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尽头——不出意外是真正的尽头,在我们沿着木地板走廊又至少前进百步的地方。新的道路只剩红地毯,连原本的照明设备也没有,左侧是一尘不染的白漆墙面,右侧是透明的全景落地窗。上述是我还未深入时看到的,行至此处,无光的室内已经和窗外的黑暗无隙接连,在我前面几步的向导也已“目中无人”。只有我们交错的脚步声证明有两只活物。
【到了。】
妖精小姐先出声,脚步随后停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是怎么看到尽头的?
【我先去准备,未到揭幕,请不要开灯。】
她刚走两步后强调。
【一定记得。】
又是几声脚步,末尾的三声节奏迟缓且犹疑,听起来每步都在确认脚下是否安稳,格外沉重。我尝试向前探出一步,果然踢到类似墙壁的硬物,应该是三步台阶。不知道台阶是否牢固,我学着她那样,先以虚步探实再踩上去。第三级台阶前我停下脚步,等她先走。
十秒,二十秒,半分,悄然无声的走廊里只有我的心跳声。她已经进去了吗?可分明没有听到开门的动静。又不想出声发问,四周的黑暗下感觉另有生物在潜伏游动,像视力退化但听觉异常灵敏的猎手在游弋。我迈出一步,坚硬的地面发出闷响,当另一只脚也踏上时,却传来了截然不同的触感。
下一刻,一堵由书组成的大型结构横亘在我眼前——高约两层楼的红木书架上挤满各式各样的深色封面书籍,它们都严整竖立着,拼命挤出空间来容纳我这位新来者,饶是如此依然摩肩接踵,整排书籍如同被看不见的塑料封装起来的套装书,如果不是书脊凹凸各异,我会以为是中世纪魔法故事里出现的万能之书合订本。
书架不动如山,一端压在款式和外面走廊相近的红色地毯上,而另一端迎接茫然的我。
这是一堵书墙。
虽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绕过去,但我的双脚正踩在地毯上。
[不要离开地毯。]
脑海回响起妖精小姐的第一句叮嘱。
遇上的怪事已然不少,况且她是向导,会考虑到所有的情况,想到她的话我便把书架当做空气,大步流星地撞上。
碰到书架时像进入一片迷雾中,视野霎时雪白,可多走两步又豁然开朗,果然得以安然无恙地穿过。再回首望去时,书架已不在原位,地毯笔直的延伸至墙边,它正靠墙压着地毯。
——啪咚。
脚边传来什么东西磕碰掉落的声音。
顺着地毯来回扫视几遍,终于在书架原先坐落的地方发现一本鲜红封面的书。因为书身颜色和地毯相似,所以没能辨认出来。我拾起红书,外形和书架上的书如出一辙,差不多一块肥皂大小的厚度,抱在怀里刚好贴着脖子到胸口的大小,重量却意想不到的轻,像拎着一份空的资料夹。
封面空空如也,黑色的书腰也是如此,起初书正面朝下,翻过来才注意到。
暂且先拿上,我继续沿着红色的道路深入。
偌大的图书馆我平生头一回见,木质地板配红色丝绒地毯,一些书架边摆放有简易木梯,除此之外只剩下书,没听见有人弄出来的动静。虽然只有一层,但天花板高高在上望不到顶,超过一层楼高的书架比比皆是,如果把书架比作树,这里算得上是崇山峻岭,每层书架上鳞次栉比,根本不可能透过书间的缝隙看到后面,想要抽出一本都要做好带落一排的准备,哪怕是不爱读书的人都会被这里古朴典雅的气质吸引,想要安静度过一下午。
顺着地毯穿过成片“森林”后,我见到了林间小屋里的魔女——妖精小姐边单手趴在图书馆服务台上,边整理那件“阔绰”的礼服上的波浪裙褶。见到我走来后她显得有些惊讶,大概,因为我看见她抻直脖子又向我的方向确认了一遍。
她装模作样地转身在身后的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翻阅,眼神却没从我手上的动作挪开过(从她微侧的脸推断),即便左肩的衣服和剩下的几本书一样摇摇欲坠。
【有惊无险,恭喜你顺利抵达剧院内,通过电梯和走廊就安全了。还有些时间,这里存放的都是剧团的剧本,你可以随便看看,但不要拿走。】
这句话不似作假,能听出她也松了口气。明明是剧团成员却对进入剧院感到紧张吗?还是说因为要保护我。
我环视一圈,再次确定这里就我们后,向她摊牌。
【我不打算参加剧团的活动,我来找人。】
关于我到来的原因,妖精小姐问过两次:一次是刚见面时,她几近疯狂地“逼”我回答是演员,否则要置我于死地;第二次是在落地窗前,她直接问我的目的,我回答是寻人后便晕了过去,险些坠楼时被她所救,如果没有其他理由,她救我说明得到的回答没出格。那么前后的态度转变又是什么意思呢?
