度，剑锋所指，快如游龙。
时间悄然流逝。
“呼……哧……”
一套剑法练毕，少年大口喘息，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深吸一口气，待气息稍平，便盘膝坐下，眺望远方。
层峦叠翠，山色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清晨寒气重，进来擦擦身子，换身干衣裳吧。”
屋内传出一道温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朴素的少女倚在门边，笑眼盈盈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少年脸上掠过一丝歉意，随即起身进屋。
他顺手将木剑倚在墙边，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发顶。
少女只是微笑。
“早醒了，看你练功入神，就没打扰。刚熬了锅粥，等你换好衣服，正好一起吃。”
少年名叫柏穗，少女名叫柏婵，是一对孪生兄妹。二人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在尘世中漂泊辗转，最终才在这深山里寻得一片安宁，定居下来。
“家里存粮不多了，一会儿我下山采买些。婵儿，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喝着清粥，柏穗问道。
“唔……”柏婵略一思索，“哥哥练功辛苦，要不要买些药材炖点药膳补补？”
“哈，就是些强身健体的把式，算不得练功。药膳就免了。倒是可以买些鸡仔养着，再添点肉食，这些天吃得太过寡淡了。”
“那……能买些针线回来么？前几日李二娘问我想不想跟她学点女红，我也想学门手艺，多少补贴些家用。”
“行。这些年李家对我们多有照拂，也该买点东西答谢人家。”
“嗯……”
……
“呼——”连喝三碗热粥下肚，柏穗顿觉浑身舒畅，练功后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背上装货用的竹篓：“我去了。婵儿在家，务必当心。”
柏婵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兽皮袄子，柔声叮嘱：“山路难行，哥哥也要慢些走。”
……
山路崎岖陡峭，常令上山砍柴打猎的乡邻叫苦不迭。但这路，柏穗早已走得烂熟于心。只见他身形灵动，在陡峭的山道上跳跃腾挪，下山速度奇快。虽身负竹篓，穿着厚袄，他气息却依旧平稳，步履如飞。
待他提鞋蹚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已然抵达山脚，额角不过渗出些许薄汗。
前方是一片茂密竹林。穿过竹林，再行几里官道，便能抵达山下镇子的集市。
柏穗轻快地走在林间小径上，脑中盘算着要采买的物事。
忽然，一股异样的气味钻入鼻腔。
“嗯？”他停下脚步，眉头微蹙。这味道……似曾相识？是血腥气！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幽静的竹林空寂无人，唯有风过竹叶的沙沙声。血腥味从何而来？
他循着那越发浓烈的气味仔细搜寻。很快，便在竹林深处的一处杂草丛中发现了异样。
定睛一看。
“不好，是人！”
他心头一惊，快步上前。只见一人昏迷在草丛里，身上赫然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身下洇开大片的暗红，浓重的血腥味正是由此散发。
“还有气息！”他探了探男子的鼻息，心下稍安。但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很快便会失血而亡。
“耽搁不得，得赶紧送他去济世堂！”柏穗当机立断，卸下竹篓，先用随身衣物简单包扎了男子几处较大的伤口，随后小心翼翼地将人背起，尽量平稳地朝着镇上的医馆疾奔而去。
—
—
济世堂是这小镇方圆数十里唯一的医馆，乡民们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多来此求医问药。馆中医师不多，医术最为精湛的，当属丘医师。
传闻他并非本地人氏，早年游历四方，悬壶济世，见多识广。晚年厌倦漂泊，便寻了这民风淳朴之地落脚安家。邻里若有小恙，他常施以援手，久而久之，名声传到了镇上医馆，便被延请入馆坐诊。
乡民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医师充满好奇，坊间流言纷纭。有说他是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有说他是失手医死过人的退隐神医；更有甚者，直接登门拜师，恳求传授绝世武功。丘医师闻之，往往只是捋须一笑，并不辩驳。
传言姑且不论，丘医师的医术确是高明。曾有某官员身染怪疾，四处求医问药皆不得治，绝望之下欲返乡终老，经乡人指点寻至丘医师处。经其悉心诊治，竟药到病除。官员感激涕零，亲题“悬壶济世”匾额相赠，医馆也因此得名。自此，丘医师在这十里八乡声名鹊起，备受尊崇。
……
当柏穗背着那血人般的男子冲进济世堂时，接待的学徒吓得脸色煞白。
“天呐！这、这是怎么了？流了这么多血！”
“丘伯在吗？这人伤得太重，快请丘伯救命！”柏穗急道。
“啊！糟了！”学徒猛一拍脑门，“师傅今早去城里进药材了，要午后才能回！”
“那……馆中还有哪位医师坐堂？”柏穗的心沉了沉。
“有有！黎师傅和莫师傅在！莫师傅最擅外伤！快！放这边床上，先止血！莫师傅——！”
……
