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的灯光比昨天更暗了。
不是能源供给的问题——备用反应堆还在稳定输出。是那些金属墙壁本身,那些曾经光滑如镜的合金表面,正缓慢地浮现出一层灰白色的、类似菌丝或氧化物的附着物。它们沿着通风口的边缘蔓延,像某种无声的感染。陈泽宏走进来时,手指在门框上蹭了一下,指腹沾上一层细腻的粉末。
“它在消化我们。”他低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句话在第1章就出现过,现在成了正在发生的现实。不是比喻。林业青数据库的新模块里,用冷静的学术语言描述了这一现象:纬度尽头的环境存在“主动侵蚀性”,对非本地物质会进行“法则层面的同化或分解”。金属的锈蚀只是表象,更深层的是构成物质的微观结构正在被这里的物理常数缓慢改写。
就像他左手心里的那些纹路。
陈泽宏走到主控台前,没有理会手心的异样。屏幕已经亮起,显示着那张新解锁的地图——不是传统的地形测绘,而是用高对比度的色块和流动的数据流勾勒出的“资源热力图”。十七个标记点散布在舰船残骸周围半径五公里范围内,每个点旁都标注着简短的评估:
【目标:地脉蠕虫群落】
【威胁等级:低】
【可获取资源:生物质(高)、基础魔能结晶(中)】
【建议收割方式:定向声波驱赶至预设陷阱,活体抽取体液后处决】
【灵魂残响预计产量:3-5标准单位】
【目标:发光苔藓生态层】
【威胁等级:无】
【可获取资源:稳定光源(高)、弱魔能催化酶(低)】
【建议收割方式:表层剥离,保留根部以维持再生】
【灵魂残响预计产量:0.1-0.3标准单位/平方米】
陈泽宏的视线在“灵魂残响”四个字上停留了两秒。
“这是什么计量单位?”他问。
李翊风站在侧后方,肋骨处的固定带让他呼吸有些吃力。“数据库没有详细解释。但在每个资源评估条目下都有这个字段,数值和目标的智能程度、情绪复杂度正相关。”他顿了顿,“那个……类人生物的记录里,这一项是空白的,标注是‘样本自毁,数据缺失’。”
“所以灵魂残响可以量化。”陈泽宏说,“可以储存,可以消耗。”
“数据库里有一个子模块叫‘灵魂燃料初步提取方案’,但访问权限需要更高等级的验证。”李翊风的低了下去,“指挥官,我们在讨论的是……”
“我们在讨论生存。”陈泽宏打断他,“把样本分析结果调出来。”
周敏和王烁已经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在了隔离分析台上。黑色的木杖被固定在磁场约束器里,杖身那些暗紫色的纹路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频率脉动,像在呼吸。旁边的培养皿里放着几块挖回来的发光苔藓,还有那颗从类人生物腰间取下的、鸡蛋大小的灰白色石头。
“木杖的能量辐射正在衰减。”周敏指着扫描数据,“但衰减曲线很奇怪——不是线性下降,而是像在把能量‘注入’周围空间。我们检测到分析台周围的背景魔能浓度上升了0.7个百分点。”
“它在污染环境?”王烁问。
“不。”陈泽宏看着自己左手,那些纹路的颜色似乎深了一点,“它在建立连接。这根杖子不是武器,至少不完全是。它是一个……接口。”
他伸出左手,悬在木杖上方十厘米处。
掌心传来刺痛,不是皮肤表面的,而是更深层——像有细小的根须正在往肌肉和骨骼里钻。那些暗紫色的纹路突然亮了起来,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一种感知上的“显形”。陈泽宏“看”到了木杖内部的结构:错综复杂的能量通道,像植物的维管束,但其中流动的不是汁液,是某种被高度压缩的、带着情绪色彩的信息流。
愤怒。恐惧。还有一丝……悲伤。
“指挥官!”周敏想冲过来。
“别动。”陈泽宏的话很稳,尽管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它在传递信息。不是语言,是……感受。”
那些情绪碎片像冰水一样渗进他的意识。他看到一个洞穴,火光摇曳,许多模糊的身影围坐着。他听到某种吟唱,音节古怪而重复。然后是一阵剧烈的恐慌——天空被撕裂,巨大的阴影坠落(是启程号),接着是搜索、追踪、以及最后面对入侵者时的决绝。
那个类人生物临死前的感受,有一部分被封印在这根杖子里。
“灵魂残响。”陈泽宏收回手,刺痛感缓慢消退,“我大概明白了。这不是比喻——在这个地方,强烈的情感波动会留下可检测的能量印记,这些印记可以附着在物体上,甚至……被提取和利用。”
他转向那颗灰白色石头。“分析这个。”
王烁启动扫描仪。射线穿透石头的表层,屏幕上的结构图逐渐清晰——那不是矿物结晶,而是某种高度有序的有机-无机复合体。内部有微小的腔室,腔室里填充着半透明的胶质物。
“类似……脑组织?”周敏的话有些发颤。
“更原始,但功能类似。”王烁放大图像,“这些胶质物在释放稳定的生物电信号,频率和我们在木杖里检测到的情绪波动有部分重合。我猜,这颗石头是那个生物的……记忆储存器?或者身份标识?”