两次回答的间隔只有她整理礼服的时间,难道重新穿上衣服就是另一个人?我想到一些恐怖故事里会将人皮套在身上来混入人间的妖异,又思考跨物种的表演是不是最高深的演技。
比如,眼前的其实是只真正的妖精。
【啊,是吗?】
连多余的犹豫都没有,仿佛是听到“我要睡了”之类的话,妖精小姐应付道。
【是个难得的机会,你对我们没什么了解。】
她边劝边嘀咕。
——三,五,六。
她轻声数着,应该是书的数量。
可能是她没了最初的压迫力,转换到令人安心的环境后再听那甜蜜的嗓音我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到底为何要坚持让我参演?兜兜转转半天,我打算和她直截了当地说明,打消她的想法。
【没有也没关系,我找到之后立刻离开,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将夜剧团。我努力搜寻了一遍脑中仅剩不多的记忆,没有与之相关的,应该是我第一次听说。整个过程头疼并未发作,按照经验,只有回忆时才会,既然没有也从侧面说明“将夜剧团”不在记忆里,只能是联想。
【十八,十九……不见得,离别和重逢的剧目一直都在某个角落上演,而且,这也是了解她的契机。你们貌似是朋友,不然我也不会接待你,所以我认为不会是她排斥你吧?但你对她在做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呼、哈。】
她踮起脚开始数更高一排的书,肩膀用力地伸直,被胳膊带动跟着手指抖动,两肩礼服上的黑色段便轻盈又凶狠的抽动,那股柔劲化为刚,绷得笔直的黑条纹少了蛇的灵活,不再像了,反倒像马鞭鞭笞于身。
一抖一抖,一抽一抽。
【嗯……】
她的话也同马鞭一道抽打我。说的尽是事实,我无法反驳。因为我不仅反感接触她的这类“爱好”,更想拉她出来。以前的事件也好,将夜剧团也罢,种种都不是正常人类接触的,令她和日常生活渐行渐远事小,哪天丢了性命事大。所以我要不断追赶,直到她回头为止。
我应该这么做,也非做不可。
【不论是什么。】
【不论,是什么……吗?】
一瞬间妖精小姐的声音像看见了秋天的最后一只枯叶蝶般寂寞,但她立刻鼓起掌。
【剧场开始准备后,无关人等不得出入,等演出结束你就可以走了。】
她高声说道,冷淡的像是走廊上救我的是另一人,而她为了等我才不得不待到现在。见我怔住,她继续解释。
【你选的没错,放弃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懦夫不可胜数,坠落只是一种他们会选择的解决方式罢了。两句话音交织重叠,最后合为一张嘴,嘴里伸不出拳头,所以讥讽。原来这才是她第二次的态度。
从第一次回答开始,我以为她的态度是逐渐柔和,却是更加冷漠与轻蔑。
【我的奉献即是我的兴趣,于剧团无益的事物亦与我无关。之所以会邀请你,是你要找的那位的意思。她叮嘱有一位客人要我接引。】
她的客人——又听到她的下落。我稍稍平复心情,还有要问的事。
【那她现在哪里?我们不是已经到剧院了吗?】
妖精咂了咂舌,似乎对我直呼“她”不满。
【准备演出,今晚是这场戏的首演,环节颇多要那位费心,结束前都没空见你,所以安静候着。】
妖精话里话是她在这个什么剧团里的地位相当高,且不是作为嘉宾,对事务也有执行权,虚名加上实权,最大可能是她在剧团里担当某个高级职位。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恐怕也是因为她的“邀请”而不是我主动到来。
【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没兴趣,那……】
【当然。如果你要提电梯时的事,那的确是我的失态,更是对我过错的惩罚。】
脑海浮现出妖精那时的架势,简直和挣脱枷锁的凶兽没分别,她到底渴望什么?又为什么解释成惩罚?
