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勇者未至(上)

作者:teacherU 更新时间:2024/5/26 22:27:49 字数:12474

眼前即将上映一出喜剧。

红色的幕布密不透风,舞台亦黯淡无光。大幕两旁用来装饰的绳结沉甸甸的像是装着尸体的沙袋。剧院里寂静无声,空气仿佛跟着时间一起凝固,更别说现在还是夏夜,沉闷的跟死去鱼儿的鱼缸没两样。环顾四周,其他观众正正襟危坐,偶尔有调整坐姿来放松的,视线也是紧盯着舞台,唯恐错过。

——呲呲。

只有衣服产生的摩擦,让人联想到静电与火花。

我不耐烦地闭眼仰头,再睁开,天花板上横向摆放着一个巨型时钟。纯白的钟面上用罗马数字标注时刻,黑色的圆形钟框和背景融为一体,像是空中浮现出一张巨大的钟面,分针和时针一南一北,互相拉扯地笔直——快十八点了。

没有秒针,不知道还有多久分针会迈向整点,我一边提防着即将到来的钟声一边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尽量顺畅,不仅是无聊的原因,光是待在这里就令我心神不宁。

好像漏了什么事。

我开始回忆之前。

说起来,为何会觉得是一部喜剧呢?

对于出演的内容,不能说毫无印象,但脑袋的思考也极其荒谬地白茫茫一片,具体地说不上记不起来,而是失去了“回忆”的动作,和边带着耳机听歌边记单词一样,旋律总会无意识地挤占脑袋,使你无法专注记忆。一块块记忆碎片被包在泡泡里,于深海中缓慢地向上漂浮,斑斓的内部颜色脱离黑暗逐渐清晰,却终归隔着一层障壁,光线在泡泡内扭曲到五光十色。

我使劲挤压脑内的记忆,不自觉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条缺氧的鱼。

——咚。

钟声适时响起,敲碎了一直笼罩在剧院内的凝滞。两束待机灯光马上给到钟面,灿烂到仿佛有人打开了太阳,又迅速回到大幕。

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个身着红黑相间的女式长尾礼服,头戴平顶礼帽的家伙。她一开始面向观众,等到左右灯光汇聚到其身时却失礼地背过身去——是个狐狸。

啊,我是说她戴着一张狐狸面具。

白色的狐狸图案嘴角漾起一抹浅笑,眼睛舒服地闭上。那样子像是作恶多端的神明,又或与人同乐的妖怪。狐狸小姐略向前探身,后背的礼服有些滑稽的翘起。点点星光在周身辉映,大概是衣服上的装饰物,纤纤手臂缓缓抬起,摸到自己的面具。

——嘘。

她做出噤声的手势。

【请欣赏。】

继续前倾,转为躬身,深深弯腰献礼,随后从另一边走下台,很快那道红色背景就溶解在黑暗里。她转身时我专门留意了面具,没有看到固定的绳和贴合皮肤的边缘,那玩意儿跟长在脸上一样。话音落罢许久,幕布却原封不动,灯光像在刻舟求剑,即使在狐狸离场后也没有跟着她的身影一道,还停留在中央。

自钟声之后开始流动的时间再度停滞,以及,那种被困在水泡里的窒息感。

再顾不上对其他观众的影响,我双臂高举过头,仰脖紧绷,以此来舒缓头昏胸闷,换个说法就是伸懒腰。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指向了我,他们用看怪物的眼神捕捉我的每一个动作。就连我的影子也在其中。

诶?

舞台上,幕布外,灯光下,一对手影正勾在一起,灯光映照到我伸出的手臂,在舞台上留下投影。但那又是……

 指缝之间有一条明晰可见的线垂直落下。

 我松开手,确认没有东西,影子也旋即分开,但那条线就挂在右手食指上。我将手举得更高,想要找线的落点。

五厘米、十厘米……我不得不站起身。这根无形的线也静止了,手的摆动无法影响它的形状,像某种长在植物上的外刺,只是笔直,始终向下。终于在快要站到椅子上时,线的落点在幕布上显现。

原来是根连线。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副面具,从侧面看不全它是什么,于是我转过头,影子也在灯光下如展柜中的商品旋转,面具随之展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是那副狐狸面具——正戴在我的脸上。

循着光看去,两束光柱交叉从背后穿过,光源坐落在观众席末尾一排正中,那里本该是剧院入口大门,此刻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抹熟悉的黑红和光芒一起迎向我。

逆光的身影依然是那副将要躬身的姿势。

【请欣赏。】

一样的词,但语气里更添难掩的兴奋和热情,好像刚才只是一次预演。近距离的光源直射就像躺在手术台上面对医用灯光,身体不由得放松并交给对方。我用双手挡住强光,从指缝间看向女人。她的嘴唇微动,似乎又说了些,大概是剧名吧。接着仍是弯腰行礼。

