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金属哀鸣，混杂着某种类似玻璃碎裂的密集脆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接着是触觉——冰冷，坚硬，还有从身体深处蔓延开的、迟钝而广泛的疼痛。最后，视觉才挣扎着从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撕开一道缝隙。
陈泽宏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星舰“启程号”那整洁的指挥舱穹顶，而是一片扭曲变形的金属结构，像被巨力揉皱后又随意丢弃的锡纸。几根断裂的管线垂挂下来，末端闪烁着不稳定的电火花，将周围凹凸不平的舱壁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某种刺鼻的化学制剂泄漏的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铁锈般的腥甜。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剧烈的疼痛立刻从右肩炸开，沿着神经一路烧到太阳穴。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但疼痛也带来了清醒。指挥官的本能开始压倒身体的抗议，他强迫自己缓慢地、一寸寸地转动脖颈，评估处境。
他半躺在一个严重变形的座椅里，安全束缚带勒进了作战服，可能是这东西保住了他的命。前方原本是全景观察窗的位置，现在镶嵌着一大块狰狞的、不知从何处撕裂而来的暗色金属，边缘还挂着些许缓慢滴落的、粘稠的发光液体。舰桥的其他部分……一片狼藉。控制台大半塌陷，全息投影阵列只剩下几根歪斜的基柱，地面向上拱起，形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幸存者……”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报告状态。”
没有回应。只有金属应力释放的吱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意义不明的滴答声。
陈泽宏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异味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部。他左手还能动，摸索着解开束缚带。身体脱离支撑的刹那，失衡感和眩晕一同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扭曲的操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右臂软软地垂着，大概率是骨折了。
他环顾四周。舰桥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影。离他最近的是副官李翊风，半个身子被压在一块崩落的装甲板下，一动不动。更远处，导航员刘重华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头盔面罩上有一片喷溅状的暗红。
陈泽宏拖着伤臂，摇晃走向李翊风。每一步都牵扯着不知藏在何处的伤痛。他蹲下，用左手去探李翊风的颈侧。
微弱的搏动。
“翊风。”他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没有反应。陈泽宏咬紧牙关，单手尝试抬起那块装甲板。金属边缘割破了他的手套和手掌，温热的血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太多疼痛。板子只抬起了一小点缝隙，根本不够把人拖出来。
“来人！”他提高，朝着舰桥入口的方向喊道，“医疗！需要支援！”
回声在破损的舱室里空洞地回荡。几秒钟后，入口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刮擦声。两个穿着同样制式作战服的人影冲了进来，脸上都带着烟熏的痕迹和惊魂未定的茫然。其中一人手臂上缠着临时撕扯的布条，渗着血。
“指挥官！”那个没受伤的年轻技术员看到陈泽宏，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被眼前的惨状震慑。
“别愣着。”陈泽宏的话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尽管脸色苍白，“把他弄出来。小心点，可能有内伤。”
两人连忙上前，合力搬动装甲板。陈泽宏退开一步，目光扫过整个舰桥。能动的人开始陆续出现，有的自己挣扎着站起，有的被同伴搀扶。低声的呻吟、压抑的抽气、还有带着哭腔的呼唤名字的嗓音，渐渐填满了这片死寂的空间。
“启程号”坠毁了。这个认知像一块冰，沉进他的胃里。
他们原本应该在为期三个月的深空勘探任务返航途中。一次常规的维度跃迁，坐标校验无误，能量读数稳定。然后……一切都扭曲了。导航星图片刻乱码，空间感被撕裂，舰体传来前所未有的、仿佛要被从分子层面解构的震颤和噪音。再然后，就是黑暗，和此刻这片废墟。
“指挥官。”刘重华不知何时自己爬了起来，靠着控制台残骸，面罩已经摘下，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割伤，但眼神还算清明，“初步扫描……我们还在持续坠落。或者说，陷落。外部环境参数……全部异常。重力方向紊乱，大气成分未知且具有侵蚀性，背景辐射类型无法识别。我们……不在已知星图任何位置。”