——六,五,三。
注意力全在对话上的时候,她已经又倒数了一遍,两次都跳过了四这个数字。
她完成后终于转过身,这也是她背身最久的一次,她双手抱着一本漆黑的书,书架上空出一个位置,不用看也猜得到那是第四本。
【只要是剧团的决定,我没有逃避的选择,但按照那位的描述,你们的年龄、身形相似,接待时间都是开幕前,我就误把你当成了他,当时的我为什么犯下如此疏忽呢?一定、一定是对另一位的到来的热情蒙蔽了我的双眼,还有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那位,她对你的怜悯。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你选择该去的地方,我修正错误,一切重回正轨,接下来只要等待另一位……呃、呜!】
妖精突然口齿不清的惊呼道,像是她咬了自己的舌头强行停住话。她眉头紧锁,大概,因为右手不自觉地从左肩上松开然后捏紧,而视线的焦点是我手中。
我把红书扔到柜面上溅起不大不小的灰尘,像是火箭发射前扬起的气浪。
她第一次露出如此困惑的表情,眉头挤作一团(我的想象),沉默地思考,思考。
许久,她发出一声承认失败的叹气。
【你偷拿的吗?】
见我摇头,她不疾不徐将书翻面,旋转书,直到方向摆正,把黑色的书腰抽出,失去这唯一的标识,在万千丛书中找出红书恐怕是大海捞针。妖精小姐将书竖立,双手捧起,如同拉竖琴右手拨动书页,厚重的内容毫无防备地一览无余。
空。
白。
空。
空白。
泛黄的页上没有浓墨的色彩,断弦的琴蹦不出律动的音符。
妖精小姐不放过一丝一毫,手指灵活翻飞,每一页都被展开,即使速度快到应接不暇。正向完成后她又反向拨弄一遍。
空的逆序依然是空。
【看来你没有说谎。】
她礼貌地把书递回给我,摊开的手掌没有收回,随后做了相反的动作。
【那本书不是你该拿的,把书还我。】
哧——
指甲在书的封面扣下一道印记,如踏破的沟壑。
【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另一本书的故事。】
你想知道的书。
金发妖精不知道从哪里的魔法口袋摸出一本便携笔记本,将第一页展示出来。
人名,书名。以简单的格式记录。
和图书馆借书记录相比少了时间和其余身份信息,也仅限于此,之前的人和他们的书,我提不起半分兴趣——然而对方没有给我萌生出无聊想法的机会,妖精继续演出无声的第二乐章,扬起翻飞的书页,一如先前娴熟的指法,精准指向某一页的其中一行,落位的手指挡住了人名。
——xx,《一千零一夜》。
我的心弦被按下重音。
......
......