礼毕,又是两束主灯光一上一下穿过我,然后鳞次栉比的散光灯如成串的鞭炮被点燃般亮起,剧场霎时间亮如白昼。刺破黑暗的光芒若毒气散播、感染着被照到的观众神经,他们骤然爆发出雷霆骤雨式的掌声,成片连着成片,掌声与灯光此起彼伏。

好难受。

之前是呼吸不畅,现在却觉得有人把口、鼻都塞满了暴走的呼吸机,数几条通道往肺里、脑里灌注强风,别说呼吸,连眼睛里都是风在呼啸。场景与舞台上犯错的演员相似,面对数以千计的视线、光线、声线,汗流浃背,我艰难转身想要躲开直射。

好在只是暂时的,光芒刺到视网膜全部点亮之前,剧场恢复如初,所有的光、声一齐寂灭,我喘着粗气却又吸不进氧,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时间仿若跳转回一分钟前,浮在半空的时分依然模糊在整点边界。

咚。

钟声再临,我情不自禁向舞台看去。

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光斑,不过这次没有场外灯照射,应该是从幕布内部照出来的,也没有狐狸小姐报幕。取而代之,另一道狐狸身影投在红到滴血的布上,盛大登场。

——戴着面具的“我”正要拉开序幕。

....

....

——晚上好。

我迷瞪着双眼,从不太舒服的梦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电梯外长驱直入的走廊,酒红的针织地毯镶嵌着黑边向前延伸。惺忪睡眼里红与黑的界限不那么清晰,两种颜色更多是视觉上的衬托,点缀的黑和主体的红混在一起令红沾了些腥味,忽然觉得很像是一条血河。

走廊两边没有房间,左右每隔一定距离各会有看着像是监控摄像头的仪器照明,连仪器的固定角度肉眼观察都别无二致。地毯和灯光平铺前进,大概几十步距离到达尽头,那有一扇落地窗,如此高度想必可以“一览众山小”,可惜从这里看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地毯如同直接铺进夜里。

这里是哪?我又是来……嘶,啊。

坚持处理完眼前的信息后,一阵过山车式的压力猛然钻入我的脑子——是真的坐过山车,也贴近“钻”的感觉,节节攀升的力度把脑子硬生生挤开,将其逼到角落逃无可逃,最后用脚踩扁,烦闷转为疼痛,因此对力度变化的感受愈发明显,顶峰的时候疼到麻木,反而失去所有知觉,脑海一片发白,稍一松懈就能够清楚感受到心脏被掐住,简直痛不欲生。

补充,是一趟穿过水中的过山车,丧失知觉意味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很快我便沉入深渊,喘不过气。全然停止思考之际,我居然能清晰想象出自己的形状:扭曲的身躯已由起初的拼命作呕变为瘫软,呕出的鼻水和唾液在地上漫延着,像尸体旁的血迹,也许我已经有一半灵魂探出体外,正平静地观察这副肉体。

梦里的白色时钟、昏暗舞台、垂帘幕布一闪而过,略过狐狸登台的环节,转眼间我又看见手影,仿佛记忆也清楚这趟疯狂旅程即将到站,走马灯环节需要加速。

身体的痛,地上的液体,以及我的想象,冰冷的狭小空间里它们并行,都在忙各自的事,但都等候同一个时间节点,等着我的另一半灵魂被急停的过山车甩出车厢。

咔砰。

我猜是痉挛的膝盖磕到地板的声音。

好痛,但很快就不痛了吧。走马灯……不对,跑马灯已然播到剧场灯光亮起,按照梦的发展,我接下来要回头,面对她。想到这里,果然又见到那副光中的身影。不过怎么……显得高大不少。

【你好。】

面前的女性再次出声,她用一只手隔开电梯门避免关闭,另一只手快要伸到我脸上。

喔,这还站着一个人。

【晚上好。】

啪。

伴随着甜美的语调,没有优越,一击打向我脑门,仿佛有一阵强气流透体刮过,头痛迅速飙至顶峰,眨眼间空白、麻木,跑马灯、痛觉、乱七八糟的幻想还没来得及加深就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是把我变成植物人了吗——脑中重新冒出这条想法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继而我明白过来被她救了一命的事实。

我正坐在电梯门口,银色的门机械地重复开合,这话说出来才发觉有语病,这东西本来就是机械,可能是因为令它关上的那只手也一动不动,机械到像是它的组成部分。由于门不能关闭,每次被隔开时都会响起“叮”的警告音。门边的楼层显示屏停在18,奇怪的是这部电梯的楼层按钮只有18。

再然后就是刚才看见的走廊,还有眼前的……

啪。

——叮。

女人左右开弓,电梯门打开的同时脑袋上不轻不重地又挨一下。

【晚上好,请问你是来观看演出的,还是参演的?】

观看演出?参演?

