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走廊里拖地,给双眼空洞的病人送去包裹,将装满尸体的轮床推往地下室。这就是我的工作——医院搬工。
这并非我愿选择的职业,眼下却别无他选。
大学毕业,我满怀憧憬地走出学府,来到这座城市。我曾笃信文凭能为我敲开一扇体面舒适工作的大门,可世事总爱朝着期待的反面疾驰。四处碰壁,举目昏黑。如今,日复一日的重体力活吞噬了我大部分时光,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公寓的我,只想一头栽进床铺沉沉睡去。思考?早已是种奢侈。光是盘算每日的收支,就足以耗尽我最后一丝力气。我成了这座庞大城市机器里一颗转动的齿轮,身不由己。上帝啊,我的理想,真的还有实现的可能吗?
我麻木地将轮床推进停尸房。呵,尸骸堆积如山。此刻我唯一的幸运,大概只剩下这副尚算健康的躯体——只是,这份幸运又能维持多久?
我在卫生间的水池冲洗双手,镜子里映出一个人影向我走来。是工头。
他大步靠近,一身呛人的烟味令人不适。
“嘿,小子。”声音粗粝。
他从胸口掏出钱包。
“这儿不缺人了。”
他抓出一把钱,硬塞进我手里,又拍了拍我的肩。
“明天不用来了,拿钱吃顿好的吧。”
说完,无视我错愕的神情,他转身大步离去。
就这样,我丢了饭碗。
攥着那沓钱,我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没有挽留,懒得辩驳,或许我早已麻木。奇怪的是,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解脱感。医院大门外,昏暗的天空正飘着雨,厚重的乌云缝隙间,似乎透下了一缕微光?
一步一步,我挪行在医院的廊道。眼神空洞。
也好,终于能喘口气了。
——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今日暴雨如注,维莉卡待在办公室里,默然凝视着窗外的世界。
昏黑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雷声不时轰鸣。城市被倾盆大雨笼罩,行人如蝼蚁般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仓促穿行,刺耳的车鸣声混杂在滂沱雨声中,为这片墨色天地平添了几分烦躁。这样的天气本就令人心情低落,何况还得工作。
她回过神,抿了口咖啡,拿起手边的书翻阅起来。
依旧是那本《锁匠的梦境》。她曾尝试搜寻有关这本书的信息,却一无所获。从内容推断,它应有后续几卷,可惜无缘得见。
虽已打定主意要去拜访那位神秘的莫兰小姐,但医院事务缠身,实在难以抽身。
“明明那么有趣的事情就在眼前,真想亲自去看看啊~”她懒懒地趴在办公桌上,像条搁浅的鱼般发出哀鸣。
砰砰。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她抬起头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
“…医生…您好…”女人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拘谨。
“呃——您好?请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维莉卡回应道。
女人这才慢慢走进来。维莉卡打量着她:衣着朴素淡雅,不事张扬;眼神深邃,礼貌中藏着一抹忧虑;容貌清丽,宛如一朵静默绽放的花。
维莉卡请她坐下。女人整理了一下衣襟,缓缓开口:
“打扰了……我叫温斯洛,是为我丈夫而来……他,最近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我很担心……这次来,是想预约您到我家中为他做一次身体检查。”
“嗯,具体是什么情况呢?”维莉卡问道。
“是这样的,我丈夫是名外交官。工作繁忙,每天要接见形形色色的人,交友广泛……前段时间,我看见他和一个……很奇怪的人接触……”
讲故事?维莉卡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但没有打断。
“那天我散步回家,看见他在客厅里正和一个人交谈。我只当是寻常访客,没在意,就回房休息了。”
“他们聊了很久,我午睡醒来时,发现他们还在谈。但气氛似乎变了,言语间开始变得尖锐。后来,我丈夫不知为何突然狂躁起来,冲着那个人吼叫。”
“那场景太吓人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他竟然扑向那个人,争抢对方手里的一本书。可就在他靠近的一瞬间,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我惊呆了,那个人却趁机溜走了。”
“万幸我丈夫并无大碍,只是昏睡过去。可醒来后,他对那个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也严禁我打听。”