[后来不仅出于猜疑,她发现魔王无论何时都存在于梦中。她只想着勇者,所以梦里应该满是勇者的场景,可魔王也在——怀疑他理所当然。
公主变得小心谨慎,担心魔王会打败幻梦的勇者;魔王还是对她深信不疑,每晚都会光临。
每天她都害怕勇者死于魔王之手,每次他都一无所知。
白天希望勇者不要到来,梦中宿敌却不期而遇。]
【于是她和他共享同一幅光景,怀抱着各自的心思,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如何?果真是个精彩的故事,不是吗?呵呵。
我不确定妖精在最后有没有问这句,因为在她还陶醉于故事中时,我感官的活跃细胞全被眼前的书吸引。
一本不同于其他书籍古朴的纯色,全面漆黑唯独正面是彩绘的书。
封面上,漆黑的夜晚不知是谁的手从未知的黑暗中探出,不见衣着,不见样貌,指尖朱泽暗示是一位女性。她小心翼翼护住心口,十指交叠的缝隙中隐隐有光,微芒恰好够到她勾起的嘴角,忍不住偷看手中之物,又要把它捧起。外泄的光芒散成光点,轻盈如烟,它们拟出童话里的人和物,飘散到夜空大方异彩,又还原成零星络续旅行,最终依附于月光,但更像是它们重新汇聚为月亮,并源源不断的召集伙伴,直到填满一轮圆月。
讲故事给夜晚听之人。
无论是哪一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开篇的故事与末尾的故事必定是她的。她是所有故事的开端,也为所有故事收尾。如果在封面看到了她,书的内容也就昭然若揭。
【那位和山鲁佐德一样随手就能编出传世的故事呢!也因此我们才会聚集到她身边,你应该最能明白我说的感受吧?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本空剧本而已,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可以说毫无价值。就算你能填满它,也不可能比过那位编写的故事。】
妖精小姐继而匀速旋转书直到摆正,停止后没有过分微调,一步到位,这让她的强迫习惯看上去像专业的仪式,和占卜师展示塔罗类似,卡牌的方向具有另一层含义。我站在抽出牌的逆位,颠倒的封面图案画着下位的月亮和低头的女人,这么一看又觉得她俯首望着水中月影,光芒是打着月光的水泡,自水月浮出水面。
妖精小姐兀自翻弄书页,一改先前从头到尾的快速浏览,而是胡乱拨开,手指夹着薄页揉捏,页面因此掐出指甲印来,凭她随意的动作和刚才摆正书的态度判若两人。
【你不正是寻人而来,不想了解那位的作品吗?只要你将书交给我,便可以随时借阅这本书。色彩各异的故事里,你又是哪一个美妙的泡泡呢?】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轻蔑在作祟,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语气变得充满挑衅和戏谑。不禁令人怀疑是否这才是她的本性,有一类性格是伴随身份或环境转换的,距离熟悉场地的距离,或是时间的迫近都会不经意地改变他们的言行。
说来我还没考虑过妖精小姐的身份,引导者只是抽象定位的兼职,在剧团里她是哪个职位,舞台上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不回应吗?觉得我的话过分?还是在想这本书?】
【都不是。】
我替她把翻的乱七八糟的折页捋平,重新合上书,最后欣赏封面的绘图。光暗边界的色彩都不是纯粹的,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凡是在相交的部分都有细小的单色颗粒,摸上去是类磨砂质感,两种不同颜色的颗粒阵营彼此冲击、交融,使得光暗并没有哪一边凸出,始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夜是黑色的光——想到少女曾经的描写,我将书以我为顺位摆正,推回对面。
【她的为人我要比你们知道的多,如果我的认识是错误的,那其他人只会更扭曲。这不是一本页码有限的书能代表得了的。除了相处,了解人没有捷径可走。】
我顺势扬起手中的书。
【可以给你……的前提是,聊聊她、剧本、以及剧团的事,不方便讲的地方你可以酌情概括,我无意深究,但请至少理清你们之间的往来。】
她没有像电梯时采用蛮力夺取我手里的书,恐怕是它与我之间存在类似“绑定”的看不见的联系,需要我主动切断这层关系,否则就算她拿回书也无法使用。然而更令人在意的是那句“那本书不是你该拿的”,像是早已为书准备了主人,不明白一本空白的书能有什么价值,谁又是“该拿着”它的人。于是我提出改变交易条件,可我的目的只有找人,等到演出落幕后就能见到,有什么问题到那时问个明白也不迟,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多此一举。是觉得剧团尚有疑点,她的话不能全信,要尽可能多的了解情况;或单单被妖精小姐的攻击性话语激起我的对抗心也说不定。
嬉皮笑脸的妖精面具沉默以对,和在电梯里见面时一样从上至下扫视我,狡黠的面具后射出严厉的目光,总觉得那是虚构文学中神或恶魔扫视灵魂的目光。
——是谁以赤诚双眸冷对三目?
妖精突然用细不可闻的低沉嗓音呢喃道,细微到我都不确定她到底是否说了。
【呵,没什么,不小心多嘴一句,来时路上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经她一提,我迅速有了些印象。是谁共度光影却心怀各异——妖精玩笑般提出,在得知结束后就可以见到她之后,我都快忘记的问题。既是随口一问,却对答不上来的后果保持暧昧。
【看来是没有,当我是真的多嘴。那么再说最后一句,可听好。】
她浑身散发出阴冷的气息,彼此对视后开始收书。
【我拒绝你的交易,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利落地在书架上丈量距离,插进去,整个过程妖精不发一语,下定决心般不再多看一眼我这边,就算《一千零一夜》被我逆置,她都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任由它倒着放回。
仿佛那是一件失去作用的道具。
......