我赶忙抽回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她收回悬在我头顶的手,用来压住宽大的下装——一件红色长尾礼服,和梦中的狐狸小姐同样款式,但瘦弱的身躯显然撑不起这件衣服,松垮的裙摆和繁缛的衣袖大的像是睡衣,更像是偷来的。

我扶着墙站起,视线逐渐高过她,其实对方并不高大,目测不到一米七的个子,算是不增高略显娇小的那一类,对比之下身上的礼服更加夸张。裙褶如巨鲸拍水溅起的波浪层叠,大体是明亮的鲜红,脖颈、肩头、手腕、裙褶部分以深黑点色,远看仿佛一条黑蛇盘缠于身,在拖地的长尾部分汇合,如果把它当成一件戏服看还在合理的范畴。

可是脸上的面具却不能视而不见。

并非梦中诡魅的白色狐狸,而是张谄笑的人脸,两眼微眯,两侧长耳,金发有一搭没一搭散漫成圈,唇边有用五颜六色的彩笔画成的胡须,活灵活现的小妖精,可惜嘴角露出的半颗虎牙暴露了这位角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乖孩子,表现出爱恶作剧的本性。

很可能不仅限于恶作剧。

她本人貌似不能过于进入电梯内,从开始就只伸进手臂。门口有一堵无形的墙,不安分的手沿着墙与门的夹缝在电梯按钮区域摸索,指甲划过楼层显示屏时发出尖锐的噪音,同时尽可能伸长向最里面一通乱按。

按到十八楼层按钮时我听到她惊喜地“哎”了一声,因为在十八楼按钮旁边就是开关门。

咚。

咚——

之后一连几次都按在别处,我只记得最后三次她不耐烦地握拳猛砸,轿厢跟着晃动,哪里的金属剐蹭,发出吱呀的呻吟,原本的沉寂的电梯里又多了一种噪音。

她俯身下腰,手臂收缩到腰间,力气朝肩部聚集,能看到后背的礼服顶起,那架势和猛兽捕食相似。随后铆足了劲前跳,终于够到下一个。

电梯门随之大开。

妖精发出选错答案时失望的叫声,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在找什么。

与其同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里是顶楼,身体却异常沉重,总觉得像是刚回到地面,而且,她为何进不来?都说生死之际的感官会超频运转,能看到、听到、感觉到常理之外,依据推测,前面的濒死体验才是对环境最准确的描述,那如果让电梯关闭……下降。

——潜水的过山车。

我望向脚下,忽然庆幸老式电梯而没有用现代华而不实的透明墙壁。

【最后一次,你是观众?亦或是演员?】

【是观众。】

【那么很抱歉,本场演出已座无虚席!】

优雅的嗓音变得歇斯底里,一遍又一遍,她正努力扭动身体,试图将肩膀挤进来,如同一只要摆脱冲破牢笼的困兽,手指距离最深处的按钮近在咫尺。我深刻认识到眼前的妖精小姐并不是只会重复询问的无害NPC,千钧一发间按紧她疯狂摆动的手。

【我是来参演的!】

——叮咚。

按钮最终按下。

电梯门缓缓打开。

妖精小姐收敛疯狂,整理大幅度动作弄乱的衣着,手法娴熟而从容,突然冷静让人想到玩到兴头的孩童被教训收拾自己的玩具,可惜肾上腺素还未退去,不时震颤的右臂关节表示意犹未尽。

她的一举一动回到初见面时彬彬有礼的仪态,做出邀请的手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感谢您的出演,将夜剧院欢迎您,夜之将映。】

宽大礼服下露出的纤细四肢像极了摆弄的人偶。

....

....

妖精小姐没有马上动身,而是站在原地继续整理衣服。她挤进电梯里的动作都是往右半身使劲,所以服装垮掉半边——那件中世纪宫廷电影里的贵族女性盛装出席时都要单独预留时间打扮,还得叫上两三个女仆帮忙的礼服。

可她就这么站在电梯口换衣服,丝毫不避讳我的目光。她将背后的系扣解开,半边的衣服滑落,露出肩膀和右背的雪白肌肤。我只好躲进电梯,身为正常男性,为避免胡思乱想,开始积极主动地找点正能量的事做,比如将那副脱衣的光景倒放。

艳丽的红色外皮和深邃黑纹覆上女性的肌肤,最后只剩下头部还能活动……能联想到黑纹红蟒将女人整个活吞的场景。在奇怪的梦、剧烈的疼痛和惊吓式的“欢迎”之后,我得闲注意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里是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目的又是?