“后来那神秘人再未出现,我丈夫也看似恢复了正常,我便渐渐淡忘了这事。可是……上周的一个深夜,我莫名醒来……发现他双眼紧闭,面目狰狞,仿佛陷在什么可怕的梦魇里,浑身大汗淋漓,手上青筋暴凸。我吓坏了,却不敢叫醒他。就这样提心吊胆捱到天亮,他醒来后却神色如常。第二天晚上,我佯装睡着,半夜偷偷观察——果然,他又变成了那样!我连着观察了好几夜,他每晚如此……我觉得他一定是……一定是……中了邪。”
“我试着旁敲侧击,他却异常警惕。后来我跟他摊牌,他竟像变了个人,对我怒吼辱骂,勒令我绝不许再过问此事,之后每晚都独自睡在书房。”
“我只好妥协,尽量缓和关系……”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一定是……”
“……”
维莉卡沉默地听完她的讲述,开口道:
“温斯洛夫人,这种情况……或许您该去警察局,而不是医院……”
“不,不行!”女人急忙打断,“他现在对我极其反感,之前的试探已经让他暴怒了。我……这两天他身体确实有些不舒服,总咳嗽。虽然仍有抵触,但我总算说服他同意体检。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希望您检查时……能为我提供一点点帮助……”
……
与维莉卡敲定上门时间后,温斯洛夫人起身告辞。
维莉卡望向窗外,目送温斯洛夫人的身影走出医院大门,乘车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外面,暴雨依旧。
维莉卡下意识看向手心,那神秘的“图案”随着她的心念微微闪烁辉光。
“梦中狰狞……难道……”
“夜不能寐,侧耳聆听。微风穿梭于枝桠间,窃窃私语。房屋沉溺于自己的梦中,大声呼号。此皆混沌所经之路。
锁匠通常在脚底有伤口——尤其是蛇咬之伤——后会进入这个梦境。——《锁匠的梦境》”
自从那晚之后,她也开始做些离奇的梦。
梦中,她轻盈地踏上一条小径,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宛如自然的低语。沟渠里,一条蛇蜿蜒滑行,她追随着它的轨迹,深入一片蛮荒之地。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落,她能感觉到发丝轻柔地拂过脸颊,仿佛梦境与现实在此微妙地交错。
盘虬的树根在她脚下蔓延,如同大地的脉络。她紧贴着地面行进,仿佛自己也融入了这片梦幻的树海。脚步间传来奇异的声响,是梦的共鸣,是深夜的心跳。
她压低身体,模仿蛇的姿态,在盘根错节的迷宫中穿行。脸庞似乎蹭过垂挂的苔藓,这一切都指引着她通往林地的更深处。
她穿行在树皮皲裂的林木间。月亮在枝桠后穿行,清冷的光辉却流连于她的发间。她在隆起的树根上踉跄前行,禁不住想要四肢着地,以避开低垂的枝桠。夜的深处,有苍白的翅膀无声飘过。
当她深入林间腹地时,一个嘴巴被封住的人影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在这片幽暗的密林里,她不自觉地想要大声呼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灵魂在无声地交流……她深信,她在林地邂逅了另一个灵魂。虽然清醒后或许永远无法忆起交谈的内容,但若在现实中重逢,她确信自己能立刻认出对方。这段奇异的经历,仿佛成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神秘交织的纽带。
“难道……”维莉卡的表情渐渐凝重,“温斯洛的丈夫接触了无形之术,也像我一样,在梦中进入了那片神秘的林地?”
——
我坐在医院对面的面馆里,等待食物上桌。从前拮据,我从未踏足过这家店——街边小摊更实惠些。今天我点了份最丰盛的套餐,算是放任食欲的放纵。面馆里人声鼎沸,喧闹中,我却注意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她像一缕柔和的月光,眸中似有星辰流淌。温婉的微笑如春风拂面,柔和的脸庞宛若池中静放的白莲。只是此刻,那秀美的眉宇微微蹙起,眼中带着沉思,似乎被什么难题困扰着。
维莉卡·俄卡洛斯,医院里那位美丽的医师,我认得她。当搬运工时,我们常在走廊擦肩而过。她不像露西娅那个刻薄女人对我冷嘲热讽,也不似工头般骂骂咧咧。她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每次相遇,总能收获她温柔的微笑和礼貌的问候。偶尔在她闲暇时碰见,我却从未鼓起勇气主动搭讪。她是我心中遥不可及的女神,美好却难以触碰。
我只是个卑微的雇工,只能将那份爱慕深埋心底。
如今,我连雇工都不是了。此刻的我,不过是一片飘零的落叶,浮沉于水面,不知何时就会沉没,沉没,直至水底。
哈,什么时候也学会吟游诗人那套酸腐的腔调了,总爱用些文绉绉的句子诉说自己内心的苦楚。
无论如何,能在告别前再看她一眼,也算是不错的慰藉。
她很快吃完了。
看着她起身,走向门外。
我心中,蓦然闪过一个龌龊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