......
图书馆里没有时间。
之后妖精躲在柜台后面安静看书,她时而对照写满借阅者的记录本看,时而腻了就换下一本,独自打发时间,不再理会我。我一时没了人斗嘴也找不到事干,便沿着地毯参观。虽然想了解她背后的剧团,但看她有意消磨的样子,也不急于一时。
偌大图书馆只剩下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你对她在做的事一无所知。】
真是句相当文明的狠话。明明只是个和她认识不久的家伙就敢大放厥词。
不过骂的真好。
就该给这个自诩救世主的家伙教训,让他不要自以为是,但他之所以固执自见,是由于清楚自己当不成救世主。
我自嘲的笑笑,耳畔响起了好像是鞭笞的动静,我很清楚那是手链划过桌面的声音。
——如果那天的事没有发生的话,现在会怎么样呢?
我甩头想将这个想法驱逐出脑袋,前路未卜哪里有后悔的空闲,不如收拾心情准备见她。与此同时妖精小姐宣布休息结束。
【到时间了。】
她说了这么一句,放下书后走到红地毯之上,背对我站立不动。我疑惑她确定时间的根据是什么,然后从她面对的方向,传来奇怪的声音。
——叮。
是某种简短的电子提示音。
叮。
这个单调的短音以一定节奏重复响起,缺乏特征,但总觉得不久前在哪里听过。
叮。
【要来了。】
妖精兀自说道。
【谁?】
叮!
声音这次像是在头顶回荡,它在不断变大,准确地说是在不断接近。
我想起来了,的确才听过这个声音……啧,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吃惊的不止如此。
【呃啊啊啊啊!】
早已经历腻但怎么都适应不了的痛苦从全身各处传来。大脑被挤压,胸腔里的氧气抽空,还有四肢也在遭受撕裂的疼痛。前几次都在可以短暂忍受的范畴,我以为是我逐渐耐受,但现在的严重程度可以和在电梯里的首次相提并论,也没有因为回忆才开始,而是一上来就最大火力的突然袭击,连不讲道理的暴力这点都和首次一模一样。
我想再仔细描述下这种极端痛苦到甚至觉得奇妙的感觉,可反应过来时已经第二次痛到失去知觉,因为很快我便听不到自己的惨叫。
空气。
水。
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只觉得身体里还剩下上面的东西,以及一个陈旧的念头——要被杀了。
朦胧之间漆黑一片的视线裂开一道缝隙,我看见一个数字如心脏般变化、跳动。
14,15,16……17。
每次变化时都伴随一声“叮”。我不知道死前的跑马灯是否是固定环节,但可以确定内容不一样,比如这次我好像梦到的是到达18层之前的事,即使我不记得,它们还是以潜意识的形式展现。
【喂,醒醒!】
一位少女稚嫩却沉着的娇喝响起,看不到身影。她用朗读故事的语调开始讲述。
[终于无论曾经如何,魔王和公主都放弃了思考,他们遗忘初衷,如提线人偶机械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天,因为勇者迟到了相当之久——久到他们不知所措。
还是那个魔王和那个公主,不过是褪去色彩的魔王和蒙上灰尘的公主。
自此魔王放弃观梦,公主无法安眠,因为他们失去了意义。
日月照不进漆黑的王座,星夜罩不住瑰丽的床榻。没有勇者的故事无聊透顶。
于是他们身为不同的立场,渴望同样的奇迹,度过了一千个夜晚。
而后,在第一千零一夜……]
她突然停顿,已经没必要继续说下去,故事中的画面如同从中间向两边铺开的画卷,一点点展现于眼前。
相同的图书馆,相同的红地毯。
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性高大背影挡住目光,而在他对面,一位戴着兜帽的娇小女性低垂着头。
男人捏紧两拳,看不到正脸,绷直的身躯像塞进一面墙,正在坚持什么的样子。女性对比下显得娇小,她的衣服看上去要大很多号,松垮的样子似乎要替主人缓解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应该是睡衣,袖套盖住手后还长了一截,多出的部分随摇摆的手臂晃荡。
这便是勇者与公主吗?看上去反而是针锋相对的气氛。
【在两人都以为故事会就此完结的时刻,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妖精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画面里,依然是深黑点缀的红色礼服和恶作剧的妖精面孔,直到中间两人都像是没看见她,她在地毯前停下脚步,用甜腻到令人发昏的嗓音接过故事。
【公主梦见了勇者,勇者坚称自己是真正的勇者,进入了她的梦中,可她早已不会做梦,而且魔王也能入梦。于是,为了辨别真假,公主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踩上地毯,站到公主身后,又深呼吸,仿佛接下来说的话要用尽全身力气。公主也回应她的讲述,昂首挺胸,兜帽遮住她的面孔,紧咬到发白的嘴唇轻启。
二人的身形重合,话音交叠。
[独自偷天换日难逃夜长梦多,各自澄澈双眸而冷对三目,彼此共度光影却心怀各异。是谁如此烦恼,又因此满足?]