身份和近期状况倒是还记得,但对解答上面两个迫切的问题没有帮助。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就算有记忆,被卷入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也比日常要多的多,多亏过往的经验,我现在才能还算平和地等待想谋害我的家伙腾出手。

大概经过蟒蛇彻底将猎物吞入腹中的时间,我听到妖精小姐敲门示意。

【那么事不宜迟,入场时间有余,但说不上宽裕,需要留些给准备工作。】

没给我询问的机会,她转身带路,我用手挡住电梯门迅速随后。略有些麻的两腿站到地毯上,从电梯里坚硬的地板切换为突如其来的柔软感,加上地毯还有些滑,一时间脚步趔趔趄趄,险些撞到前面。她装作不知情,两只手端庄的贴于身前,实际两次要跌倒之际都疾走数步避开。

【不要离开地毯。夜里的路不好走,为避免迷路,请跟紧些。】

她的提醒听起来带有嘲笑的意味。

迷路?

走廊两旁连个窗户都没有。

我正打算反驳,忽觉脚下的湿滑感消失。扭头看去,地毯上一步一步印着我沾水的鞋印,红色底色的衬托下,更像是血印。记得电梯里没水,还是上电梯之前?走廊寂若无人,听不到风雨声,连电梯门都悄无声息地关上。不过我总算理解了她的话。

——血色的印记错落无序。

难道我还在梦里?

方才明明是走的直线,鞋印却指向不同方向,没有走过的位置也有,走过的地方鞋印反而不那么密集,表明有人,甚至一群,在此处徘徊。

【也不要回头,容易忘记前行的方向。】

妖精小姐自顾自地继续发言,顿住迈出的脚步,歪过头来思考着什么,面具的虎牙于灯光下闪烁真实的光泽。

她以混合戏谑和困惑的口吻吐露。

【要记住的事,留意的物,不一而足。于无间行走,这两点足够……遗憾的是,你总是容易受伤,记忆从伤口涌现,你的灵魂挂不住它们……幸运的是,你的心灵承载了更多……你是位迷失之人。】

【你是指什么……】

【缺乏认知导致思考,思考矫正认知,那么有没有可能,认知偏差会因思考过度矫枉过正?】

她进入了类似“忘我”的状态,无视我的话语,语速如预热完毕的工程设备越来越快,不禁和刚才挤电梯时的疯狂联系起来。

【不如来猜谜吧?你看紧我的谜题,它一出现你就咬上去,有了食物,你就会一直跟着,不用怕迷路,怎么样?第一个问题。】

——是谁共度光影却心怀各异?

女人的声音时而如蜂蜜甘甜,时而又像蜜蜂有潜在威胁。她一张口,亲和力和危险性的感知雷达同时发出警报,是一种难以抉择的麻烦,如果可以,我真想捂起耳朵。

可这句却不能当做没听到。

莫名奇妙的问题,却有一丝熟悉。

思考它时无法理性的推理,只有一层模糊的感性记忆,和梦里回忆演出内容时的感觉何其相似。

【看看你的样子,的确是一位健忘的客人。不会连来此的目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反刍着她的问题——是写实的反刍。我张大嘴,大口喘息,光是重复问题就感到胸闷,想而不得更恶心到作呕。想到梦中的窒息感,很快我又成了一条上岸的鱼。

跟着妖精的脚步,虽然呼吸困难,我依然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我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不断进行呼吸、思考、呼吸的循环,梦中模糊的记忆水泡仿佛离我越来越近。

接近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前,她向前几步,眼见咫尺之遥的黑夜,用右手摩挲玻璃,视线落在不知是脚边或是楼外。柔嫩的五指抵住玻璃,渐渐用力,徐徐成拳,另一边的虚像也以拳相抵,像是在和自己打招呼。

她第一次转过身来,另一位“她”却背过身去,镜面里的妖精一人成戏,没有我的身影。

【参演和观演只是手段,既然选择登场,你又是为谁而演?】

真是,我以为郑重其事是要问什么,不过确是我等待已久的。于是我走近她,与此同时镜子里另一个“我”出现在“她”身边。

【当然不会忘记。】

虽然才想起来,但我确信一定不会忘记,即使我不记得理由。

我两手调整“面部”,用最标准端正的笑容回答道。

——我来找一个人。

镜子里的狐狸面具笑的一定和我一样。

....

....

