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梳洗完毕之后径直走了进来，与其母亲不同，少年的衣服朴素无华，跟外面街上的书生没什么两样，淡色的青衫反衬出烛火的光芒，唯一不同的是这制衣的材料是梦夏特有的水丝，轻薄的同时也十分坚韧，也足矣证明少年的家底非同一般。
“师傅好。”少年走进大厅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熹然，听到他声音之后的熹然脸上充满了笑意，好像是自己的儿子一般。
“院长好。”与对熹然态度不同，当看到明院长的时候少年内心多少还是有些许警觉的，毕竟刚刚那么大的动静，想要不听到都很难。可明院长也和熹然一样，嘴上带着笑意，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很难从这两位脸上看到如此放松的笑容。而最后对上的，就是自己母亲的一脸苦笑，少年知道，这次恐怕真的没有办法搪塞过去了，想到自己在这里从蹒跚学步一直到现在乘鹫掠湖，这么多年都是在这院落内度过，虽然一直少了自己父亲的身影，但少年的童年并不孤单。
“炳炎，不要大惊小怪，成何体统！”湖主脸上的苦笑转瞬即逝，炳炎也知道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礼节，立即单膝下跪，领下来了这道斥责。
“湖主还是像往前一样严格啊。”明院长颇有玩味的抚了下自己的长胡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那也没有你九龙的人威风！”熹然没好气的呛了一口，可明院长还是当没听到一样，根本就不接他的茬，继续自顾自的将自己胡子往下顺去，到底之后又重来一遍，就这样以胡须为媒介，陷入了回忆的远方。
“像啊，真的像啊。”明院长的眼神满是悲伤，望向炳炎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开，从头发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发，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刻印在脑子里一样。
“行了行了，你个老秃驴一直打量什么，炳炎已经是我的徒弟了，休要妄想！”熹然说话还是那么冲，只是这次，明院长也不甘示弱。
“你的徒弟我就不能指导一二了？你那一身蛮力成不了气候！”
“你这秃驴！你你你！”熹然没想到明院长这次竟然真的反呛一次，自己根本就没有预料到。
“我我我，老是欺负一个秃驴有意思吗，你这个大青虫！”明院长真是烦透了熹然每次攻击自己，这次是真的不想忍了，自己堂堂九龙院的院长，统领整个九龙的人物，每次都要被一个小小的神官刁难，实在是有损自己的威严。不过这次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之前心底被浇灭的火苗似乎又燃了起来。
“各位，膳食已经备好了，还是移步到饭厅吧。”湖主见两个老家伙又在这拌起嘴来就感到头疼，两个老骨头都年龄一大把了还在这里跟小孩子一样吵来吵去，她怎么也搞不懂一个在官场上惩戒百官的院长和供奉龙神的神官竟如此小家子气，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在帝国混这么久的，不过想来也是，帝国官场本就严苛，龙神庙与龙帝之间多存不和，两人也只能在这里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阴郁。
炳炎倒是在底下听得津津有味，他早就听过熹然讲述帝都的种种，每次熹然从帝都回来都要痛骂九龙院，在帝都，九龙就等于是龙帝的旨意，完完全全是在整个都城内横着走，文武百官都不敢得罪他们，能跟他们硬碰硬的也只有龙庙的人了。有时熹然也会给炳炎讲讲在帝都的所见所闻，那里奇人异事特别多，各种新奇物件应有尽有，从伊兰联合过来的秘宝商人再到魔导王朝的秘术，整个帝都充满了各种不可能，无数人挤破头都想挤进帝都，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在帝都混出一番天地。
可现实总是给予他们当头一棒。
起身之后，炳炎立即走到母亲身旁将其扶了起来，而这两位活宝也是互相起身，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肩膀抵着肩膀，互相拼着力向里走去，湖主见此也只能苦笑罢了。
“贝毛怎么样？”湖主将手轻轻搭在炳炎的身上，这或许是她为数不多能与自己儿子亲近的时候了。
“能吃能睡！”