“试试激活它。”陈泽宏说。
“用什么激活?我们没有——”
“用魔能。”陈泽宏再次伸出左手,这次他直接握住了那颗石头。
剧痛。
像有烧红的铁丝从一路捅进肩膀,然后钻进大脑。陈泽宏咬紧牙关,没有松手。他“看”到了更多碎片式的画面:
一片荒芜的红色平原,天空挂着三个大小不一的月亮。一群穿着粗糙皮甲的生物在挖掘地下的发光菌类。然后是一声巨响,地面裂开,涌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液体所到之处,一切生命都在尖叫中融化、重组,变成扭曲的、多肢节的怪物。
那些怪物在追杀幸存者。
画面切换。一个年长的生物——从体型和装饰判断——正在把灰白色的石头分发给年轻个体。每个接受石头的生物都会把额头贴上去,片刻后,石头上浮现出淡淡的纹路。
“他们在传承记忆。”陈泽宏喘着气说,“用这些石头。灾难的记忆、生存的知识、还有……警告。”
最后一个画面定格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骸骨和发光晶体搭建的祭坛。祭坛中央悬浮着一团不断变换形状的暗影,暗影中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每个触须末端都连接着一颗灰白色石头。石头的纹路在缓慢暗淡,就像生命在流逝。
祭坛下方刻着一行符号。
和木杖上的一模一样。
“Yoth-Vharn……”陈泽宏念出那个词,这次他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不是名字。
是一个过程。
——“灵魂的收割与重组”。
他松开手,石头滚落在分析台上,表面的光泽完全消失了,变成一块普通的、死寂的灰白色石块。而他左手手掌的纹路,已经从手腕蔓延到了小臂中部,颜色深得发黑。
“指挥官,你的手——”周敏的嗓音卡在喉咙里。
陈泽宏卷起袖子。那些纹路不是平面的,它们微微隆起,像皮下埋着细小的藤蔓。而且它们在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蠕动、分叉、延伸。
“魔能侵蚀在加速。”他平静地说,“这根杖子、这颗石头,都是催化剂。接触它们,就等于在邀请这个世界的法则进入我的身体。”
“那怎么办?”王烁问,“截肢?我们有医疗激光,可以——”
“截肢没用。”陈泽宏放下袖子,“侵蚀是全身性的,只是从接触点开始显化。数据库里有记录,林业青称之为‘适应性异化’——要么你的身体学会利用魔能,要么魔能把你变成另一种东西。”
舰桥里一片寂静。
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还有那些灰白色附着物在墙壁上缓慢生长的、几乎听不见的窸窣声。
“所以我们要继续。”陈泽宏转向屏幕上的资源地图,“继续掠夺,继续接触,继续异化。因为这是唯一能活下去的路。”
“然后呢?”刘重华的从后方传来。
他站在通往休息区的舱门口,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应该一直在听。
“然后我们变成什么?”刘重华往前走了一步,“变成靠吞噬其他生命记忆和情感才能存活的怪物?指挥官,你刚才握着那颗石头的时候,你看到那些画面的时候——你难道没感觉到吗?那是别人的一生!是别人的恐惧和痛苦!我们在把它们当燃料烧!”
陈泽宏转过身,直视着他。
“我感觉到了。”他说,“每一个碎片我都感觉到了。那个生物小时候在洞穴里学走路摔跤的疼,第一次猎到食物时的骄傲,看到同伴被黑色液体吞噬时的绝望……我都感觉到了。”
“那你怎么还能——”
“因为我的感觉不重要。”陈泽宏的话像冰冷的金属,“李翊风肋骨断了三根,呼吸都疼,但他还在站着工作。医疗舱里还有四个人在等我们找到净化水源的方法,否则四十八小时后他们就会因为肾脏衰竭而死。我们所有人的防护服都在被缓慢腐蚀,七十二小时是个乐观估计。”
他抬起左手,袖子滑落,露出那些蠕动的黑色纹路。
“这是我的代价。而你们的代价,”他看向刘重华,“是必须接受这一切。”
刘重华张了张嘴,没发出话。
“数据库解锁了活体测试方案。”陈泽宏继续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目标:地脉蠕虫。威胁等级低,智能程度有限,灵魂残响产量中等。我们需要验证魔能提取和转化的实际效率,需要建立一套可重复的操作流程。”
“你要活捉它们?”王烁问。
“活捉,然后按照数据库提供的步骤,尝试提取灵魂残响。”陈泽宏点头,“如果成功,我们就有了一种新的能源——一种可以驱动净化设备、维持生命维持系统的能源。”
“如果失败呢?”
“那就解剖,分析生物结构,寻找其他可利用部分。”陈泽宏顿了顿,“无论如何,都不会浪费。”
刘重华转身离开了舰桥,脚步声很重,像在砸地板。
没有人拦他。
陈泽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然后对李翊风说:“记录:导航员刘重华,因心理压力暂时离岗。不计入违纪。”
“是。”李翊风的很轻。
“准备装备。王烁、周敏,你们跟我去。李翊风留守,监控数据库,有任何新解锁内容立刻通知。”陈泽宏开始检查腿侧的配枪,“我们两小时后出发。目标:三公里外的地脉蠕虫群落。”
他走到主控台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张资源地图。
十七个标记点,像十七个等待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而他的左手,正在以一种陌生的频率震颤——不是他在控制手,是手在自发地、贪婪地朝向木杖的方向抽搐。
仿佛那根杖子在呼唤它。
好像它们本就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