话先说在前头,我本来准备了一大段说词,能放到毕业典礼上当模范生代表演讲的长度。

思来想去认为没必要,因为我要讲的是一个十分平常的故事,一件平常到出现在普通人身上,换了任何人都会发生的普通的事,但同时也是它的唯一不凡之处,华丽的词藻修饰反而令其蒙阴。

筚路能载锦衣之人,金轮难抵康庄大道。

承载故事重量的并不是它的篇幅。

总之,你只需放下负担,抱着闲听碎话的心态,这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但不吐不快。

和许多故事的开头一样,里面也有一个被称为“勇者”的家伙。

然而……

【还不是……不到时候。】

坐在对面的少女急匆匆掩盖住稿纸的后半部分,鼓起脸颊,嘴巴急切地张合。一般来说,大部分时间她的不善言谈都是写在脸上,一旦急于表达,也就是俗称的嘴比脑子快的情况,就会像这样一时失语。

[那位“勇者”尚未准备好。]

我只好写下这句比纸更苍白的文字。

时间是周五的下午,最富有社交活力的人群都在度过工作日的最后几个小时。地点位于图书馆,并非市立图书馆,而是其中一个以教育资源建设为主的市区的图书馆,当代大学都有自己的图书馆,年纪再小一些的孩子组织去的都是市立图书馆,几乎没人来这儿。

少女专门找了个三楼向阳一侧的位置,最近馆内打算装修顺便减少图书分区,正重新制定书架的位置,这片区域还在规划中,被抽走了几排书架后,剩下的零零散散地随意摆放。导致有一张书桌被散落书架围成一圈,书架侧放的几处能让人通过,再大些的物件,比如书桌,只有一个出口能容入,但那里有个馆内最大规格的书架背对,作为挡住内部的屏风。

我揉了揉躁动的眼皮,把手边的外国文学放回到桌子左上角,书中保守到看不见希望的古典爱情令我迫切想透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留了一丝缝的遮光窗帘整个拉开。

【都进来吧。】

骄阳刺入,即便是痛到睁不开眼,她的嘴巴仍然像夜晚闪烁的灯语,沉默却激烈地表达着。按以往来看,她今天似乎沉闷得多,于是我重新观察起面前这位熟悉的朋友——洛暮。

黑色的帽衫上连着白色的兜帽,下身则是灰色的运动裤和暗棕色短靴,我不懂时尚流行那些,洛暮的衣着风格一贯是想要将她自己包起来的样子,是个与她本人的性格相得益彰的习惯。每次见面时,她都藏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比如图书馆的历史文献区,咖啡店最里的座位,找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缩着。

【好刺眼……突然。】

【打开门,好让外出的精灵回来。】

  漆黑的眸子直直凝望窗外,洛暮在思考我的说法,突然她睁大眼睛。

【我之前说的你还记得啊。】

没错,她在选定活动地时,像个诗人一般觉得书架是参天大树,而这里是密林中的茶会,开玩笑说我们抢占的话,原住的精灵们要去哪里。

【看你好像在篇尾的部分停很久了,是在想怎么结尾吗?】

【嗯,差不多……也不算】

少女渐渐从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舒缓开来,以伸懒腰的方式拉伸肢体,四仰八叉地“躺”在椅背上,像是冬眠起床的小动物。

【我发现它好像不受控制了。】

她冷不丁地冒出看似和话题无关的担忧,又隔着兜帽抓了抓头发,苦恼如何表达。

【按照大纲写到结尾部分时,隐隐不敢下笔,有种“故事不该这样发展”的感觉,就好像我读过它,现在在做改写,怎么改都摆脱不了原作的印象。我想搞清楚原因,从头读了前文,觉得是角色的原因。】

【哪个角色的原因?】

【全部。】

她摊开遮盖的后半部分,那里果然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随故事一起成长,到结尾时已经有了我初期设想以外的个性,故事是角色做出的选择集,原本的剧情不适合他们了,我不得不重新规划故事,所以问题不在结尾,而是开端。】

她的眉头微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线条却漾起明媚的笑,嘴角勾勒出惬意的弧度。

【啊呀,笔下的角色成长到设想之外,对于作者来说把控不住故事,是无可辩驳的失败写作……但是连创作者都无法预料的,也就不是角色了,而是生命,对吧?】

角色的成长不是一日之寒,我觉得肯定于结局之前,说不定不到中段,洛暮就发现他们的变化,这正是她期望却不可求的,才顺其自然地发展。我幻想书中形形色色受她摆布的虚构人物们发起了一场反抗女王的革命,但没想到女王在他们提出口号的时候就已经签好了退位公文。