陈泽宏走到那片被异物堵住的“窗户”前，用左手抹开上面厚厚的灰尘和某种粘液。透过边缘一点点缝隙，他看到了“外面”。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景象。天空是浑浊的、不断缓慢翻涌的暗黄色，好像搅动着的泥浆。没有恒星，没有光源，但那天空本身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光晕。大地上遍布嶙峋的、颜色诡异的岩石，远处有些扭曲的、类似植物的黑影在缓缓摆动。更远处，地平线的尽头，空间本身似乎都在微微扭曲，折射出彩虹般的、但令人极度不安的色带。
这里不是他们熟悉的宇宙任何一角。
“生还者统计。”陈泽宏转过身，背对着那令人绝望的窗外景象。他的不大，却让渐渐嘈杂起来的舰桥安静。
沉默持续了几秒。李翊风已经被抬了出来，平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那个手臂受伤的技术员正在给他做初步检查。另一个年轻技术员——陈泽宏记得他叫王烁，数据库维护组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发颤：“初步清点……舰桥生还者……连您在內，九人。其他舱室……通讯完全中断，生命信号监测阵列损毁百分之八十以上。我们……我们不知道。”
两百一十三名船员。德宏科技最精锐的深空勘探小队。
陈泽宏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评估。“启动应急协议。首要目标：建立安全区域，收拢幸存者，评估可用资源。王烁，尝试修复局部通讯，范围优先覆盖邻近功能舱段。刘重华，继续分析环境数据，我要知道这里的空气能不能呼吸，水有没有毒，以及最可能立刻杀死我们的东西是什么。”他顿了顿，眼神落在李翊风苍白的脸上，“医疗优先级最高。把所有能找到的医疗物资集中过来。”
命令清晰而迅速。幸存者们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依令行动，尽管动作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僵硬和恐惧。
陈泽宏走到李翊风身边，蹲下。医疗技术员——一个扎着马尾、脸色同样不好的年轻女性——正在用便携扫描仪检查。“右腿胫骨骨折，左侧三根肋骨骨折，可能有内出血，颅内扫描显示轻微震荡……需要尽快手术固定和进一步检查，但我们的移动医疗单元在第三舱段，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用现有条件处理。”陈泽宏说，“镇痛，固定，防止二次伤害。其他伤员同理，按伤势轻重排序。”
“指挥官，我们的医疗储备可能不够……”女技术员低声道。
“那就节省着用。”陈泽宏的话没有起伏，“先救能救的，伤势过重的……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等待后续资源。”
女技术员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操作。
陈泽宏站起身，走向舰桥一侧相对完好的备用控制台。电力供应时断时续，屏幕闪烁了几下，才勉强亮起黯淡的光。他输入权限代码，调取舰船核心日志的最后记录。
日志在跃迁异常警报响起后十七秒中断。最后一条有效信息，是主引擎过载百分之四百，结构完整性丧失百分之六十五。坠毁前的影像记录只有一些疯狂旋转和撕裂的画面，以及刺耳的、各种系统的崩溃警报。
没有坐标。没有方位。他们彻底迷失了。
“指挥官。”刘重华的话在旁边响起，带着压抑的惊骇，“环境样本初步分析……大气含氧量不足标准值一半，混杂至少十七种未知化合物，其中三种对标准纳米防护服材料有缓慢侵蚀作用。土壤和岩石样本显示高浓度未知能量辐射，类似……高度活化的魔能残余，但又有所不同。水源……暂时未发现流动水体，但空气中湿度不低，凝结水可能含有剧毒微生物或能量寄生体。”他抬起头，眼神里是深深的恐惧，“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在排斥我们。或者说，在……消化我们。”
陈泽宏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一片标红的数据。排斥。消化。这两个词像钉子一样敲进他的脑海。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虽然屏幕裂了，但基本功能还在。时间显示……从他失去意识到现在，过去了大约四小时。日期……依旧停留在他们预定返航的那一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表盘边缘，触碰到一个物理按钮。轻轻一按，表盘小窗切换，显示出一张小小的全息照片。照片里，女人笑容温婉，孩子在他怀里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背景是他们家客厅的落地窗，窗外是人工营造的、永远明媚的午后阳光。
承诺过，三个月就回去。
陈泽宏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五秒钟。然后，他关掉了显示。
“不计代价，”他转过身，对舰桥里所有能听到他嗓音的人说，话不高，却带着某种金属般的重量，“修复通讯，清点资源，寻找其他幸存者。我们需要知道我们还有什么，然后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
李翊风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陈泽宏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眼神越过忙碌的、带伤的人们，再次投向那块堵住视线的狰狞金属，好像要穿透它，看清外面那个充满敌意的、黄浊的天空。
手表表盘冰冷的玻璃，贴着他手腕的皮肤。那下面，数字无声地跳动着，记录着从他做出承诺那一刻起，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