——如果你是勇者的话,一定能回答的吧。
啪!
是谁打了个响指,又好像按下开关。少女的声音、妖精小姐的声音、所有的景象下一瞬间全部消失,黑暗再度充斥整个空间,只剩一直充当背景的电梯提示音。
叮。
不详的声音不知疲倦地提醒,虽然烦人但也是最后一次了。电梯登上第18层,跑马灯迎来尾声,那我是不是也到此为止了呢?公主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勇者能答出来吗?以及魔王又会怎样呢?这些都不得而知。
要是再晚些就好了,让故事再演一会儿。如果这就是将映的故事,看完也不错。等到结束后再见时,不妨以演出作为话题开端吧,把满意的和不满的都说出来,向她请教没看懂的剧情,问问她是负责哪一部分的。
然后,再一起聊聊那件事。
叮。
这破东西就不知道看气氛么……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我想到从最后一次看到的17来算,不是已经到18层了吗?难道上面还有?我努力驱使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去确认违和感,同时在心里默数。
——叮。
下一声的到来在早有准备下感觉格外冗长,也终于证实我的想法。因为见到数字随提示音递增,我便以为一直在上升,事实的确如此,但那股违和感并不是来自于对数字的敏感,而是另一种更直接的体感——我正在下落。
也许我根本没有到达第18层,从17层开始,电梯转而降下,而且好像速度更快了,在我想明白这点后,已经响起好几次楼层提示音,甚至越来越快,声音连续响起,一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在脑中爆炸。
——它在坠落。
【迷惘的灵魂啊,演出即将开始,再向前便是她的世界,需要帮忙吗?你好像很努力的样子——努力地挣扎。】
妖精小姐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虽然看不到,但凭感觉仍在方才演出时的方向,她似乎没动过。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我,连向她挤出表情都做不到。
【你现在的感觉都不是真实的,只是你的灵魂空空荡荡,容易和故事相互吸引,才体会到了角色们的情感,再忍耐些吧,故事即将迎来尾声。】
她的解释很熟悉,我总觉得很久以前就听过。但为什么说是尾声?公主不是才刚迎来勇者,这难道不是开端吗?