【如果只是改变剧情走向的话,有必要重新写吗?】

【听起来是很麻烦,既然都要从头写起,不如放弃执着于旧的框架,干脆另起新篇呢,是这样……唔。】

洛暮突然露出沉思的表情,恐怕又是没想好解释的临场反应。

少顷,她前后晃动椅子,同时手模拟操纵转轴的动作画圈,然后把稿纸放在桌上高高垒起的资料书顶,又从中抽出一本,将我看过的那本外国小说放进去。

【有内容需要更替?】

少女不置可否,手里的置换动作仍在继续,一本接着一本,越来越快。黄昏的薄暮洒进室内,我避开少女的正面,给阳光留个位置,余晖切下她一半代表认真的面庞,留下另一半在暗面代表沉默。

时间和太阳守望着她,直到整个书堆的顺序焕然一新,唯有那张稿纸依旧。洛暮凝望她的作品——一座笔直的“书塔”,每本书被刻意挑选成接近的大小,塔的轮廓因此凹凸一致,而筛除的书堆积成另几座小塔。

【前不久,有位**和我分享了她的写作经验。】

窗外行人和车辆的嘈杂之音不合时宜地提醒我们暮色已至,洛暮的话淹没在里面。

【她说,创作的过程就是一场*****,以文字为容器,以笔为媒介,不断捏造出**放进伪造的牢笼,那里都是死物,只有**自以为是活生生的。目的是选出最具戏剧冲突的角色,登上虚构的舞台,试验他们彼此的契合度。】

创作的角色尽数陈列,选中大小、品相符合的一群,作者将他们垒砌成名为故事的“高塔”。替换的废料则被抽离,坠落塔底,只摔得支离破碎。塔的造型优美,因为是凤毛麟角;它的地基稳固,恐怕以功成骨枯

——这就是我现在做的事。

不知道是窗外噪音太大,还是她根本没有出声,但口型确实传达了这句话。之后她便不发一言,直到我将白色兜帽扣在她的头上而发出小小的惊呼。

【嗯,听上去是那么回事,但是吧……好了!】

我不由分说地打破氛围,将书塔拦腰斩断,然后把上半部分分蛋糕一般交给她。

【你那五四三的言论留到下回,今天太晚了,赶紧把这一大堆放回去,不能在装修的点上给人家添乱,我也会帮你的,来!】

【啊、啊,好。】

洛暮这才回过神,整个人惊得顶起兜帽,慌忙抱起书,小跑着走了。

看着她离开,我整理起剩下的书籍。

她时常会和刚才一样,对于感兴趣的事物深入思考时,发言逐渐偏执,最后偏离到完全不像是她的观点。原因本人心知肚明,她告诉我的,拜她那异于常人的“能力”所赐。回顾以往,勉强可以说“能力”是双刃剑,能从中获得常人难以企及的信息,也曾帮助她避免走向极端。

坏处就是,在我看来她在走向另一个极端——最近不像自己的情况越加频繁。以后晚上还是劝她避免外出,现在要早点忙完回去。

边想边加快动作,手上很快只剩下最后一本位于塔底的书,但屏风书架的黑影蔓延了过来,我只好朝书架丛林之外走去,借助暮光看清书名。

《一千零一夜》。

又是这本书。那丫头尤其喜欢,再不然就是拿它当做参考书,每次都放在手边,可能从里面的故事获取灵感和原型。

没有过多波折,我顺利找到童话的分区后按照书架侧边挂的告示牌(上面记有摆放的图书信息)将书放回。大功告成后回到屏风里,才发现那张稿纸。洛暮放在塔顶,她下午在写的那张,被遗落在她的椅子,密密麻麻写了些看不清的东西。

【作品也能随手扔的吗?看来写得不怎么满意。】

我同样将稿纸敞到光下,不祥的文字如蜘蛛群从墙缝中渗出,瞬间爬满半张。

[起初只是因为好奇,没想到洞察人心的权柄能看到一种叫做“梦”的欲望。然而梦专属于人类,所以魔王不会做梦,可公主会——绑架她顺理成章。

公主是位天真烂漫的公主,全身心期待勇者凯旋;魔王也是位老实本分的魔王,满脑子准备就等他来。

每晚她都梦着勇者如何拯救自己,每次他都在一旁边看边记。

梦里幻想勇者战胜魔王,醒来魔王推演反将一军。

于是他和她共享同一幅光景,怀抱着各自的心思,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纸上文字的大小、高度达到近似打印的一致,只有从粗细有别的线条和着力辨别出是手写的笔迹,文字间超出了避免粘连导致的不美观的间隔,保持着不像是连写的距离,使得它们给人的观感整齐却孤独,字与字之间不存在联系,但单字的造型异常精美。如果说写作时的最小单元是字,这篇的作者就是以笔画为单元。表面书写,实在描摹。