“那就好，此次恐怕留不住了，你自己要多多照顾自己。”湖主看向眼前两个老人的背影，仿佛回到了那次远行时一样，自己站在主殿上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走出，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只不过，有个背影却再也没法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娘亲放心，神官大人上次来找我时就已经跟我通过气了，我也知道自己逃不过的。”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你的命运没有什么可以逃避的，直面命运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就像你父亲那样。”炳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低下头望着脚底的地板，父亲，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十分陌生的词语，但是却又十分熟悉，每个来拜访母上的人看到他都会谈起自己的父亲，说自己的父亲在帝都创造了怎样的一番事业，又或是帮助当今龙帝成功夺得帝位的赤诚之心，亦或是前往西方彰显帝国国威的种种壮举，每每此时母上总会开心的抿一下嘴，而自己也只能从这些道听途说之间勾画出一个父亲的模样出来。
“儿臣知晓了，还请母上放心。”饭厅的距离并不遥远，寥寥几步路就已经走到了，饭桌之上早就被下人收拾的一尘不染，暗沉的紫木上是金色的浮雕，绘着栩栩如生的大鸟从天而降，鸟头的那侧自然就是主位了，将母上扶过去坐下之后自己找了个偏位挨着母上坐下，两位老者也是各自占据了一方坐下。
一旁的余管家看到众人落座之后立马让下人将各自的餐具送上，玉琢的筷子通体晶莹，淡淡的紫纹在中间延绵不绝，细细望去，仿佛无穷无尽。随后而来的杯子也是一绝，通体透明，握在手中有天然的冰感，细细的冰纹从杯底开始环绕，往上逐渐长成一束花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爱不释手。
“湖主客气了！”明院长看到这架势不禁双手抱拳，向湖主请安，此等器具，只有龙皇氏族才能享用，自己今日也是沾了湖主的光，能够在死前享受一次如此殊荣。
“土秃驴，土秃驴，一个脑子脑门大。”熹然还是那样，逮着一次是一次，一次也不愿放过。
“院长说笑了，这些只不过是小女遗留下的，这次用完就请院长带回帝都交与陛下吧。”
“这不成这不成，湖主还是自己留着吧，老夫粗人一个，到时候磕碰了几个陛下责问起来，老夫可担待不起。”
“这倒是句实话。”
“神官能和我意见一致实乃荣幸啊！”
“我说你是粗人那个，我倒是很赞同！”明院长听完白了熹然一眼，这大青虫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
“好了好了，余管家，上菜吧。”湖主早就厌烦了这两人的争斗，也不知道这两人哪来这么好的精力，想到后面自己必须入殿觐见陛下就头疼不已，自己好不容易从帝都那个魔窟脱身，如今又要把自己召回，恐怕陛下没安什么好心，估计不仅仅只是为了再续一下兄妹情谊那么简单，但是事已至此，只能安然应对了，走一步看一步，步步为营，才能在帝都立于不败之地。
“湖主，还请您慎重考虑，陛下已经同我交代过了。”一道道珍美佳肴被端上桌来，都是些常日里可见的家常菜的复杂做法，一个个瓜果蔬菜被修成各种形态，神似各个动物一样，期间最令人惊叹的还是梦夏此地的头牌——龙须鱼，只见那鱼在鱼肚处被剖开，肚上的刺已被全部抽去，取而代之的被切成细细的丝，如同龙须一般，在高汤之中慢慢撒开，细白的嫩肉在汤中荡漾，将玉筷伸入其中，筷子轻轻带动，犹如流水一般顺着筷子的方向，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熹然话还没说完，就被明院长打断了，明院长并没有等湖主表态，而是直接接了下去。
“如果湖主不同意的话我也能理解，但是少主我必须带走。”明院长眼神十分坚定，直直地盯着湖主，等候着他的答复。熹然也意识到气氛不太微妙，也收起了嘴，等着湖主的答复。
“陛下二十年不过问我，如今怎么惦记起来了？”湖主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碗筷，坚毅的眼神回望着院长，没有丝毫惧色。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湖主到时可亲自问他，君臣有别，我并不敢多问。”明院长的回答没有一丝破绽，让熹然找不到可以突破的点，这个老狐狸真是精明啊，熹然内心吐槽着，不过也确实如此，陛下如此急着让他们回去的原因是什么，自己也没能调查清楚，换而言之，自己也没办法调查清楚，能让九龙院长亲自出动，几年来也没有一件啊。
“只是，我这府邸还能留住吗？”湖主打量了一番周围，这雕窗这立柱都是自己亲自选材的，工匠也是找的梦夏腹地的古法传承的世家，自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这里立足，如今被召回怕不是要易主了。
“湖主放心，陛下并没有此意，九龙院没有湖主想的那么心狠手辣。不要听信无根据的江湖传闻。”明院长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熹然，重新对上了湖主的目光。
“怎么没有！”熹然知道这是在针对自己，立马开始了反驳，只是看到湖主对他摆下手示意他坐下，便也只能乖乖坐下了，毕竟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解决。