【不是的。】
又一次,即使我如同一具尸体,妖精小姐还是能准确猜出我心中所想,她可能和故事中的魔王一样,有进入他人梦境的能力,因此窥探了我的思想。
当然只是一个玩笑,至少刚才这句吐槽她没看到,她接着解释道。
【梦里是没有时间的,公主等待回答,她不曾见过勇者,只能等待;她习惯没有,勇者,无畏等待;她寄……希冀于,勇者,所以等待。】
妖精小姐的声音泛起些许波澜,“勇者”二字的音量越来越小,每个字之间能听出间隔,仿佛在抽泣,到“希冀”的时候硬是咬住嘴唇般的勉强和倔强,能感受到公主的恐惧、绝望,以及一丝决心。
她不是魔王,而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公主。自己的命运是被勇者拯救,故事里的设定如此,她挣不脱。只要勇者还没出现,“等待”就像是救命稻草被她攥紧。因此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要藏起炽热的渴望,即便焦灼已烧尽全身,一直到勇者向她伸出手之前,都不能松开“等待”,否则将彻底坠入深渊,失去最后的希望。
【而后,梦境是会成真,还是永不醒来呢?】
随着她的自问,故事迎来尾声。一股强烈的倦意袭来,连这片黑暗都变得朦胧。妖精的讲述如同睡前故事,好奇、同情、悲伤、愤怒都会败给安心的现状,因为那终究是别人的故事。
可公主的样子始终挥之不去。
那副孑然一身的模样,就好像无人能进入她的梦。
【十。】
妖精小姐开始倒数,我已经困到快听不清声音,但她的悲哀还未散去,。
九。
八。
直到归零勇者也没能回答吗?或是答错了,由此故事草草完结。我想到公主的袖套,它像一根孤独的苇草,荡啊荡,不知何时会被风连根拔起。
七。
公主娇小模样装进宽大睡衣的样子。穿那种衣服当然睡不好吧……无独有偶,还有一位戴着兜帽的少女喜欢将自己打包起来,午后图书馆里她惬意的睡姿像被一只春天里友好的熊温柔地抱在怀里。
这故事是她写的?真不像。她甘心就这么结束了吗?
六。
……我一无所知。
五。
于是,勇者稍作思考,作出回答。
……
……
我睁开双眼,再度醒来。睡得比前几次还要沉,不一样的是这次感觉清醒无比。
第一眼依然是以黑色装点酒红的地毯…..不,之前眼睛没有适应室内灯光,现在我看清了,那是无瑕的真红,而且不是一条地毯,在真红下另有一层更宽大的黑,黑边是底下地毯露出的侧边。
也有些东西没什么变化,比如像监视仪的照明灯,还有尽头的落地窗,我可不想再从那里摔下去。没错,我又回到了今晚故事的开端——走廊。我又在无意识中移动,但我更倾向于是被引导的,毕竟身边有位自称向导的内部人员。
连接电梯和尽头,上升与坠落的道路之间,熟悉的人亦在此。
【晚上好……啊,你醒了。】
她站在电梯前练习打招呼,不忘微微撩起她的裙摆。电梯在她身后爬升,数字刚到2。她是不是就曾像这样等待我,现在等待她口中的“另一位”,忽然觉得我的位置应该摆一台摄像机,拍摄她关于“等待”的彩排。
【他扮演什么角色?】
我问的自然是即将要出现的家伙,妖精小姐对他的热情令她想要在我身上发泄继而又反感自己,引得人不得不好奇到底是何方来者。
妖精轻声嗤笑,看样子是不打算回答,她抚摸过电梯的数字,眨眼间到了6。
【你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我抛出她肯定感兴趣的话题,妖精终于是转过身来,我已记不清这是她今夜第几次转身,每次都会向我说明什么,可这次不同,她在等待我的解释。
主动性跟期待值常识下容易混作一谈,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最期待的人是没有主动性的,因为人兼具惯性,他们为了不让期待落空,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真正决定是否主动的,是打破现状的勇气。
比如勇者和公主的会面。
【独自偷天换日难逃夜长梦多,倒叙开端会交代背景,说明是关于欺骗的故事,且那人的处境不安稳;各自澄澈双眸而冷对三目,既然是欺骗,那就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局,各自想必说的是骗人者与被骗者,对方的双眸再加上相伴的日月即是三目,也是骗局的见证者;彼此共度光影却心怀各异,两人相伴度日,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骗局。】
其实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我没有确定的思路,非要说的话类似解题时的灵感,当某个想法出现时,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因此当我想到一种可能的时候,答案便脱离了问题,像是回忆的副产物般蹦了出来。
【是山鲁佐德。】
剧本或许就出自那位山鲁佐德之手——我能想到的仅此而已。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妖精小姐对我的回答不可置否,她走过我身边,站到身后。我本能想扭过头,却想起在地摊上[不要回头]的提醒,那她算是已经违背了?走过的地毯没有杂乱的脚步,甚至连她自己的鞋印都没留下。
眼前骤然一黑,妖精的双手遮住双眼,隐约从指缝间看见妖精走开后露出的电梯显示屏,那里现在是5,电梯其实是下降吗?那为什么她说是等人?没来得及细想,耳边传来甘甜又危险的声音。
——Fall。
随话音落下的,还有我脚下的地面。
……
……
好痛。
全身都传来摔得支离破碎的痛,像一整块冰摔在水泥地板上,冰屑飞溅,裂纹遍布。经过前几次的头痛窒息后,在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感下我反而能保持清醒,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身体一侧遭受猛烈冲击后的麻木,然后逐步从麻木中恢复的痛楚。
不清楚哪里是否摔骨折,于是我保持坠落的姿势休息,等到呼吸顺畅后开始一步步挪动身体部位来检查。
手指,手臂,肩膀,脚,膝盖,大腿……所幸都没有问题,然后是脖颈,脑袋,safe。
检查完毕, 看来坠落高度还在接受范围,落地姿势正确。
【可是为什么看不到?】
眼前一片黑,我摸索站起,试着用手在眼前挥舞,黑暗没有泛起一丝波澜。我小心触摸眼瞳四周,眼皮的状态是睁开的,眼球也能感觉到手指。难道摔坏了哪里导致突然失去视力?