简直和虚构故事里巫师卷轴上的异形咒语一样。

啪嗒。

某处传来书掉在地上的声音。

昼夜的分界点总是于不知不觉间来到,头顶的照明灯点亮,光投射出书架的阴影仿佛那座“塔”的放大,和不远处的某个身影重合。

通亮的室内,即使隔着几层书架,少女的黑白色上衣依然能透过层与层之间的缝隙看到。

洛暮直挺挺地站在外国文学的书架前,我下午读的那本小说掉落脚边。她低垂头,维持踮脚的姿势,右手扶住头顶位置的书架层板, 正小声呢喃着。

——不……

【能听到吗?我们该走了。】

一定又是“能力”发作。我尝试唤醒她,然而洛暮不为所动,忍耐地咬住嘴唇,身体轻轻颤抖,她的症状要比以往更加严重。

【洛暮,可以结束了。】

  ——不要……

【不要听“他们”的!】

从未觉得不通悲欢的表达如此聒噪,我奋力吼叫着朝她跑去。软的不行就用硬的,肢体接触更直接。

握住洛暮的左手时,她的身体猛然一抖,一把将我推开。

【别过来!】

猝不及防的一推,尚未止住的前冲立刻感受到一股反作用力,伴随少女惊愕的目光,我径直向后倒去。

——呵呵。

忽然听到谁的嘲笑声,肯定是“能力”通过握手暂时共享给了我。

因为在倒地的前一刻,我也看见了那个坐在书架顶的“妖怪”。

戴着狐狸面具的家伙正抓住她的手。

....

....

天旋地转之间,自己后仰过度,跌入地底,转眼间两级反转,如果说平时是站在大地表面的话,现在就是在底面,眼前的场景也在中途由冷白的天花板转为静态的黑夜,没等大幅摆动后急停的眩晕感传来,摔倒失重的感觉又占据了主导,但是截然相反,这次是向前。

  脚下是万丈深渊。

  我整个上半身已经探出室外,和地面成一个极限角度,再向前一步就无法刹住前倾的趋势,到时候我的身体恐怕会如断线木偶摔个粉碎。自深渊之中零零星星的楼灯此起彼伏,隔着窗户的灯光晕出一圈波形,扮演无际黑中的杂质,每一个都是装在玻璃笼中的萤火虫,在朝我释放着不要过来的信号。

  好在有根救命绳拴着,把我这具人偶衔在地面。

【你醒了吗?】

  依然是那张面具,那句话,还有沉静如水的声音。

  她双手钳住我的左臂,身体别扭地向右侧半旋,礼服因此被撑开。好像是转身时发现我将要坠楼,于是回身抓住。

【先不要动,试着把重心向下。】

  我努力摆脱压在心弦上的失重感,想象站在稳固大地之上,起跑前两腿孑然发力的充沛,把吊在嗓子眼的心再给咽回去。

【准备好了就提口气,尽量放空,我要使劲了。】

  我猛灌一口迎面刮来的风,把、鼻孔、两耳都屏住,想着它在体内乱窜的样子。接着便是陡然失重,向后,和梦中一样,但又不太一样,这次那只手到最后也没放开,而且在我将要过度跌倒时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

  有惊无险地回到室内,温度和湿度诡异的室外相差无几,只是从黑暗切换到光明,双眼还需要一会儿适应。贴近看几近坠落的位置,窗户玻璃完好如初,蜘蛛丝般的细纹都无影无踪,近似穿墙而过又原路返回。以手轻触能感受到些许阻力,更进一步会不会就透过了呢?打算在食指上灌注力量的时候,熟悉的痛苦传来。

  过山车式的深潜与窒息,还有被压迫的剧痛,我疼得满地打滚,但这次只持续了十几秒。

【那里并非屏障,而是分界线……对你来说。劝你还是别去试为好。】

  她像是早已料到结果,冷眼旁观我的挣扎。

【什么的分界线?】

妖精小姐已经整装完毕,又回到那副从容优雅的模样,除了胸口急促地起伏,拉起我是个体力活,但对体格健硕的人来说无足轻重,看来她即便是妖怪也不是力大无穷的种类。

【你这不是才体验过吗?】

  死与生。

  妖精小姐接着带路不再多言,我这才发现原本以为落地窗就是走廊的尽头,向左转还有一条狭窄的小走廊,地毯到此结束,后面是木质地板,而且转角不存在装饰品,照明灯也没有,这样从电梯那里看是完全的视野盲区。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跳下去么?】