“嗯……气息总算平稳了。至于后续调养和伤口处理，恐怕还得等丘之林回来定夺。”莫医师仔细检查后，捋着胡须道。病榻上的男子依旧昏迷，但呼吸已趋匀称，脉搏也平稳了许多。
莫医师摇摇头，走出病房，对守在外面的柏穗说：“你是山上那户猎家的孩子吧？这人的伤势……不似野兽所为，倒像是刀剑之伤？”
“我也不清楚。”柏穗如实相告，“下山途中在竹林里撞见他。看衣着，不像本地人。”
“哦……多半是江湖恩怨了。”莫医师了然，“此事不能马虎，须得报官。至于这诊金药费……”
“……我先替他垫上吧。”柏穗略一沉吟，“待他醒了，烦请告知我一声。另外，我身上沾了不少血污，能否借贵处清洗一番？”
莫医师点头应允，自去登记入账。柏穗心中苦笑。这人衣着虽不凡，身上竟无分文！家中积蓄本就不多，多是他猎取兽皮野味与乡民换得。此番救人，倒要贴补不少进去。
学徒引他到后堂澡间，给他拿了套干净的馆内杂役衣裳。柏穗清洗完毕，换好衣裳出来，掂量着手中所剩无几的铜钱，不由轻叹一声。
“糟了！”他猛然想起，自己的竹篓还遗留在那处竹林！
“得赶紧取回来才是。”
—
—
柏穗沿原路折返，途中遇见相熟的乡邻招呼，也一一回应。
不多时，他回到那片竹林，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竹篓。正待背上离开，目光却被先前男子倒卧之处的一个包裹吸引——当时只顾救人，竟未留意此物。
他拾起包裹，掂了掂分量，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片刻后，他还是将包裹塞进了竹篓。
此物应是那男子的。他打算待其苏醒后再行归还。况且，救人虽是善举，但也不能白白亏损。留着这包裹，也算是个凭据，若对方是个知恩图报的，或可抵偿些药资。
—
—
“梅姨，劳烦，买些鸡仔。”
“哦，是小穗呀！行！自己挑吧！”
……
“梁叔，这肉怎么卖？”
“嘿，今日这肉新鲜，七钱一斤……”
……
“王婶，买些女红用的针线。咦，二娘也在？”
“是穗儿啊～给婵儿买的吧？前儿个我提了句让她跟我学学手艺，看来婵儿是应了？”
“是呢。二娘，这点肉您收下。这些年承蒙您家照顾，一点心意。”
“唉，你这孩子！二娘哪差你这点肉？你们兄妹自小不易，留着自家吃，好好补补身子才是正经！瞧瞧你们，都瘦成什么样了。正好快晌午了，就在二娘家吃吧！”
……
待柏穗将一应琐事办妥，日头已西斜。
天边晚霞橘红如血，落日熔金，给天穹染上淡淡余晖。几行归雁掠过蔚蓝的天空，山下村落炊烟袅袅，与渐起的暮霭交融，天地相接处一片朦胧。
他背着满载的竹篓，踏上归途。
山路寂静，只闻脚步声与偶尔的鸟鸣。
忽然，一丝莫名的异样感爬上心头。
他停下脚步，警觉地回望。
身后空山寂寂，唯有草木在晚风中轻摇。
他不动声色地抹了把额角的汗，转身继续前行。
……
“哥！你可回来了！今日怎的这般晚？”守在木屋门口的柏婵，远远望见他的身影，便扬声唤道。
看到妹妹的身影，柏穗心头一暖，加快脚步奔至家门。
“总算回来了……咦，你的衣裳？”柏婵注意到他换了衣服。
习惯性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柏穗笑道：“今日遇了些事，耽搁了。东西都买齐了。先吃饭吧，边吃边说。喏，二娘还硬塞了些菜让我带回来。”
柏婵早已备好饭菜，柏穗便将新买的肉食简单烹制，与妹妹一同享用。
……
“竟有这等事？”听着哥哥讲述今日的遭遇，柏婵不由惊呼出声。
“嗯，”柏穗点头，“那人衣着不俗，身份恐不简单，不知被何人所伤……我还捡了他的包裹，只是当时并未立刻送还。”
“既然如此，哥哥明日还是将包裹送还回去吧。”柏婵面露忧色，“这等江湖恩怨，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切莫引火烧身。至于垫付的钱财，权当行善积德了，救人一命，总不算枉费。”
“……你说得对。”柏穗沉默片刻，点头道，“我们只求平安度日，江湖事，自有江湖人了断。明日我便去医馆，将包裹还给他。”
……
夜色深沉，星河璀璨。
山顶的夜色极美，清冽的空气与微凉的夜风足以驱散任何困意。
柏穗独自坐在屋外。
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他凝视良久，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婵儿不愿我涉足江湖……可……难道父母之仇，就真的不报了吗？”
“父亲临终前传我剑诀，却来不及授我心法……家传的绝世剑法，在我手中只能用来强身健体！”
“若……若能习得一门内功……”
“但婵儿珍视这平静的日子……我若踏足江湖，必然打破这份安宁，又将婵儿置于何地？”
“我……真的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
柏穗枯坐良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橘红、晨白、蔚蓝渐次晕染。朝阳即将喷薄而出，几颗倔强的星辰犹在苍穹之上，闪烁着微弱而执拗的光芒。
他眼中挣扎之色渐褪，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他缓缓打开了那个包裹。
包中之物，他早已暗中查验过：几两散碎银钱、些许干粮、一个鹿皮水袋，还有几本薄册。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目光紧紧锁住封面上那几个遒劲的大字。
“《剑心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