“那院长的意思是？那年轻后生的意思好像和您意见不太统一啊。”湖主架起一筷子鱼肉，放在碗里漫不经心的搅拌着。
“湖主言重了，那后生冲撞湖主，我今日回去就把他除名。”
“啧啧。”熹然看着明院长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声音，用筷子一把将整个鱼头撇去了。
“湖主请放心，九龙院现在还是在我的掌控之内的，保证不动湖主的一丝一毫。”湖主并未理会他，将在碗中搅成肉泥的鱼肉送入口中，微微的鲜甜逐渐在口中漫开，味蕾被鲜美的鱼肉折服。
“尝一口吧，这是方才我们说话期间才捕捞上来的。”湖主对院长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熹然则是早已开始嗦起鱼头了，我们的少主坐在一旁，根本不敢动。
“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院长拿起筷子，看准了背颊上的一块活肉，轻轻将其夹了起来，放在高汤之中蘸了一下之后，送入了嘴中。
“院长可知这鱼为何这般鲜美吗？”湖主放下了筷子，盯着正在回味的院长。
“愿闻其详。”明院长也放下筷子，两个人的气场在此时碰撞，空气中增添了一丝紧张的意味，就连专心干饭的熹然也将碗筷放下来，少主更是正襟危坐，不敢动弹丝毫。
“此鱼先前并没有如此鲜美，或者说是渔民捕捞上岸之后就地掩埋掉的废渔，当地居民因其坚硬的口感将其唤为鱴刀，犹如劈砍柱子的长刀一般，入口有一种铁腥。”
“后来渔民发现，普通的渔网已经无法捕捞到这种鱼了，以为这种鱼已经绝迹了，毕竟口感不好没人会专门下苗，任其自生自灭也不坏，还少了填埋的步骤。只是偶尔会在湖中深处的地笼之中略有一二。”
“此鱼就这样接近消失了许久，久到很多人都已经忘掉了这湖中还有这类鱼，就连《湖莲图》也将这种鱼的介绍删掉了，湖边的渔民早已易代，恐怕很多人早就没有见过这类鱼了。”
“一日，一渔民的地笼捕到了几只没见过的鱼，处于好奇那渔民便拿回家烹饪了，发现此鱼肉质紧实，入口即化，十分鲜美，他吃过之后大为赞赏，分与邻舍，有一老人吃后十分疑惑，自己在湖里打了一辈子鱼，怎会有如此鲜美的鱼而自己不知道呢？于是找来渔民，看到了这鱼烹饪之前的样子。”
“老人大惊，这不是先前自己小时候所见的鱴刀鱼吗，两者相似度惊人的相似，这鱼十分之前十分难以入口，连虾蟹都不愿动螯，现今怎么会如此鲜美，老人怀疑是这渔民投机取巧去别处打捞上之后糊弄自己，遂十分生气，怒斥这渔民的胡作非为。”熹然听得津津有味，叫下人上了几壶小酒，自己也不分给众人，自顾自的斟酌起来。
“渔民也很冤枉啊，这确确实实是在这湖中捕获的。无法，只能带老人亲自到了捕捞的地方，老者将手心置于水中，感受着水流的变化和流动，明白了这里是湖中内流汇集的地方，也是整个湖心最深的地方，这里湖水深不见底，鬼知道下面有什么。老人剩下的时光全都用于研究这类鱼的演变，这已经成了老人心中的一个结。只可惜老人还没解开这个结就先离去了，于是也没人在意，现在大家都知道梦夏有一种鱼味道极鲜，但产量极低。”
“诶诶，这咋怎么成不解之谜了！”熹然嗔怪道，倒是手中的酒没停过，对他而言好像酒吸引力更大一些。
“是啊湖主，你这个故事有头没尾的，老夫听得一头雾水。”明院长瞅了一眼喝的正酣的熹然，抿了抿嘴中的口水，梦夏的酒也是不得了啊，自己光在这里闻着都有些醉意了，是有些馋了。
“一般来说到这里是结束了，可是我来这之后也很好奇，便也耗重金雇人调查过，但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我不得已只能去翻找那位老人的遗物，看是否留下了值得调查的线索。”
“那找到了吗，哎呀你这一下真是勾起了老夫的兴趣，不行老夫叫几个神官来把整个湖底掀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小事也不必劳烦神官大人了，小女在老人的笔记之中发现，鱴刀鱼生性食腐，所以肉质皮实难吃，那铁锈味便是腐血的血腥腌进气脏所致，根据老人遗留下的每年的捕获记录，每年多少并无定量，或多或少全凭天收，也没有经常出现的地方，往往都是在地笼里可以找到一两只，这也导致他们传说这是神鱼，是龙神赐予他们的礼物。”
“神官大人，我先声明我没有亵渎龙神的意思，只是这期间肯定是有一个我们都忽视的细节，老人至死都没能找到，于是我也学着老人那样，开始记录每年的渔获，期望能找出些许规律出来，但与老人不同，我颇有家资，于是便将湖中所有鱼获都记录在案，州府那边自然也是乐得，帮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好在也是有收获的，近十年的鱼获量比先前而言确实高了不少，但是仍然没有规律，有时其他鱼类捕获多这类鱼也多，其他鱼少了这鱼还是多，也有其他鱼类多这鱼少，其他鱼少这鱼更少的情况发现，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好像真的是龙神赐予的一样，他今年想起来了就多放几条，明年忘记了就没了一样。”
“我可没听说过龙神会做这样的事！”熹然已经喝的有点醉醺醺了，已然有些忘记了自己神官的身份。
“我自己也尝试过各种捕捞方法，将整个猪牛羊置于湖中进行围网，但依然很少看见他的踪影，这鱼就好像一个个幽灵，隐藏在湖中各处。”