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借着反问实际询问。

【一点也不,难道笑我孤陋寡闻,以为是件新鲜事?懦夫不可胜数,坠落只是一种他们会选择的解决方式罢了。再者说,答案已经写在你脸上了。】

  听她的语气不像是一点也不,反而在讽刺我的行为给她添了麻烦。

【我脸上?】

  我慌忙摸了摸脸,面具还在,但很快便理解她的意思。

【眼睛吗?】

  面具覆盖整张脸,除了眼睛。

  咚,咚咚。

她在前面点头,鞋跟踏上木板发出咚的响声,又不明所以原地多踏一下,我想起关于会迷路的嘱咐,大概是示意我跟上。

【拉你回来时,你的瞳孔散大,典型的做梦。】

“刚睡醒”三字声调有些不受控制,她也许是笑了。

【从见你的时候,你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不信吗?】

【我觉得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话说回来,事到如今非得讲科学吗?】

  起初是只有两层的电梯,然后是“会迷路”的红地毯,现在又是“摸不着”的玻璃,接踵而至的超自然现象潜移默化地让我觉得眼前身为向导的妖精小姐更是位超能力者,甚至非人类。当然也包括她在电梯的那副疯狂模样,还有那些怪异的话。

【碍于职责,我并不会有问必答,但在这个空间里,只有你是最真实的存在,甚至比现实的你最能代表你自己,也请相信自己的本能。】

【我的本能告诉我不能相信你。】

  她发出一声听起来无奈的轻笑。

【狐狸才是最会骗人的,不是吗?】

她暗指我的狐狸面具,说罢她缄口无言,两手的手指紧扣,深深注视我一眼后,又回到开始两手贴于胸前的姿势。

【只是想开个玩笑。】

【生死之间没有好笑的事,如果你觉得和我相处拘谨的话,那我接受。】

  咚咚咚。

  紧而有序的脚步声响起,她不再等我,拖起宽松的礼服离去。嘴里哼唱着像是林海花间的妖精呼朋引伴时的旋律,开头的步子迈的尤其大一些,故意和我拉开距离。有人形容女人的情绪来去如风,可我觉得是永不停息的暴风,偶尔感受不到是因为身在风眼。

  我想起梦里报幕的狐狸小姐,她的脸和面具怪异地长在一起,虽然狐狸是我的面具,可会不会是把现实里对妖精小姐的印象和我自己的融进梦里?那我应该见过她。

  可是——

【呃啊……】

  又来了,难以喘息的痛苦好像在阻止我思考。每当我尝试回忆过去时就会陷入熟悉的窒息当中。真离谱,难道我被按在水里游了一圈嘛?

  除了是来找她之外,一直想不起之前发生的事,我懊恼地捶打窗户。

【“梦醒时分朦胧之刻,宜喜宜嗔我为本色”——劝你还是顺其自然,着眼当下为好。你就当这句是善意的谎言。】

  咚,咚咚咚,咚咚。

  调皮的妖精按照旋律有节奏的踩着步调,她的话确实不错,搞不清楚状况就只有硬着头皮前进,但在那之前必须明白一件事。

【你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我向她试探道。妖精小姐问出了手稿中的文字,得证明那不是巧合,又或者她们在别处看过同样的文字。

【正如你所想,“她”正在这里,身心俱全,如假包换。】

  得到了确定的答复,我稍微放下心来,自然望向窗外的夜色。

窗户已覆上一层水雾,水是自然的滤镜,任何颜色穿过它都被粗暴地分解成最基本的色素粒子,外界无边无际的深渊和岌岌可危的星芒在这边看来是安静的黑和可爱的黄。想起老式电视上的像素点,屏幕是现实和虚拟的分界线,如果是现场直播,便成了“现实”与“另一个现实”间的通道。

对准镜面上水雾描绘出的手印轮廓,我伸出手掌比对,比起猜测的同龄女性小指稍微修长。

【身为向导,为来客讲解是我的职责,但职责也要求必要时为剧团保守秘密,问题的答案得靠你自己去想了。】

【不,等一下,我有点糊涂,你提问题的目的不是告诉我她在这儿吗?】

【恐怕两层意思并不冲突。】

  共度光影却心怀各异——我以为它仅仅是一个暗号,可妖精小姐却说她想表达的就是问题本身。

【如果答不出来,会发生什么?】

  我声音逐渐发抖,脚下站不稳,不注意的思考导致那种激流封住感官的感觉再次出现。

  咚咚咚,眼前一阵发黑,她似乎走远了,能听见远去有节奏的脚步声,伴有细若游丝的哼唱。

【……会怎么样?】

咚,咚咚。

脚步声连续转二连,和音乐一起戛然而止。鞋跟的声音准确地传达出它的主人此刻正驻足等待。她发出愠怒的一声,仿佛调皮的妖精是被她呵止的。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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