又或是,我又进入了梦中?
啪啪。
黑暗中有人鼓掌。
【准备好,要开灯了。】
妖精紧接着打了个响指,眼前的黑暗得以解除,但不太多。还是那条走廊,照明灯全因下坠失效,此刻只有走廊尽头的落地窗透进的零星外界光亮,以及另一端的电梯——因下坠受损最严重的就是它,电梯发生了严重事故,楼层显示着异常的“-18”,门被挤压到变形,彻底报废。透过中间形变后产生的缝隙能看到里边压成一团的厢间,几道血迹从其中流出,又汇入地毯,使得靠近电梯的部分越发腥红,惨状令人胆寒。
【……人呢?】
【不需要他了,你拿着剧本,且已经说出勇者的台词,这样,我们就正好凑齐全部演员,可以开演啦。】
——六个人,不多不少。
漆黑的身影身披鲜红礼服驻足落地窗边,逆着窗外的光向我躬身。光照亮半边妖精面具,另外半边被暗藏起,看不出俏皮模样的恶作剧妖精此刻更像是死亡仙子。
【在第一千零一夜,名为“等待”的故事迎来终结,随着勇者的登场翻开崭新的篇章。在新的故事里,魔王和公主都恢复了各自的身份。“虽是历经一千个日夜的故事,说到底还是逃不过老套的魔王勇者罢了”,面对观众如此讥讽,报幕的人偶断言道。】
【“这不是一个千日后才开始的故事,而是经过了千日的故事。”】
在看不见的地方,变化已然不可逆转。
妖精小姐摊开手中的书,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封面上反光的圆月。
【到底是天边月轮,还是池中月影呢?明日遥不可及,今日后会无期,请各位入座,夜之将映。】
说完最后的报幕词,她对我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勇者,到梦里去找她吧。】
妖精向后倒去,纤细的身躯像断了线的人偶,失衡撞破玻璃,掉进夜里。
这疯子!
我顾不得身体残余的疼痛,快步冲向她跌落的位置。
不行,这样下去来不及。想起她之前救过我一次,我打算拼一把,就当是一命换一命。最后几步的距离,我学着她电梯前疯狂的样子,如同一只猛兽飞扑。
最终相距一本书的长度,我亲眼见她摔下去,而我也随之冲出。
咫尺之外,那件宽大的礼服在夜晚中被风托起,扬起,纷飞,好似不断绽放的红玫瑰。
呼吸没来由地变得急促,脑袋却觉得晕眩,高速气流封住口鼻,完全灌不进氧气。四周的黑暗像是墙壁压迫了过来,首先是头、胸,马上压力陡然猛增,紧贴全身。
这感觉真熟悉。
坠落——原来这就是穿过水中的过山车。
夜空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打在身上,耳边风声呼啸,随着下坠速度加快,光斑大小接近舞台的聚光灯,风声也响彻脑海。
不对,不像风,那声音声势浩大,节奏整齐,仿佛军队行进的脚步声。
那分明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